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感受到,姣好的容貌不是一种累赘。
婀娜子犹豫着开口道:“我方才想了,您说得对,”
渌真打断他的话:“叫我渌真就好了。”
他颔首,续言:“渌真道君说得对,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道君在修真界中,往往只有分神期以上的修士才能受众人认可,得此尊号。而在婀娜子往日所处的环境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宗门子弟修士,竟将尊号作为互相吹捧的称呼。
是以在他的认知中,要表达对某一人的尊敬,便要用上道君二字。
渌真被他说得有些脸红,又不好再次打断他,便硬着头皮顶了“道君”的名号,继续听下去。
“我想要……”
婀娜子的话戛然而止,几乎是一刹那间,他的脸涨得通红,双目突出,皮肤上渐渐现出斑斑红癜,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血管中疾走,最后在脸颊处拼出二字“逃奴”。
触目惊心。
婀娜子看着渌真的面色一变再变,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定是出了什么变化,他气若游丝地问道:“道君,怎,怎么了。”
渌真面色凝重,指尖缓缓从他脸颊上的逃奴二字划过,指下触感凹凸,隐隐能感觉到流动感。
“生杀子母蛊。”
所谓生杀子母蛊,是限制修士的一种法术,凡种下子蛊者,身体皆受母虫操控。常有心术不正之人用此术操控别的修士,要解蛊,除非母虫身死。否则,分神期以下的修士,均对它无可奈何。
早在十万年前,这一法术便因太过阴毒而被各氏族联手封杀至绝迹,她没有料到,竟然在诸般或精微或平常的氏族术法都失落得七七八八的今天,这个早该消失的蛊术反而仍然存在。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中蛊者,生死性命都被握在母虫主人手中,生杀不过一念之间,故名生杀子母蛊。
渌真摇头,轻声道:“不,只要母虫没有进一步的指令,你便不会更恶化。”
“那,母虫在何处?”
渌真不语,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城门早已消失在茫茫烟尘间。
可以料到,城内那名被她捆住的胖修士已经被仆从发现,为了威胁婀娜子,催动了生杀子母蛊。但目前并不打算下杀手,他还有一线生机。
渌真后悔起自己凌晨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人杀死了事。
婀娜子已明白她的意思,绝望地闭上眼,惨笑道:“我明白了。”
“是不是我过了一个时间段后还没有回去,他们便会催动母虫?”他勉强再微微勾出笑意:“那就让我在这里死去吧。”
笑仿佛成了他的唯一会使用的表情,在面对那些轻贱他的修士时,他始终面无表情。而面对释放善意的渌真,他同样也只会微笑着,似乎生怕态度差一些便会被她抛弃。
婀娜子靠在树干上,急剧地喘息着,神思却飘回了很久以前:“渌真,我可以叫你渌真吗?在小时候,我也曾有过教导我的师长和父母,可我早已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只记得自己和小伙伴们一块儿学习,我们人人都能够修炼。”
“可后来我问旁人,他们却告诉我,凡人中拥有聚灵炁者不过寥寥,即便是宗门子弟从小修道,也是经过精心的教导。他们嘲笑我做梦,以为自己是天才。可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收不到人间的香火。”
渌真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落泪冲动,眼前的人可能不知道,一旦迈上修道之路,便是用所有来世赌一个微乎其微的结果。
修士不入轮回,不能成鬼,没有来世。
唯有飞升者可得永生。
“你不愿意给我取名字,可是我知道的东西太少了,取不出名字。你说,我叫阿罗可以吗?曾经有一个人以为我的名字是这两个字,我告诉他是婀娜后,他便开始用嫌恶的眼神看我。所以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比婀娜要好的名字。”
渌真吸了吸鼻子,点头道:“阿罗这个名字很好,很适合你。”
婀娜子,现在的阿罗终于弯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弧度:“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两个字怎么写?”
渌真胡乱在脸上抹一把,点点头,正要在他手上描出字来。
“欸?你们俩在这干什么呢?”
一个热心的金丹期修士看他二人一个比一个苦情,凑过来挠头蹲下。
阿罗微微侧开了脸,恰巧将面上的逃奴二字遮住了。
“又是一对私奔的小道侣?瞧这个小兄弟的模样,是不是没有走江湖的经验,误食了什么东西?”
渌真和阿罗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大哥。
“三里外就是梧钟的游嶂谷啊,梧钟道君医术高超,你们俩咋不去呢?”
在这位金丹大哥绘声绘色的讲述之下,二人渐渐了解了他口中那位梧钟。
此人乃合心期医修,丹毒双绝,却行为古怪。凡向他求救者,不论修为高低,均需破解谷中迷阵,一旦能破解,他便可以实现此人一个愿望。
大哥给自己的话打了个补丁:“我也没去过啊,就是听说。刚刚老远就看见你俩在这哭得怪可怜的,想给你俩指条路,成不成我可不知道了。”
渌真一僵,悬在眼眶里欲坠不坠的泪花停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金丹大哥:现在小年轻真怪嘿,得了病不去看医生先握着手哭,还是言情话本子看太多了。
第29章
得了金丹大哥的指路帮助, 渌真搀扶着阿罗,往游嶂谷方向走去。
目的地并不难寻,和渌真想象中偏僻神秘的修士别居不同, 游嶂谷如其名,是重峦叠嶂间一座山谷, 入口处卡在两山隘口,杂花生树,碧草茵茵。
仿佛只是一处极平常的所在。
渌真站定在谷口, 朗声道:“筑基修士渌真、阿罗,求见谷主梧钟道君。”
声音被夹在山谷间来回激荡,回音愈传愈远,却始终无人回答她。
谷口的草棚门大开着, 就好像随便哪个路经此地的人都能够进去,讨一杯茶喝。
渌真张望了一阵四周, 见并无异样,方鼓起勇气, 走进了游嶂谷的大门。
进门后,所见景象与山谷之外一般无二。
蛱蝶蜻蜓,款款而飞, 自有野趣, 浑然不似当今合心期修士的居所,竟像是农家小庄。
然而不过走出百步后, 渌真便发现了其中的古怪。
这谷中,处处皆为野景, 不见人工刻意设置的痕迹。然而她移步换景, 却发现不论自己怎样走,所见的都是同一幅景象, 不过虫鸟花草的位置稍有变化。
也正是这一些变化,使得景色同又不同,人身在其中,很容易走上一天也发现不了异常。
渌真暗暗心惊,这儿竟然出现了上古时乌解氏的虫鸟迷障阵。
她从前去乌解氏族中找少俞玩,便常常被此阵困住。后来还是少俞看不下去了,提点了她解阵之法,才得以脱身。
虫鸟迷障阵,顾名思义,是以有生命的虫鸟为阵眼,在寻常环境中布阵。入阵之人每踏出一步,便会惊起鸟飞虫散,从而引得阵法变幻莫测,难以堪破。
要破此阵,要么是找出藏匿于阵中的虫后,要么,是有意将自己的身形和气息隐匿,而后快速掠过阵中,不惊起草虫飞鸟。
后者需要修为达到元婴期,故而重回筑基期的渌真只能够选择前者。
她放下奄奄一息的阿罗,审慎地在草丛中移动行走,观察四方。
虫后需坐镇最为紧要的关窍处,才能统率诸虫,而鸟随虫动,虫止则鸟停。捉住虫后,就相当于控制了主阵眼,可以令此阵为自己所用。
“少俞怎么说来着,虫后喜阴,常常藏在高树第二十四个枝条下……”
渌真在心中努力回想着少俞当年教自己的方法,她声音温柔,眉目可亲,极有耐心地告诉渌真,非乌解人士,怎么做才能够从虫鸟迷障阵中尽快脱身。
永远和颜悦色着,待每一个人都很好的少俞。渌真没有长姐,便偷偷地将少俞当成自己的姐姐。
一想起往日种种,渌真的太阳穴又隐隐刺痛。这么久过去了,自己仍然未能得知少俞的丝毫下落,这件事始终梗在她的心头。
找到了!
在一棵普通高树的枝条下,果然栖了一只拇指大小的虫后。渌真眼疾手快,以软藤织作虫笼,将虫后团团困住,再以神识与之沟通。
虫后是阖族的头脑,具有一定的心智。
果然,束手就擒后,虫后对她言听计从。渌真神念方转到破阵,面前的野景便如云开雾散,豁然明朗。
草木自动向两旁挪移,为渌真让出了一条直通向谷内的小道。
渌真扶起阿罗,沿着小道继续往里走。不待他们多走几步,很快便有一名女子出现,拦在渌真面前。
来人气喘吁吁,面上仍然有几分震惊之色:“就是你们解开了此阵?”
渌真点点头,受了她愈发骇然的一顿打量后,才听到她说:“既然如此,那跟我来吧,师父叫我领你们过去。”
渌真在来时,已设想过许多次面见这位丹毒双绝、性情古怪的梧钟君时的情景。想象中,这大概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顽童,要蒙他施救,得先受诸般刁难。
为此她也向金丹大哥请教了一番,大哥却说,虽梧钟道君闻名遐迩,可谁都不曾见过他。关于他的传说,也不过是少数几个在游嶂谷中成功得救的人所传出。
可即便是那些人,一谈及梧钟道君,又重新变得语焉不详。
有人说梧钟道君已活了十万年之久,因修为始终压抑在合心期,故不得飞升。久之性情愈发暴虐怪异,向他提出请求时,千万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怀揣着这些听来的传言,渌真对面见梧钟一事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是以当她见到面前那位年轻貌美的女修时,心下着实是惊了一惊。
她迟疑着,问梧钟道君好。
女修不施粉黛,未着钗环,含笑着应了她。
还未等渌真开口,一旁的弟子已迫不及待问道:“自开谷一来,从未出现过能够破阵的人,你是如何做到的?”
渌真一惊,她先前只当是虫鸟迷障阵在现今成了大路货,不再是氏族独门秘技。按她们所言,此阵无人破解,那传言中是怎么一回事?
梧钟道君看破了她的迷惑,温声笑道:“既然小道友能够破解此阵,便说明我们是有缘之人。事实上,自游嶂谷放出风声,破阵者可入谷后,此阵几万年来,从未有人能够成功走出。那些声称受到施救的修士,是被困了三日以上,证明了决心后,才由我这些弟子为其一治。”
“今日小道友成功破阵,本君可以亲自满足你一个愿望。只是,”梧钟道君笑意微敛,“不知小道友是如何破阵?”
渌真闻言,从袖口掏出困着母虫的虫笼握在手中,手指渐次展开。
她听见梧钟道君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
时间回到一炷香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