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受,孟弓语也找不到准确的言语来告诉婆婆,当听到要嫁之人是修仙门人时,比那妖,她竟会感到更加地惧怕。
“快些梳妆,时辰马上到了,新郎官就要上门了。”
以为她是小女儿心态,孩子心性,类不怪她,犹在暗暗庆幸自己替自家的孩子寻到一门好亲事。
琉焰湛的外门弟子很少,外门同姓湛的更少,说不定是宗室在外历练的孩子。
一心一意地好算计,一只山海异兽把人类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可惜,它终究不是真正的人类。
烟云缭绕,匾额上头玉清池三个字若隐若现,正如白袍男子垂眸冷笑的模样,不知是凶还是险。
强忍住想后退的步伐,类已经褪下人皮,露出强壮结实的骨骼肌肉,和以示武力的利爪、尖齿。
它害怕,因为它没有依照承诺带来孟婆。而妖王从一开始的勃然大怒到一言不发,这场争斗,怕是免不了了。
耀目的白光夹杂着丝缕幽蓝,自掌心徐徐而起,残忍划过黑眸。
“不!”大声嘶吼的是类,“牡丹她,是无辜的啊!”
只需稍稍捻指,那缕幽蓝便会化为乌有,永远消散在这人世间。不自量力的兽,开了灵窍,仍还是只兽啊。
“告诉我,她在哪里?”他的耐心不好,等不了太久。
第3章 醉颜红(二)
他姓纪,单名一个拈字。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李煜·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
从玉清来,寻一女子。那女子酒量不浅,醉了时倒是喜爱跳舞,玉清无花,她常唤他拈花一笑。
那女子,有一双异瞳,一黑一灰极好分辨。
“牡丹”入宫前,曾私下悄悄告知木夫人。
“母亲大人,若是能找到那名女子,虽然牡丹不能起死回生,但却能投胎转世再做您的女儿。”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妖王与幽冥都在找她。”
“那女子,是何人?”
“孟婆。”
忘川河边三生石,奈何桥上孟婆汤。
守桥的女子,就是孟婆。
只是,她区区一凡人,又如何寻得?“牡丹”端坐身边,眼神坚定,透着不可言说的深意。
虽然妖王与幽冥至今都寻找无果,似乎除却躲入深山的兔子精,再无人或妖见过孟婆。
“儿啊,如何才能找到你所说的孟婆?”
“牡丹”略一沉吟:“怕是要劳烦母亲大人了。”
为了女儿的魂魄得到安宁,纵然刀山火海木夫人也决定亲自闯一闯,若是真有这么一天的话。
却未曾想,这一天来得竟会如此之快,短短一年“牡丹”的身份便败露。木夫人焦急万分攥湿了手里的信,也没等来捎信人的身影。
木老爷的亡故又接踵而至,木夫人那时真是犹如无头苍蝇乱了方寸,悲痛欲绝,前路迷茫。
亡夫梦中的言语更是让木夫人心如死灰,终还是投了碧湖。
波光粼粼,攀上树梢枝间的新月倒映在湖面,仰面朝天的遗容显得那么安详。
一位锦衣霓裳的女子,伫立在岸边,凝望远处。
许久,女子褪下衣衫、光洁的人皮……
妖王化身法师自树影下而至,指尖火焰幽蓝,笑容冷冽。
“你会后悔的。”
“哦?”
眉峰轻挑,似笑非笑,妖王迎向它——皮毛似猫,利齿如虎,四爪匍地,无鬃毛,却长着一头人类的长发的——异兽。
“尊称你一声妖王,但山海之事素来与妖界井水不犯河水。”异兽的一爪踏碎湖中月影,走上岸。
“可惜,”瞥了一眼异兽嘴里叼着的人皮,妖王坦言,“这里不是山海。”
***
松柏苍翠虬枝盘踞,粗壮的根系牢牢扎进沿路的石阶,历经岁月,依然坚毅挺立。
此山无名,后来湛氏先祖开宗立派的时候选中了它,时至今日,琉焰湛反倒使它名声在外。每五年开山门时,来此拜师学艺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但真正能到达山门的人屈指可数,更多的是无奈在半途放弃。
“你可知因由?”
抛来此问的是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青袍素衣温温浅浅,语调轻柔如拂柳。一路行来,琉焰湛的过往悉数告知。他说,担心她人生地不熟,会不安。
不着痕迹地抽回被握住的柔荑,假意去挡拦路的枝桠,她不敢正眼看他,也不敢抬头正视向上的石阶。
“不知。”
又不得不回。
她的不自在并没有逃脱男子的一对鹰目,一丝笑意悄然浮上:“那你一定也不知道,是师祖他老人家亲自批了你我的八字,这才应允了这门亲事。”
眼角的余光扫过踌躇不前的步伐,有刹那的顿止。
该作何反应?感动、诧异、惊喜?亦或是毛骨悚然?!从脚跟蔓延至背脊,这种不好的预感,又是什么?
他靠近了些,唤她:“小语?”
“嗯?”她小心翼翼地应声。
一边是陡耸入云的山林,一边是深不可测的峭壁。
“那些东西,你看得见对吧?”
骤然抬头侧目,孟弓语的脸上一片迷茫:“什么东西?”是说跟在他们身后的孤魂野鬼,还是攀附在树顶蓄势待发的妖魔野兽?
还是,被伸出地面的须根绑住双脚,张开双臂苦苦哀嚎的求仙人的亡魂?
琉焰湛,究竟是斩妖除魔的仙道正统,还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别怕,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刻意地隐藏,但毕竟涉世未深,眼底的慌乱已来不及掩盖。映入男子眼帘的孟弓语,明眸皓齿容颜娇艳,略略带着稚气。
师祖凭借悟得的天机,曾语重心长地叮嘱他,若是遇到八字相克的女子,是灾祸,避不开躲不过。
他与琉焰湛缘分未尽,便与那女子因果不解。
摘去飘落秀发的枯叶,原来,上一世就是她,杀死了他啊。
不同的是,她的眼睛不像师祖所言。
“湛公子?”被他注视的感觉令孟弓语不适,有种猎物被人盯着的错觉。
他依旧看着她,视线不曾离开,开口却道:“唤我承颜。”
孟弓语一愣,两朵红云飞上脸颊。
“小语,”他的语调愈发轻柔,“你的眼睛,很漂亮。”
刺骨的冰寒,透彻心扉。
师祖说,与他命中相克的那名女子,来自幽冥,能通天地。
天生异瞳,不会改变。
而此时的山脚下——
“孟弓语?没有这个人哪。婆婆,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湛公子带走我家姑娘的。”
“这里是琉焰湛,姓湛的公子倒是不少,可知是哪一位?”
“湛、湛承颜。”
“哦,我想起来了,承颜公子的确和一位姑娘一同上了山,”守山的弟子恍然大悟,忽又露出狐疑,“可是,那个不是人啊,公子说她是只妖。”
如遭雷击,类不敢相信:“胡、休要胡说八道!我家姑娘什么时候成了妖?!你把他叫出来,我要见他!我要见小语!”
不屑地冷哼,守山的弟子拔出了佩剑:“承颜公子还说了,若是有谁来寻那只妖,也一定是它的同党。”
白色的禅杖抵挡了劈向它的寒光,妖王目露狠厉,语带讥讽:“兽终究是兽。”
“小语呢?”对,它是兽,开了灵窍也不懂人心的兽,“告诉我,湛承颜把她带去哪里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它没有一错再错的机会了。
只求,孟弓语活着。
众多弟子闻声赶至。
“今天是我们琉焰湛祭天的大日子,岂容你们这些不入流的妖魔鬼怪,在此胡作非为?”仗着人多势众,守山的弟子不再伪装,发出刺耳的笑声,“你们的同伴啊,怕是已经被架上了祭天台……你?!”
鲜血喷溅而出,模糊了类的眼。
殷红,沿着石阶绽放,松柏依旧绿意盎然,清风带起扑鼻的血腥。
妖魔肆意叫嚣狂舞,野兽纷纷后退低声咆哮,禅杖化为剑刃,向张牙舞爪的根须斩下,逃脱束缚的亡魂恢复了宁静。
悲天悯人,一声叹息。
不,他是纪拈,是不可一世的妖王。
类敛起恍惚的心神,极力保持镇定,告诫自己别回头。双腿似灌了铅,竭力抬起,跨过又一具尸体。
这里面有琉焰湛的守山人,也有外门弟子。
大开杀戒,只为一个女子。
痛心疾首,不只因这些无辜的人,类追悔莫及,为的是自己的选择。
愚蠢至极,以为是一段良缘,结果是它异想天开。
“无辜?她岂不更无辜?”
白袍正逐渐被染红,妖王似乎毫不在意。
“我以为你会杀了小语,为何还要赶着救她?”
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也如此毫不留情。
“救她?”妖王嗤笑道,“我与她的恩怨,必须亲手了结。所以,这不是赶着去救她,而是送她。”
“那又有何差别?!”类的心凉了,无望了,兀自挣扎,“小语还不是,终是逃不过一死。”
“她只能死在我手里。”这便是差别。
第4章 醉颜红(三)
何谓乱世?
宦官当权,“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河东先生《种柳戏题》。民不聊生,丹朱举杯邀月,邀来个挂上柳梢头的学子。
河东先生客死异乡,不求魂归故里,只盼看一眼太平盛世,丹朱应承了。
再瞧那枉死的学子,阴魂不散,不能上天也不愿入地,被饿极的妖一口吞进肚子,算是了却了一生。
然后,妖说,肚子疼。
丹朱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直至下巴合不拢——那只妖刨出了烂土里的尸身,熟练地剥下红斑块块的人皮,它的嘴里嘟囔着:“做妖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回过神来,丹朱啧啧称奇,这种反噬百年或是千年,难得一见。忽地,它好奇:“不知,你的魂魄若是被我吃掉,会如何?”
堤岸上晚风徐徐,河东先生笑而不答,好似他活着的模样,遗世独立。
何处才是太平盛世?
成了半妖的学子似有难处不愿说出自己的姓氏,丹朱对此甚是不屑一顾,河东先生却只轻轻叹了口气。
一只半妖一只山海兽一缕幽魂,组成了一支奇怪的队伍,踏上了寻找太平盛世的旅程。
琉焰湛,本是他们旅途中的寻常一站而已。
不幸的是,鬼知道原来琉焰湛是一群修仙人待的地方啊?作为一只入世未深的新鬼,河东先生拼命摇头。
而那只半妖,啧啧,眼瞅形势不对立马脚底抹油。徒留下急得一个劲打转的河东先生,和手无缚鸡之力及不愿费力逃跑的一只山海兽。
烂大街的捆仙绳跟不要钱似的,将丹朱捆得像只粽子,绑在祭天台的木桩上。即使这副模样,它仍想看清相邻的木桩上那名女子,好奇——底下那群修仙人明显是冲她来的,可这女子,怎么看都像一个瞎子。
它和她没有交流的时间,就算她的身上隐藏着幽冥的气息,那又如何?她、它,不还一样,等着那些手握火把的人类,活活烤了他们。
人类真聪明,竟然知道它最怕的东西。
“孟弓语,回答我!”
这个气势汹汹凶神恶煞的男子,白长了一幅清秀模样,都冲隔壁这叫孟弓语的女娃叫嚣好一会了,人家楞是依旧不理不睬。
那些个拿火把的人称呼他,承颜公子。
呸,用一只鸟和一个女娃祭天,什么公子?人面兽心。不对,怎么好像在骂自己一般?
丹朱胡思乱想的间隙,湛承彦的剑穿透了孟弓语的肩胛骨。
一声闷哼之后,她继续咬紧了牙。剑又刺来,看得丹朱心惊胆跳,到底是多大的仇恨能让一个人残忍到这地步?
“姑娘,他要的你给就是了,别跟自己过不去啊。”作为一只来自山海的异兽,作为帝尧恨铁不成钢的长子,丹朱素来不觉得,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自己的性命。
“他要我的眼睛。”
这个无耻的男子居然要她的眼睛?!没看到人家已经瞎了嘛?
“他要你的眼睛作什么?”吃?丹朱唯一能想到的。
孟弓语没有回答它,婆婆说等她年满十六后身上便会出现异状,一旦被妖魔发现后果可能丢了性命。
婆婆不知道,她的瞳孔已经出现了变化,虽然只在夜晚才会明显——可惜,她等不到夜幕降临了。
比妖魔更可怕的,在这里等着她。
枯枝划过双目的痛楚非常人所能承受,所以,湛承颜以为她瞎了。
“告诉我,你究竟见没见过玉清池?”
看守的弟子来报她自残,是他疏忽大意,禀明师祖时,被骂得狗血淋头。
幸得师祖老人家还记得本派传下的《琉焰志》中,除了幽冥女子的异瞳外,人间还有一处能见到神仙的地方,玉清池。
而他们《琉焰志》的记录人——转世前的湛承颜,曾离那里很近。
但,转世毕竟只是转世,带不来任何记忆。
幽冥缺了熬汤的孟婆不假,可剩下的汤还多得很哪。否则,这天下,早乱了。
孟弓语低下头,嘴唇发白,梦里的情景成真了。
她忽然又想笑,一个做了十五年的梦,今天倒是找到了答案。
三池浑浊,追杀她至悬崖的修仙门人,还有那句缠绕耳畔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