“那我呢?”
女孩微楞,不明白牡丹的意思。
牡丹也不待她回答,径直说了下去:“与尹郎阴阳相隔,终日走不出这银杏树,这样的我,是妖?还是鬼?”
脸色骤白,女孩听懂了牡丹的话,却又好似不可置信。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
以为漫漫无期,春去冬来,冬去春又不来。就像寺庙里头那尊莲花座上的佛祖像,始终对着她笑,却从未告诉她该怎么办。
同情,夹杂着害怕,女孩不确定地看了牡丹一眼,还是选择沉默地跑开。
看着女孩离去时犹疑地脚步,欲说还休地回眸,牡丹只是更坚定了心意。
女孩最后一次回头,撞倒了一法师手中的禅杖。
“牡丹。”她的尹郎在唤她。
收回视线,收了心神,牡丹轻咬唇瓣,徐徐转身,望向她的尹郎。
曾经素净的脸蛋上,眉似远黛眸若星辰,唇瓣一点嫣红,高髻簪花。只是缺了些生气,少了往昔的俏皮,多了份清冷。
“尹郎,你将我打扮得真美。”
第6章 醉颜红(完)
当夜幕笼罩大地,璀璨灯火变得冷清,徘徊街头不想回家亦或无家可归的,进来歇歇脚吧。尘土遮掩的容颜,负载疲惫的身心,玉清的池水会为你一一洗去。
围拢在转角吧台旁的几个身影,其中一长发齐腰的女子正低头对着一张纸眉头紧锁。
“大姐啊,你这是又要闹啥呢?”
“文邹邹酸不拉几,大姐啊,你能不能走点心?别坑我们了?”
不好吗?冥思苦想一晚,这俩人真吝啬,连句表扬都没有。
“一点都不好?”她兀自垂死挣扎。
“姐哪,别整这东西了好不?赶紧把故事说完,”扎着一头黑人辫的女孩,没好气地抽走了女子手里的那张废纸,丢在一旁,“每天一杯’前世’,你今天如果再不把故事讲完,别怪我不仁,投诉你们。”
“对对,结局,结局!”忙不迭附和的是方才一口一个大姐称呼她的男孩,高高壮壮,原本昏暗的灯光因为他的身高又被遮挡了不少。
女子瞥了男孩一眼:“你点的是橙汁。”
“你也没说要点满两杯,”顺着话,女孩直接怼了回去,“五百块钱一杯酒,你天天在这抢劫呢。”
无奈,“这是听说书的钱,酒是附送的,”芊芊素手将垂落的长发往后一撩,女子不怕,还理直气壮,“至于故事的结尾嘛,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女孩扶额:“你干脆去抢吧。”
男孩脖子一缩,怯怯地说道:“我要告诉七叔。”
蓝黑色的门帘掀起,一男子向他们走来。与那女子一样披散着如暮色的长发,月牙白的衬衣黑色西裤,像个酒保。
男孩仍怯怯的模样,喊了一声:“七叔。”
女孩却立时跳下了高凳,眼神是不掩的惊喜:“老板哥哥!”
唯独那长发女子,不发一言,头也没回,好似根本没听见。
男子在女子的身侧站定,顺手捡起了“废纸”,只是——越看眉头越纠结,“这里是玉清池。”他忍不住怀疑,她这又是要作什么妖?
“嗯。”女子不咸不淡地回了一个字。
深吸一口气,男子劝自己冷静,抿唇试图扯出笑容:“是酒吧。”不是澡堂子。
抬头、低头,长长地一声叹息之后,女子终于给了反应:“那孩子的七叔哪,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妨碍她赚钱,末了,回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孟宫羽,我已经告诉过你……”
截过话头,“别打玉清池的主意嘛,”来了来了,连名带姓的威胁,接下来的话她都能背出来,可是,“你看看这破酒吧,来来往往就这么几只,再下去就要关门大吉了好嘛?!”
“大姐,你好像刚赚了五百三十五块。”虽然女孩的目光自“老板哥哥”出现后一直追随左右,但该听的话她可一个字都没漏。
孟宫羽闻言,诧异地转身:“这位老板哥哥的小粉丝,说这话你良心不会痛么?你可要好好想想,是谁好心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你?是谁给你们讲了那么多天的故事?是谁给了酒还管了你们俩的饭?五百三十块,一天的水电费都不够呢。唉,我还是给陆医生打个电话吧,估计这几天找女儿也挺累的。”
“咳咳、咳咳!”
“孟宫羽你敢?!”
“咳咳咳!咳咳咳!”
“纪狣,别咳了!”一巴掌拍上厚实的后背,陆小柳气结得乱了方寸,脱口而出,“不许打,他一天不跟我道歉,我就不认他这个爸!”
“为什么?”孟宫羽问得顺口。
傻丫头答得也顺嘴:“他说我二十了,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找到工作了么?”
傻丫头语噎。
然后,估计这丫头此刻气恼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吧。孟宫羽笑得没心没肺,越来越放肆,眼瞅着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纪拈实在看不下去了,摇头,转向洗水槽,随手将没用的废纸丢进了垃圾桶。
“没有生意,居然还有杯子要洗。”
咕哝得很轻,轻得只有他自己听见。
***
这里是玉清池,修于隋末现于盛唐,隐于现世。
从最初的澡堂子,历经茶楼、客栈、当铺、钱庄,到现在的酒吧,只为了度过漫漫岁月里无聊的日子。能来此的客人被纪拈戏称为“有缘人”,因为,想寻玉清的妖魔神鬼,哦对了,曾经还有好几波修仙的门人,有心,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
或许,该感谢当初将他囚禁于此的那个道人,法术上乘、无边……无边到他也离不开。而那个道人,纪拈苦笑,怕是再寻不到了。
那个道人曾说,即使他一心向佛,也无法洗清犯下的罪孽。
唯有用玉清三池的池水来换取世间的安然,待到那些堕入尘世的妖魔神鬼不再执迷不悟,待到寻到孟婆,待到三池玉清干涸,待到那女子亲手解了他们之间的结……
已经算不清过去了多少个年岁,就算找到了孟婆又如何?忍不住侧目望向还沉浸于算计陆小柳的女人,时至今日才明白地藏王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七叔?”
不知什么时候,纪狣独自偷偷摸摸挪到了洗水槽前。
对着这个伴随自己最长时间的侄儿,纪拈总是充满了耐心,停下了手中的活,关上水龙头,和蔼地问道:“何事?”
“后来,牡丹小姐怎么样了,复活了吗?七叔,你知道吗?还有尹公子,他和牡丹小姐最后在一起了吗??”
浅棕色的眼眸清澈澄净,按狼妖一族的年龄,纪狣虽已三百岁,却还是个孩子。未擦干的手掌,宠溺地揉了揉,又使劲揉了揉,然后“啪”拍上天真的脑瓜子,“家里条件不好,七叔也养不起你了,你明天一早也去找工作吧。”心平气和地说完这番话,纪拈觉得自己又老了一岁。
瑟缩着脖子,想摸后脑勺手又不敢动,纪狣不明白自己错哪,委屈地瘪了嘴:“七叔?”
“滚。”
嗯,可以肯定自己哪惹七叔不高兴了。
比起来时的磨蹭,纪狣逃走的速度跟飞似的,差点带倒陆小柳。
“你能别毛毛躁躁的吗?”陆小柳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出呢。
纪狣瞪大了眼睛,嘴巴却抿得死紧——孟宫羽决定出手制止:“我可以把故事的结局告诉你们,但是你们两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她绝不是趁人之危哦。
“好!我啥都同意!”
果真,纪拈这侄子,从小就没心没肺,记吃不记打,还下一代狼妖之主?孟宫羽为狼妖一族默默哀悼。相较之下,陆小柳那丫头就谨慎许多了。
许是考虑清楚后,陆小柳小心翼翼地说:“我没钱再买酒了。”
……行吧,也是自己想多了。
孟宫羽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前面说到牡丹小姐被困的幽魂终于在银杏树下,等来了她的尹郎。其实,那尹郎从始至终就不是人,他是妖。按当时人们的理解,都认为他是妖,准确来说,他是逃出山海的异兽,名字叫类。”
“可是,只要能替苦命的女儿报仇雪恨,妖又如何?兽又如何?”
重情重义痴心一片,好过阿谀奉承虚与蛇委。
好过狠心的丫鬟,妄想一步登天。
想起婉儿,假借自己的名义,骗牡丹喝下掺入剧毒的莲子羹,木夫人潸然泪下。
假惺惺地跪在他们二老跟前,愿终生不嫁守在木府,侍奉老爷夫人,侍奉新姑爷尹公子,即使让她委身于那个男人,她也认命。
委屈求全,楚楚可怜。
老爷信,木夫人不信。
当时的木夫人承受不住丧女之痛,复仇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
尹公子劝她报官,她懂其言下之意。偏偏,她不能坏了女儿的名声,否则当初欺瞒之事便会昭告天下。
牡丹尸骨未寒,她的丫鬟就想踩着主子的棺材板,往上爬?做梦。
“姑爷,我儿曾告诉我,你是妖。”
“母亲大人,您有何吩咐?”
“杀了凶手,为牡丹报仇。”
“好。”
一个无关紧要的丫鬟,失足坠入池塘,官府见多了这种意外,以为会草草了事,却不想——
“婉儿姑娘曾书信一封交予其兄,若是她出事,就是木府中人所为。”
官差的话犹如倾盆冷水,惊出了木夫人一身冷汗。
滥用私刑罪不可恕,木夫人更担心的是婉儿的书信中,是否提及牡丹装傻装病,若是这样,怕是为时已晚。
“母亲无需担忧,只要牡丹还活着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牡丹还活着?!”不可能,她亲眼看着女儿的棺木下葬。
“嗯,还活着。”
牡丹重回木府,婉儿被害的谣言不攻自破。
官府得知,木府小姐曾经病重几欲不治,被家人送之深山寺院。原以为只是等死,没想佛祖保佑,吉人天相。
而那棺木之中,埋的不过是木府小姐的衣冠。
至于那封书信,办案的官差告诉木夫人,的确提到了牡丹小姐,但语焉不详,寥寥数笔,官不究,木府也别再提此事。让牡丹小姐好好准备,准备进宫。
木夫人心里清楚,女儿复活的同时,姑爷不见了踪影。老爷问起的时候,牡丹只是说了声,缘分已尽。
她决定将秘密带进土里。
千般小心,万般皆是命。牡丹进宫才一年,就被得道高僧看出了端倪。
仓惶报信,木夫人擅自做主,连夜遣散木府众人,大家纷纷逃命。
木老爷心急如焚,逼着夫人说出实情,到头来,堵住的是自己的心气。
老爷头七的那天,木夫人做了个梦。梦见婉儿浑身湿漉漉的站在一座桥边,阴恻恻地冲她笑。桥头处,老爷铁青着脸,粗哑的嗓门叫嚷着:“杀人凶手,还我女儿!”
“呵,如何还你?牡丹小姐啊,永世不得投胎呢。”
婉儿的话如轰雷击中木夫人心头。
“不,不会的,”木夫人拽住老爷,“走,我们走,别听她胡言。”
“走?走去哪?”老爷一把推开她,“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愚昧,牡丹她、她至今未入幽冥!”
“不,不会的!不会的!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
“木夫人终是扛不住,疯了,投了碧湖。而牡丹小姐至死乃至魂魄被囚,也只知尹郎是妖,还以为妖都会千变万化,”孟宫羽直直地看着陆小柳,“殊不知真正可怕的是那一张人皮,毕竟,谁也猜不到光鲜的人皮下,是心绪反复的妖,还是灵窍不通的兽。”
陆小柳听得认真,不住点头。
忽地,没有预兆,“噗嗤”孟宫羽笑了起来:“也可能,人皮下还是那个人。”
“扑通”纪狣从高凳上摔了下去。
“明早6点过来,一杯豆浆,一根油条,一个芝麻甜饼,路口那家的,别买错了。”
话题突然从人皮转到豆浆油条,将俩孩子楞在原地,不由面面相觑。
孟宫羽微笑着:“五百块一个人,明天开始上班,你们两个有问题吗?”
俩孩子的表情从错愕到惊喜,看着准备欢呼感动——
“一人,一个月,五百块。如果明天早上6点没看见我的早餐,直接不录用,”双手环胸,孟宫羽抑制不住嘴角上扬,“当然,你们每人还要各支付五百给我,当做今晚的故事结局费用。”免费说书,不可能啊。
陆小柳方想说什么,才刚张嘴被纪狣一把捂住。
“好的大姐,谢谢大姐。”
“唔唔唔?”陆小柳想抗议。
纪狣忙不迭一边拖着她往门外走,一边小声附在她耳边说:“你傻啊,我七叔才是玉清的老板,以后有我罩着你,放心放心。”
却一字不落听在身后二人耳朵里。
纪拈叹了口气:“你不用看我面子。”
孟宫羽诧异地看向他,思索了一番他的话中意思,恍然:“你们叔侄,倒还真是一窝的。”
一样的单纯哪。
第7章 白咎(一)
“好冷啊,天哪,冷得要死人啦!”是陆小柳又在鬼哭狼嚎。
“忍忍,再忍忍。”安慰这丫头已经成了纪狣每天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