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记的掌柜即郑婆婆的孙子,谢爷说过,他的东家身份不宜放到明面上。
阿媮带着篷云装作顾客,一间间逛下去,发现郑记生意好的原因无它,就是因为同样的甲等陈米,郑记的每石就比别家便宜了十文钱。
这看得旁边门可罗雀的几家米铺的掌柜很是眼热:
“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竟敢在四月就屯了满满一仓的陈米!”
“可不是,谁能想到今年会干旱成这样!”
......
到了晚上用膳的时候,阿媮亦如往常一般向她的东家主子爷请教疑惑:
“爷,我今天去逛了西街粮市,没想到就普通的一间米铺,经营起来也有那么多门道讲究的,太难了。”
“难在哪了?”谢爷夹了菜,很自然地接过话头。
“米的种类级别那么多,不同的时节,价格也不一样,该进哪种货、进货的数量和时机都挺难把握的。”
“也不是太难,若是没有经验的话,亏了几批,就懂行情了。不过若是只跟着行情走的话,只能赚点小钱,想大赚的话,还得学会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
“正是呢,郑掌柜的胆子也真大,居然敢在青黄不接的四月、本是米价最贵的时候屯了满满一仓的甲等陈米。刚巧今年就遇上干旱农田失收,现在这米价比往年涨了两成,是纯赚了;可若今年风调雨顺呢?那现在不是进货价都是别人的卖价了?”
这是阿媮最郁闷的,谢爷店铺多,就算有一间半间不赚或亏些也没什么,可若是到时她自己开铺,一个经营不善,落得赔钱赚呟喝的话,那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她向来讲究物尽其用,曾经准备去当姑子时,连船上那不值钱的茶盏都收着用,何况是有学问的人。
学问又无罪
所以她问完就看着对面的男人等他解惑。
重新做人后的谢爷,可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解惑先生了,手脚老实,眼神规矩,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与她隔着最少半步的距离,也不再多余地亲自给她布菜了,那张嘴,却是有问必答:
“唔,不会,在去金州前,我夜观天象,推测到今年就是会干旱,所以才让郑掌柜提前屯米的。”
他答得是如此的云淡风轻,没有半点的炫耀之色,甚至还在说话的间隙喝了一口汤。
阿媮瞅了对面继续慢条斯理地吃菜的男人半晌,“......未来钦天监的监正非爷莫属。”
他倒是笑了,放下筷子,边剥着虾壳边不紧不慢地解释:
“你不信?下次我带你去云萧峰看看,我在那里住了好多年,夜里常常跑去山里找个空旷的地儿自己玩,没事的时候,就呆坐着看天,看多了,就也懂了点天象。”
阿媮想象一下,一个孩子,‘夜里常常跑去山里找个空旷的地儿自己玩’这事,应该不会是多么开心的回忆。
他那身世,真有点伤感。
不想触及那些敏感的话题,阿媮只含糊应过便转了话头:
“爷,田庄那边的佃农让人带话回来,说今年干旱欠收,问能不能减免点田租。”
谢爷却对着一碟虾肉满脸无奈:“我才想起,我对虾肉过敏,不能吃。”
“那你剥来做什么?”
“刚才要说话,吃东西不方便,手闲着便剥了,你吃不?扔了好像有点浪费。”
阿媮直想翻白眼,真是闲得慌!不过她确实爱吃,就接了过来,又续起刚才被他打断的话题:“爷,您说,要不要减?”
谢爷正拿布巾一点点地仔细擦着他的手指头,低敛着眉眼反问:“你说呢?”
“今年确实干旱欠收,他们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没多少收成还要交租,挺可怜的。”
“那你觉得当不当减?”
“我是挺想给他们减的,但又怕爷您说我慷您之慨。”
“那就减吧,以后这种事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了,不用问我。”
“......哦。”
“明天放榜,你记得多备些打赏的荷苞,报喜的衙差最少得给二十两,府里的下人赏多少你看着办。”
“......好。”话说得这么早,就不怕你到时名落孙山啊?
“还有,后天我得抽空去木里乡看下婆婆,你帮我备些礼。”
“这个,备些什么礼合适?”
“唔,不太讲究,库房是不是还有老参?再买些吃食,她牙口不太好。”
“那我晓得了,厨房正有新晒的桂花和枣干,就让李婶做些糕点带上吧。”
“也行,最好少放些糖。”
......
来了!来了!那种诡异感又来了!
似曾相识的情景,稀松平常的对白,气氛却是出奇的和谐——好像,小时候,她爹娘每天也是这样闲话家常的......
对,就是那种相敬如宾多年的、老夫老妻般的默契和谐感!
她,跟谢爷?老夫老妻?!
阿媮被自己这得了失心疯似的错觉震得惊呆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爷无辜摊手:我只是做个老实人,就跟媳妇隔空处出夫妻感来了,爷就是这么能耐,有什么办法?
天真的小柏树:难道谢叔叔没听到千里之外的马蹄声?
正直的老柏树:先别告诉他吧,他能这么淡定的日子不多了,同宗一场,到时看着也怪可怜的。
第51章
十一月廿五, 乡试放榜,解元,谢柏常。
谢柏常是谁?
就是今年才新鲜出炉的那个长得贼俊、出身寒门、孤苦无依的谢案首!
人但凡活在世上, 多少都是有点事儿可说的,若是你碌碌无为地过了, 旁人对你那点鸡毛蒜皮的破事儿也没多大兴趣;但你若是一朝成名,就不得了,哪怕你真的是平平无奇过半生, 好事之人也得从你祖宗十八代里掘出点话头来过过八卦瘾。
这是随便上街打个喷嚏,都能喷着几个文人的书香之城。
因而,虽然前几个月坊间一直有关于谢案首身世来历的各种传言,但关注的人并不多, 如今他同年连中两元,那些传言瞬间就甚嚣尘上:
“什么?原来谢解元不姓谢, 姓李?”
“你可不知道吧?其实他的出身跟寒门半点不沾边,生父可是金州商会的会长呢!”
“那是妥妥的豪门富户啊, 又为何改了姓?”
“听说是因为命硬,克父克母......
“何止,刚归家就......是天煞孤星, 难怪会被逐出府!”
“也说不定是嫡母不容庶子!”
“可听说是自请除名?”
“......无论怎么说, 身为人子,不认祖宗, 那就是不孝!”
“可谢解元那么小就被送去寺庙里养,也挺可怜的吧。”
......
各种小道消息不断, 茶楼酒馆里议论得如火如荼, 是非参半,褒贬不一。
或许是关心则乱, 阿媮总觉得还是说不孝命硬之类的更多些,气得她根本听不下去,若不是怕吵起来会暴露身份,到时成了帮倒忙,她都想上前去跟他们论道论道!
谢爷去参加鹿鸣宴了,也不知他听到这些气死人的话会不会很难堪?
此时的鹿鸣宴已经接近尾声。
被众星捧月似的吹捧了一整天的谢解元似乎不胜酒力,没有再回答那些七拐八弯的套话,正揉着额角歇息,这时林刺史笑吟吟地问道:
“听闻解元郎先前姓李,今年才改随母姓谢,家中还有什么长辈?可有婚约在身?”
谢解元闻言立即起身回话,他显然是醉得不轻,但修养定力却是极好的,只稳了稳身子,就对着上座的林刺史深深一揖,不无感伤地答道:
“小生命硬福薄,自幼失慈,全仗慈母遗言勉励才没荒废了学业,因如此命格,便不忍拖累父族,只得无奈同意脱离宗谱祖籍,孑然一身。
尽管关系断绝于法不算丁忧,但于情亦如新丧,余哀犹在,是以三年内无意议亲。
今日学有小成,算是稍稍告慰慈母在天之灵,晚些还得去慈母坟前拜祭,守墓七日,以尽绵薄孝心......”
不愧是解元之才,在座的学政文儒听了皆动容不已,林刺史更是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
“虽然读书人确当明理重孝,但出生时辰皆是天意,命格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解元郎切莫哀伤过甚!”
这就是对流言官方定调的意思了。
开玩笑,日后的状元郎若是出自洛川,就是他林刺史等一众官员的政绩,哪能让这么好的苗子背上污名。
当然了,一句官方定调到底能不能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暂时还不得而知。
傍晚时分。
阿媮终于等到谢爷回府,但他脸上全无揭榜时的喜悦,整个人恹恹的,眼眸因微醉而泛红,也不进屋,就垂着头踱到庭院那块小草坪,便盘着大长腿席地而坐,不无委屈地看着她说:
“外面的人都对我改祖更宗的事说三道四的,说我不忠不孝,命硬克亲。”
这情形,就像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又打不过,只能回家找家长诉苦。
阿媮本就为此担心了一天,护犊子之情油然而生,半蹲在他跟前安慰道:
“不用搭理那些嚼舌根的人,他们就是妒忌爷您的学问好,连夺两魁,这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荣耀!”
“可我听着还是很难受,而且金州李家可能也会跟着作妖,”说到这,他那本来耸拉着的眼皮一掀,又变得忧心忡忡的了:
“媮儿,这场舆论战对我来说很重要,必须得赢,你肯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吧?”
“当然!”
“那就好,现在我孤独无援的,你得帮我看着些。”
“爷,您不如具体说说,我该怎么看着?”
“唔,就是你得时刻记住你是谢府这边的,若是李家的人找上门来,你得记着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更不可在他们面前自贬身份。”
“好!”
“我现在要上山去给我娘亲守墓,七天后回来,你要等着我啊!”
“......?”
其实阿媮有点糊涂,这男人对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竟觉得她会站在李家那边?特别是最后一句,什么意思啊?难道以为她要跑路?
真的是苍天可鉴,在忠心这一原则上,她自认为不但从未做过背叛谢爷的事,连想也没想过要背叛他什么的,何况对方还是曾经作贱她的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