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可你偏要从地狱爬回来,”掌刃轻轻一动,孟宫羽装模作样一惊,“哎呀,你瞧我现在,吓得手都抖了。”
血从雪白的脖颈流下,湛憬似乎并不在意,上扬的嘴角甚至带着满足。
“那你可要稳着点,我好不容易从地狱爬回来,可不想那么快又回那个鬼地方。啊,那个地方其实也挺有趣,可惜少了我亲爱的弟弟,还有你,总是少了一点乐趣。”
“湛憬,”孟宫羽附在他耳边,“你变啰嗦了。”
“扑哧,”湛憬笑出了声,“可不是吗?哪像妖王,变得不爱说话。所以,才能化神么?”
孟宫羽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从一开始,她的目光就落在对面的纪拈身上。
化神境界。
不,不止,湛憬还是看漏了。
血色褪尽的面孔,额头、鬓角、鼻尖,汗水满布。纪拈如往常习惯般负手而立,注视着他们,平静、淡漠,还有,悲天悯人。
孟宫羽苦笑,他终还是朝着佛祖靠近了。
垂眸避开直达人心的目光。
“解开胡五七的桎梏,我不杀你。”
湛憬似乎很意外。
“我以为你会杀了我,然后杀了那只妖奴。孟婆,你在犹豫?”
换做从前,她的确会那样做。可是现在,她,犹豫了。
“我不喜欢说第二遍。”
望向天上的月亮,这个动作使得脖子又一道血痕,湛憬享受得眯起了眼睛。
“好巧,我也不喜欢讨价还价。恕,杀了他。”
闻令而动的仙剑,裹挟着酸臭的黑雾,嗡嗡作响,径直射出。
异瞳闪烁,看着对面那人,青烟聚拢掌刃,反手扎进脆弱的喉咙。
灰飞烟灭前,一抹苦涩浮现在湛憬的眼中——恕,刺穿了金色屏障,刺穿了那个男人的心脏,缠绕剑身的黑雾却逐渐散去,露出原来的模样。
像个幡然醒悟的孩子,悬浮在空中,剑鸣长空。
这一次,恕不会再随他回地狱了吧。
“七叔!”
“纪拈!”
仰面倒下时,纪拈看到了杏黄色的满月,记忆中有多久没这样看一眼满月了。
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青烟萦绕覆上破空的心脏。
“不会有事的。”她的声音在颤抖,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
失了温度的手掌拨开冰凉的掌心,五指毫不迟疑伸入血淋淋的洞口。
.
孟宫羽失声尖叫:“你疯了?!”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将取出的一块肉交于她手中,紧紧握住。
“纪拈,你会后悔的。”
他看着她,笑了。
“七叔,七叔?七叔,你别死啊。”
纪狣呜咽,手足无措。
“带他回玉清。”
掌心的那块血肉还残留着主人的温度。
“孟姑娘?”
“他不会死,我不会让他这么容易死,”孟宫羽缓缓起身,朝着凄惨混乱的另一方,“纪拈,你会好好活着,直至,后悔活着。”
他要学那佛祖割肉饲鹰,她便再成全他一次,最后一次。
以后的将来,她都会拖着他,奈何、黄泉、幽冥,她都会拖着他。
直至他后悔,活着。
须臾间,青烟不再如纱如雾,层层叠嶂,将湖水云涧逐渐笼罩、侵吞。
黑袍之下,她举起惨白的手臂,浓重的黑雾缠绕上青烟,夹杂着一缕荧火般的金色,斩下。
狐啸凄厉,一声接着一声,湖水云涧彷如九幽炼狱。
化不开的血腥味,伴随着悲泣哀鸣,终是打破了桎梏。
***
拐杖倒下,一群狐狸慌乱地冲出胡家大门。
两只年老的狐狸在狐群的最前头,他们要趁着夜色,在那人找上门逃出关中。
迎头撞进一张捆妖索编织的大网。
“胡老太太,走这么急干嘛?”
金丝边眼镜后一双蓝灰的眼睛,透着浅浅的笑意。
“湛承颜?”进退不得,胡老太太打量着大网,语带讥讽,“琉焰湛好大的手笔,不亏修仙门派中第一黑心门派。”
“谢谢夸奖。”湛承颜无谓地耸肩,朝着她走去。
一只褐色秃毛狐狸窜了上来,张口就咬。
短刃无影,狐狸张大了嘴巴,鲜血从脖颈后的破口倒流出去。
“胡四。”胡老太太气得去咬捆妖索。
视而不见那一群龇牙的狐狸,湛承颜察看了一下精心剪裁的西装,庆幸没有沾染到血迹。
出不去,胡老太太只能破口大骂:“卑鄙小人,琉焰湛都是一伙卑鄙小人。什么仙门正宗,全都是狗屁,败类。”
“骂得好,我同意。”
湛承颜拾起收紧的网兜。
即使被堵得一口气噎住,胡老太太仍旧试图挣扎。
“你要做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哪都不去,我死也要死在胡家,死在关中。”
“那你们逃什么?”湛承颜晃了晃网兜,“胡老太太哎,我可是在这等了大半宿,才把你们盼出了胡家的啊。”
换言之,他未曾想过踏进胡家一步,是他们自己自投罗网。
“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推了推眼镜,“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好奇。”瞥了一眼恢复安静的道路,湛承颜调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好奇什么?”
“演技太差,您老能不能别装了?”
胡老太太像听不懂他的话:“装什么?你说什么我根本就不明白。再说,我与你们琉焰湛早没关系了,数百年相安无事,你抓我干什么?”
“是啊,早没关系了。”
在车子前停步,湛承颜举起网兜丢进后备箱,盖上箱盖时,灰蓝的眼睛没有笑意。
“都没关系了,还把湛憬从地狱带回来?我只是好奇,胡家的本事真能通地府么?”
老谋深算的狐眼闭上了。
“你以为,去地府就能找到你女儿的魂魄?”
蜷缩的狐狸打了个激灵。
“狐狸啊,比人还容易做梦。”
***
牌匾断裂斜倒在石阶,偌大的院内空无一人。
当史蒂文胡背着胡五六的尸体回到胡家时,看到就是如此一副景象。
“大哥?”
小眼镜背着沉重的毛团,不解他为何突然停下脚步。
他们身后是三房众人和一群野狐,伤的伤残的残,勾肩搭背,或搀或扶。
灰狼带走了妖王,孟宫羽带走了胡五七。
湖水云涧恢复了宁静,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几不可闻一声叹息之后,史蒂文胡强打起精神:“没事,进来吧。”
***
两个月后,西街123号,玉清。
“有人在门口放了这个哎。”
大清早,孟宫羽还迷迷糊糊趴在软塌上,就听见纪狣的大嗓门。
挣扎着扒住茶台,茶台上干干净净,看来已经收拾过了。
“吼什么啊?”
她朝门口望去,只见纪狣拖着一竹筐进来。
“谁那么有钱,整整一大筐草莓。”
虚弱的笑容浮上嘴角,整整一大筐草莓,除了有钱人史蒂文胡还能是谁?
听说,胡家老太太失踪了,胡四死了,胡家二房当家去了湖水云涧,听说是看破了。
听说,史蒂文胡当上了家主,散尽了家财,然后发现胡家,真穷。
听说,所有投靠他的野狐,可以去镇上找工作,养鸡场的生意比水果工厂的生意好。想要好好修炼的野狐,可以住在湖水云涧,没事找二房当家切磋。
只是,这一切胡五六都看不到了。
“孟姑娘,早。”
白色套头帽外面系着围裙,胡五八端着刚做好的早餐。
她接过早餐摆在一旁:“五七醒了没?”
“还没,”有一刹那的难过,但胡五八很快收拾起心情,“没关系,过会我再去看看。”
纪拈将破碎的内丹一部分给了胡五七,顺利解除了湛憬下的桎梏。只是,妖王之力又岂是那么容易吸收融合?
胡五七已经睡了两个月,孟宫羽不知道还要多久。
还有纪拈。
“孟姑娘,你不先吃早餐吗?”
桌上三个玻璃杯,胡五八正依次倒上好喝的橘子水。
“你们先吃,啊,还有草莓,你十五表哥送的。”
胡五八瞪着那一大筐草莓,眼睛都直了:“十五表哥,发财了?”
“等等,”纪狣扑上竹筐,“我先捡到的,我先数数再吃。”
孟宫羽失笑,想说什么,想了想又把话咽回。
打开通往玉清三池的门,沿着楼梯拾阶而下,踏入一个云蒸霞蔚的世界。
破碎的内丹被柔和的光芒包围,一头白狼沉睡在今生池之上,随着池水沉浮。
她静静地就这么站着,看着,然后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今生究竟是我渡你,还是你来渡我?
第53章 白木香与狐火(一)
“阿狣,五八,快来帮忙啊!”
纪狣和胡五八正在厨房准备晚餐,丢下手里的活就往大门跑。每天在这个时候准点响起的呐喊,除了孟宫羽,不会有别人。
果然,她倚着琉璃大门气喘吁吁,脚下散乱着一堆瓶瓶罐罐,有大有小有方有圆。
“啧啧,又那么多。”双手在外套上随便擦擦,纪狣蹲下身子开始收拾。
胡五八也在围裙上上把手擦干净,跟着蹲下:“孟姑娘,今晚吃烤肉还是烤鱼?”
今天的五花肉和大鲤鱼都很新鲜,还有后院的罗勒薄荷迷迭香都冒出了新芽,不管烤哪一个,洒上一把香料,都是美滋滋的。
“全都烤了,今晚我们要好好吃一顿。”
抱起几个瓶罐,纪狣好奇地问她:“你发财了?”这一年来,她抠抠搜搜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今儿个怎么回事?
胡五八也皱起了眉头:“不太好吧,这才月初。”
嘿嘿一笑,孟宫羽绕过一地瓶罐,走进吧台,先给自己倒了杯水。
然后清了清嗓子,“亲爱的小伙伴们,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消息,”她心情愉快,“从今天起,我们可以放开胆子尽管吃尽管喝,因为我们马上就要有钱了。”
噼里啪啦,瓶瓶罐罐掉落的声音。
孟宫羽脑门一抽。
“阿狣,那些香料可贵了,你当心点。”
纪狣也不管,三两步跳了过来:“马上是多马上?钱在哪?”
她说的是马上,不是现在,纪狣内心激动,又隐隐不安。
他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带着期待的目光,抱紧了怀里一个大黑罐子。
这两个倒霉孩子,这一年为了省钱,吃肉吃鱼都要考虑好久。胡五八还在后院开辟了块菜地,买来菜籽自己种绿叶菜,还种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香料。
而她,关闭玉清,拒绝一切上门的客人。
起初,连西王母和凫老板上门都被拒之了门外。
这两个孩子一个字都没抱怨,她说什么,他们做什么。
直到半年前某一天,她终于找到了能让破碎的内丹重生的办法。之后,她天不亮就出门,整一月未归。
蓬头垢面归来时,街道两边贴满了她的画像。
胡五八红着眼眶给她烧洗澡水,纪狣做了一桌子菜,眼睛瞪得跟铜铃,盯着她把饭菜吃完。
她以为他们担心她不管他们,虽然她的确也没怎么管过。
纪狣却说,她不见了,如果他七叔醒来自己没法交代。
于是,他们约定,晚饭的时候必须回家。
吸了吸鼻子,孟宫羽指着胡五八怀里的大黑罐子:“那些还有我房里的,随便卖掉一小瓶,足够我们一段时间花费。我问过凫老板了,他想排第一个,所以先给了我一笔定金。”
一张支票推到他们眼前。
纪狣数了数一后面的零,惊喜地张大了嘴巴:“十万?五八,你快看看,我是不是眼花?”
凑上前仔细地看了看,胡五八非常确认:“是十万,你没有眼花。”
“哇哦,吃肉吃肉,可以每天都吃肉啦!”
纪狣欢呼跳跃,捧着支票恨不得亲上一口,又害怕弄脏。
“不过,有个小小的麻烦,需要你们两个帮帮我。”
“你说,我们一定帮。”
“明日起重开玉清,”满意地看着对面两只睁大了眼睛,孟宫羽慢条斯理地继续宣布,“但是,只有留下点菜的客人,才是玉清的客人。”
胡五八小声地问:“孟姑娘,你是要开饭店吗?”
“开酒吧的时候也是强买强卖,如果开饭店继续强买强卖,会被砸店吗?”
显然,纪狣考虑得比五八多了一层。
“什么强买强卖?胡说八道。”
被人当场揭穿,孟宫羽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她,内心强大,外加脸皮够厚。
“好好想想你七叔之前做的那是生意吗?给我们攒下钱了吗?若不是我能坑,呸,能赚就赚,劝那些个客人心地善良,我们现在估计只能守着这空荡荡的玉清,两眼一闭,等死。”
长舒口气,顺手打开酒柜上的白色小瓶,灌了一口,“阿狣,梅子酒还是冰镇一下吧。”随即,被她搁到一旁。
冷汗从纪狣额角滴下,不由地攥紧手里的支票。
唯有胡五八,重重点头:“唔,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