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好奇地看着她:“喂,小姑娘,你笑什么?”
“京都城,玉清池,”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向着远方又似低吟,“后会无期。”
***
穿上了漂亮的人皮,化作一名美丽的女子,裙摆摇曳顾盼生姿,湛承颜依旧唤她长右。她很快乐,因为他说这是他喜爱的模样。
虽然长右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湛承颜的真心话。否则,站在他身边穿上嫁衣的就不会是孟婆——即使他说,他并不爱她。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长右平静地伫立在围观的弟子中间,看着祭天台上,原本刺目的红和令人喜悦的红,逐渐混合。湛承颜的剑只要再深入三分,她的仇恨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真没想到,失去了幽冥的庇护,孟婆也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子,生命即将戛然而止。最后,能陪伴他的,只有自己。
他果然不爱她呵。
“不好了!承颜公子不好了!”突来的禀报,令围观的弟子纷纷躲避,一个鬓发散乱满目惊恐的门外弟子,径直朝湛承颜跑来,“不好了不好了!妖怪杀了众多弟子,正往祭天台而来!”
手中剑迅速收回,湛承颜神色一凛:“什么妖?”
“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太婆!”
众人一听俱是瞪大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湛承颜。
与好奇的众人不同,湛承颜的脸上霎时阴云密布:“慌里慌张,话都说不清楚吗?!”男人和老太婆?连是什么妖都不知道,像是修仙门人说出的话?!简直丢脸。
承颜公子话里头的意思,来禀的门外弟子岂会不懂,可是,“弟子学艺不精,无法看出那二人真身,”他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直视眼前发怒的男子,“望公子恕罪。”
同为门外弟子,但一个湛姓,地位立时分了高低。
“长右。”
湛承颜朝人群中望来,她立刻会意,足尖点地跃上枝头,消失在如雪的槐花间。
“引雷,祭天!”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会,长右急于替湛承颜赶走入侵琉焰湛的敌人——他不喜欢的,都是她的敌人,然,现实的残酷谁都无法预料。
类出现在她的面前,带灵智初开的“它”逃离山海后,它们便未见过。如今,它们成为了敌人。
“怪不得琉焰湛的弟子会来求亲,”类像个老太婆般佝偻着身躯,“原来是你,原来……是我蠢。”
“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坚毅的眼神掩饰了内心的不安,长右已经别无选择,“拔剑吧。”怪不得当她找到孟婆后,湛承颜就命令她不得再靠近。她从未违抗他的命令,又怎么会知道,类一直都在孟婆的身边。
若是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听他的话吧。
嘴角微微上扬,在类眼里,此刻她应该坐实了忘恩负义,所以,不苦。
类望着她,想看看那张人皮下是怎样的一颗心。许久许久,一声叹息,“杀戮,哪里都逃不开杀戮。走吧,你不是他的对手,”拐杖敲击在长满苔藓的青石板,类说,“别再枉添性命了。”
“你不是来救孟婆的?”长右有些意外。
“孟婆?”呢喃着她的话,类露出了难以理解的笑容,“这里是人间,没有孟婆。”
“你要救的那个女孩,她是!”
“她不是!”随者类的断然否决,脆弱的拐杖断成两截,“她叫小语,是我的孩子,你们要拿来祭天的那个女娃,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唯一的亲人!”讽刺的是,也是她害了小语。
“类。”
“别叫我,也别拦着我,妖王马上就到了。”谁都挡不住。
“来不及了,祭天已经开始了。”
第5章 醉颜红(四)
婉儿是个小丫鬟,年芳二八。她家小姐闺名牡丹,比她还小一岁。
老爷爱凑热闹,园子里种满了各色牡丹花,时常邀些文人墨客来府上品茗赏花。
可惜,小姐偏偏不喜爱牡丹,嫌臭。
这话只得关起门来说,不可外传。
小姐的闺名取自一首诗的头一句:牡丹一朵值千金。
整个府上都知道,小姐将来可是要入宫的,肩负光耀门楣的大任。
初见小姐,在她被卖身府中的次日。
素净的小脸挂着泪珠,下巴倔强地抬得老高,艳紫的牡丹落了一地花瓣。
“你可知这花的价值?”
“不知。”
后来才知当日被小姐揪下的花,叫醉颜红,是老爷千方百计花高价弄来,准备送进宫去的。
气得七窍生烟,老爷也楞是没碰小姐一下。
在婉儿的心里便已清楚,这个府里,只有小姐才是她的靠山。
牡丹小姐,她的目光从此不曾移开。
她刚学会择菜,小姐四书五经已经全看过一遍。她才被允许进厨房给嬷嬷帮忙,小姐已经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小姐长得还美,人如其名,像朵含苞待放的红牡丹。不像她,进进出出,没人正眼瞧过她,就跟府里没她这个人似的。
唯有小姐会可怜她。
将笄之年,婉儿如愿以偿。
如今可好了,人比人气死人。她不跟小姐比,也比不上。是跟那些瞧不起她,同为下等人的人比。
现在她能趾高气昂地站门槛上,也抬高了下巴看他们。小姐的丫鬟,以为是谁都能当得吗?以为是个丫鬟,小姐就一定待她情同姐妹吗?
这个府中,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
婉儿眼里的小姐百里挑一,就是有个小小的缺点。
“进宫有什么好?”
“进宫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对话,今年之前的每个春天都会出现。
婉儿也弄不明白,为何聪慧如小姐,会问老爷这种问题?而且,老爷说得对啊,进宫有什么不好呢?
今年没有继续问老爷,因为小姐傻了。
跟五雷轰顶一般,全府上下都懵了,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包括她。
“牡丹啊牡丹……”
夫人一边流眼泪,一边替小姐擦口水。
“牡丹啊!”
最难受的当数老爷,眼看光宗耀祖的机会就要到来,只得眼巴巴地瞅着,又放任它远去。他的牡丹花,再也不会绽放。
夜深人静时,婉儿守在床头,看着小姐熟睡的脸庞,想到往后的日子,不禁悲从中来。
“小姐啊小姐,你怎么就傻了呢?”
失去小姐这座靠山,她又该如何是好。
可能,老爷夫人也和她想到了一块,偌大的宅院不能后继无人。
前几日,管家就老往外跑,听说是出门找媒婆去了。
天刚亮,夫人就来催了,她得抓紧时间给小姐梳妆打扮。
招婿?
这副模样的小姐,谁看得中呢?
***
牡丹一朵值千金。
她爹在她身上花的银两虽没有千金,倒也真不算少。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几位堂兄表妹看来,牡丹的前程似锦。
吃穿用度从小到大,她爹竭尽所能给予一切最好的,当真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
唯独入宫一事,她爹丝毫不曾让步。而她娘,终究也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即使天下异了姓又如何。
皇帝挑选女官的要求严苛至极,她真没那个信心。
活着进宫,能否活着出宫?
“小姐,夫人问你明天是否一同去拜佛上香?”
“嗯。”
手捧书卷,随口应道,牡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窗外。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原本有多期盼每月的初一,现在就有多踌躇。
“小姐,早些歇了?”
“婉儿,我好羡慕你。”
“小姐说笑了,婉儿有什么可让小姐羡慕的地方?”
普通人家的孩子,一个寻常女子。
牡丹说不出口,这话落在旁人耳里,怕是被人笑死。若是被婉儿知道,保不齐又要掉眼泪。
“没什么。”
望着她,牡丹眼里满是落寞。
她说,小姐是婉儿的救命恩人。又岂知,自己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小姐,先喝了这碗莲子羹吧。”
“又是我爹的命令?”
“小姐,是夫人。”
“知道了。”
吃穿用度从不亏待她,也从来由不得她选择。
幸好,也到此为止了。
红衣绿裙,薄纱裹胸,媒婆打扮得花枝招展,倒像城门那拐角楼里出来的。
婉儿带着牡丹来到前院时,媒婆正悄声对夫人说着话。
见到她们,媒婆立时笑开了花:“牡丹小姐真是个美人。”
一阵恶寒,婉儿强忍不适,扶痴痴傻笑的牡丹入座后,退至一旁。
“牡丹啊,娘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那家公子已经应允,只等你点头了。”
夫人也是少见,小姐现今除了吃喝拉撒睡,话都不说一句,她这个当娘的还要女儿同意吗?婉儿暗暗觉着好笑。
能答应这门亲事的男子,恐怕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穷得家里揭不开锅。
“是啊,牡丹小姐,尹公子一表人才,学富五车,家境殷实,与您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一听是为您说亲,二话没问就答应了。”
根本不像尹公子的行事,要知道,京都城内排得上号的风流公子,尹公子亦占一席。
进府前,媒婆就逼着自己,把这天大的疑问咽进了肚子。
“更难得的,他竟愿意入赘,为了牡丹,哎。”
余光飞快扫过,媒婆也略感讶异,即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当娘都不存疑吗?毕竟,她的女儿坐在那,流着口水呢。
不过,谁管得着呢?白花花的银子,双份。
“牡丹小姐,您的意思?”
牡丹回给媒婆的,仍是没心没肺的傻笑。
亲事定下了,不费任何周折,轻轻松松顺理成章。
房门合上,屋里只留下她一人,安静得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牡丹笑了,钻进被子,拼命捂住自己的嘴。
想要放肆大笑,除非她担得起被人发现的下场和后果。
连婉儿都没敢告诉,娘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笑着笑着,牡丹开始掉眼泪。
明知以他的条件,入赘确实委屈,尹公子却只问她,一辈子装疯卖傻如何使得?私奔,为了她,他也愿意一试。
她不能试,也不敢试,名字已记入在册。
怨不得天由不得人,忤逆父亲大不了一顿打骂,愚弄皇帝的罪责她承担不起。
娘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蠢是蠢了些,能瞒一时是一时。药下在莲子羹里,娘让她喝的时候,尽量别多喝。万一真出了岔子,害的可是自己。
婉儿总在身边看着,她担心迟早会露马脚。
索性,一股脑儿都喝了。
幸好,晕晕乎乎的时辰不长,否则老是流口水,她都该怀疑自己傻了。
“小姐,”婉儿推门而入,“来喝莲子羹。”
头枕着被子,一丝疑惑闪过从牡丹眼底划过。
“夫人说,今天高兴,莲子羹甜,您喝了一定能甜到心里。”
怎曾料到,娘的莲子羹竟成了她的夺魂汤。
红绸与白布缠绕,笑声断断续续终是哽咽悲痛。夫人一夜白了头,老爷砸烂了一院子的牡丹花。
尹公子抱着小姐的牌位,洞房花烛,独饮合卺酒。
她是小姐生前最喜爱的丫鬟,小姐去后,她会侍奉姑爷如同小姐在世。
所以,小姐,你安心的去吧。
***
不甘、愤怒,后悔为时已晚。
徘徊在人间,双脚却已步入鬼门关。
“姐姐,你在看什么?”
银杏树下有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叫她。
牡丹探头望去,是个小女孩,穿着件脏兮兮的花袄子,脸上白一块黑一块。
跃下树,左右环顾一圈,牡丹凑近了女孩:“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女孩约莫十来岁,闻言,方想点头,忽又一脸惊惧瞪着她的身后,随即扭头就跑。
她一头雾水,望着女孩飞奔而去的背影。
“牡丹。”
嗓音低沉,说不清浓淡的忧愁。
午夜梦回,仿佛耳边的喃喃细语,牡丹不敢置信,也不敢转身,怕是仍旧梦一场。
“我们约好的,成亲后一定要来佛祖跟前还愿,我没忘,我来晚了。”
止不住颤抖,他正向她走来,脚步沉重。她的心也一沉。
今天初一,她也没忘,就在这棵银杏树下,他们第一次相遇。
“你看看我啊,”男子的声音听着,快哭似地,“还是说,你还在生气?”
泪如雨下,尹郎……她又何尝愿意,像这般见面。
“走啊!”不知何时,女孩折返了回来,顾不上喘得厉害,抓住牡丹的手臂,不由分说拖着她就走。
纵使使出吃奶的力气,女孩懊恼地发现,这个叫牡丹的女人一步都未动。
“再不走,会被妖怪吃掉的!”
妖怪?她的尹郎怎么会是妖?他若是妖,她又是什么?
一抹酸涩刺痛眼底,牡丹轻轻推开了女孩:“尹郎不是妖。”
女孩气结:“他是!”
自己冒着危险回来提醒她,这姐姐不信也就算了,还为妖说话。好心没好报,女孩真想一走了之不管她了。
退后一步,“你信我,”女孩决定最后劝告她,“我看得出哪个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