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因文人讲究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朦胧的情调。
但情调这东西,很微妙, 天时地利人和是一样不可或缺。
作为文人墨客云集的洛川,能让年年月月都在上演的那点万变不离其宗的风花雪月之事成为经久不衰的美谈,也许就是这里不但有得天独厚的山水美景, 且处处都有令人心生此景不可辜负的谈情胜地吧。
城东有条最负盛名的月老街,在湖之畔,一路绿树成荫把街分成两道,一边是书铺茶庄的间间错落, 一边是胭脂首饰的摊店相接,正是才子佳人浪漫邂逅的不二之选。
此时的月老街, 阳光斑驳,树影婆娑, 可谓秋色旖旎。
雅妆楼门前,一个青巾玉簪、身着飘逸的雪白里衬湖蓝长衫的俏面郎君款款走下台阶。
她身边跟着的小丫环一脸花痴地欢呼:“少爷,您太俊啦!”
这一声大嗓门立即引来旁边行人的纷纷侧目。
只是戏瘾正浓的两人浑然不觉, 那俏面郎君竟还学着痞子少爷的轻佻之举, 侧身用折扇挑起小丫环的下巴,两脚错开搭上一阶, 粗着嗓子道:
“丫头,以后请称我为傅爷!”
说完, ‘他’又抬头挺胸, 同时把手里的折扇唰地打开并横于胸前轻摇,那股子飒爽风流的浪荡公子做派便尽显无遗!
“哈哈哈......爷, 奴婢就没有见过您这么俊俏的郎君!”小丫环笑得的前俯后仰!
阿媮瞬间出戏,亦笑了。
只是没走两步,一块粉红的帕绢便飘了过来,她本能地伸手接住,便听见旁边传来羞答答的一声轻问:
“公子,这是明月亲手所绣,若是公子喜欢,可否把手中的折扇相赠?”
“......?”这不就是话本子里的经典桥段?竟是刚从戏里出,又进书中来!
阿媮看眼手里绣着个‘月’字的粉红小帕绢,又看眼跟前一身粉红衣衫满面红霞地低着头的含春少女,真的是哭笑不得,
“小妹妹,你这样,很容易被坏人骗的。”
连对方是男是女都没看清就敢扔帕子‘邂逅’,长此以往,真的是多少好姑娘都不够那风流浪子祸害啊!
阿媮直觉得这就是话本子害人不浅的活生生例子,正想着该怎样不伤小妹妹颜面地规劝几句,对方却呆呆地盯着她的胸脯看了半晌,便‘呀’地惊呼一声掩面跑开了......
嗯,她没有束胸,只是刚才碰巧用折扇挡住了而已。
“哈哈,姑娘,刚才那个小姐姐把您当成郎君了!呃,爷!”
阿媮心里还在想着话本子害人的事,随口应道:“你这小丫头可别演戏上瘾了,还叫爷,当心回到府里叫错口,被真正的爷扒了我俩的皮。”
“不是,姑娘,是真的主子爷......”篷云扯着她的衣襟小声提示。
阿媮一抬头定睛,得,不用提示了,因为她也看见前方脸色臭臭的谢爷正在大踏步而来!
她当即把心中所想抛至脑后,将折扇往腰间一插,扯出恰到好处笑容,上前恭恭谨谨地揖了一礼,便转着圈子得意道:
“爷,怎么样?这样的一身,衬得起您谢府的门头了吧?上好的汉白玉发簪、最时兴的苏州云锦绸缎,小的让裁缝做了好几套,到时送到府上来,暂时走的是公帐,待日后小的拿了爷的分红,再补上啦!”
“......!”
柏常很怀念以前那个有点呆憨的小姑娘,虽然不通情意,但乖呀,他总能自己凭本事扣点糖吃——拉拉小手,偷个香什么的......
而现在,这个鬼灵精总是防狼似的防着他,不但是‘晨练贴身指教、夜里烛下半抱握手而书’这样的美妙情趣一去不复返,还要时不时地噎得他半死!
看,费尽心机让她穿戴贵气些,这小妮子竟就折腾成这样!
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她本就眉目如画,却特地把娥眉扫直加粗了些,此时露出光洁圆润的额来,便立即平添英气,怪不得他刚才远远看见,就觉得这个风流倜傥的俊小子有几分眼熟!
虽然不可否认地,小妮子这一身玉面郎君的打扮也是惹人喜欢得很,可他又不是要跟她结为拜把兄弟......
柏常的脸色几经风起云涌的变化莫测,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弄成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做什么,偶尔过个新鲜劲可以,平常可不能这样穿来示人,走吧,爷陪你去置办些适合女子的行头。”
身为城中人,柏常当然知道声名在外的月老街是什么样子的,得知她在这,他便立即寻了过来,深怕这小姑娘被人勾搭了去。
阿媮既没有拒绝,亦没有应下,而是笑着提议道:“爷,此时秋光正好,我们沿着湖边走走如何?”
闻言,柏常意外之极,竟觉得连骨头都轻了三分,深恼自己先前对月老街误会太深:有情人之间,说说话,亲密些,不应称之为勾搭!
“唔,也行,如此秋光潋滟,正是游湖的好时机,待会再租个船,还可以体验一把划桨撑篙的乐趣。”太喜形于色也不妥,他强端着几分矜持姿态附和道。
两人不是第一次这样并肩而走,秋日的阳光暖暖的,微风拂着路边的常春藤条袅袅娉娉,林荫道上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大多是低头私语。
此情此景,便是那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也得生出几分情意来,何况是本就春心荡漾已久的谢爷,可没待他想出最适宜的衷肠表白,身边的佳人已娓娓道来:
“爷,媮儿知道,其实您的身边,并不缺一个啥也不懂的管事,但您还是放心地把生意上的帐本以及日后见客这样的重要之事委托给我,可见是对媮儿格外的信任和照顾。
诚如爷您先前所说,媮儿要代主见客,自不能穿戴寒酸。
可稍有来往的客人皆知爷您府上并无近亲女眷,若我真的是头戴名贵首饰、身着绫罗绸缎地招摇打扮,落在旁人眼里,必就成了那得宠的通房侍妾之流无疑。”
他刚要反驳,佳人忽地就停下脚步,双手高举过头,对着他深深地一揖到底,声情并茂地朗声道:
“媮儿身为奴婢,自是没有名节可言,就算被人指指点点鄙夷讥笑,甚至被唾沫星子淹死也没什么打紧,但如此一来,影响了爷您的清誉,却是万万不可的!”
那句万万不可,简直是响彻天际!
“......!”
柏常咬牙看着这个雌雄难辨的小妮子,听她啵嘚啵嘚地说了这么一大串,那荡漾的心湖早蒸成了白气一佛升天——真的是差点气个仰倒!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明面上把他捧得高高的,像是事事以他为先的样子,但话里话外却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他不是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前一刻谢爷美滋滋:媳妇约我去游湖......
下一刻谢爷气呼呼:媳妇这是让我去投湖!
阿媮:论如何礼貌又不失体面地回绝大灰狼......
第49章
被这么含沙射影地骂一通, 还游什么湖,别一头扎进湖里就是他谢爷想得开了!
是的,他确实是想着把人留在身边, 徐徐图之的打算,年长月久, 慢慢渗透,水滴石穿,小姑娘总有动情的时候, 说不定哪一日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可这小妮子偏偏不按常理出牌,以前天天盼着她通情晓意的时候,她迷迷瞪瞪的;现在希望她就这样糊涂着过了,她又非得掰扯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不过是让她穿戴矜贵些, 竟还成了‘不顾她名节、害她被人唾沫星子淹死’的重罪!
还有,什么叫做‘通房侍妾之流无疑’?他又不是一屋子的通房侍妾, 而且,谁家的通房侍妾能家里家外财政大权一把揽啊?连他这个家主都归她管了, 怎么就不想着这是主母的体面?
他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软不行、硬不得、千兜百转地迂回仍是不可得的难缠小东西呢!
......
柏常怕自己真被气出个好歹,先对着湖长吁了口浊气。
然后发现,湖还是那个湖, 景还是那些景, 但再不复早前的秋光潋滟,特别是本应多情的柳枝, 随着那黄叶打着旋儿离去,徒留下光秃秃的枝条, 怪寒碜人的!
过了半晌, 他才倚着湖边的木栏转身,耸拉着眼皮问:
“傅管事, 爷年纪大了,读书少,嘴又笨,没你这年轻人的脑袋瓜子转得快,你铺垫了那么长的一大篇檄文,现在倒是给爷好好说道说道,你这样的一身打扮是何意?难道别人就拿你当大老爷们看了?”
那无奈认输的模样,要多丧气就有多丧气!
“噗......哈哈哈......”
虽然知道这男人是故意作态,阿媮还是被逗得笑弯了腰!
谢爷就那么斜倚着身,搭拉着脸,睥睨着眼,一副‘看你如何解释’的神情等着她答话。
阿媮笑够了,便蹦跶过去,与他隔着两步的距离,亦学他的样子倚着木栏,调皮地笑道:
“不会,小的这个女儿身跟贱籍一样,是怎么也不可能改变的了,但这穿着打扮是一种态度!
就像慈幼坊的苏山长、白玉堂的柳掌柜、雅妆楼的苗掌柜她们一样,虽然她们都是女儿身,但她们从不把自己打扮得雍容华贵、花枝招展的,而是一直以男子的衣着形象示人。
难道她们缺买衣裳首饰的银子?不,她们只是需要展现一种跟男人当差无异的态度,旁人提起她们时,首先记得的,是她们的差事,而不是她们的性别。
爷您不也说,日后您飞黄腾达了,您身边的亲信,是多少人上赶着巴结都怕赶不上趟的风光体面?
其实对媮儿来说,哪怕就是现在,跟着您这样的主子爷,也是挺风光体面的。
但是,爷,您想啊,待您封侯拜相之时,若您身边的亲信红人是卫青,旁人肯定就觉着他是因忠心效主或办事得力才赢得您器重的;可若那时您宠信的是一个有几分姿色还涂脂抹粉衣着光鲜的女婢,旁人肯定就认为是这婢子妖媚惑主。”
说到这,她收了脸上的嬉笑,侧过身来与谢爷面对面地认真着神情,嗓子也软了下来,
“爷,世人对女子本就苛刻,若是可以,媮儿一点也不喜欢被人背后指着脊梁骨说是妖媚惑主的贱婢,媮儿希望自己的所有风光体面,都是因为我的能力,我的忠心,就跟卫青一样,而不是让人觉着我是凭美貌姿色上位的。
所以,为防微杜渐,爷,您就准许媮儿以后都穿男装了,行么?”
这句‘行么’,跟刚才那响彻云天的‘万万不可’截然相反:很是温吞娇糯,再配上她那眨巴眨巴地看过来的大眼睛,似央似求,似委屈,似撒娇。
这让人又爱又怜的娇气模样,柏常暗叹,她就算真是个男儿身,自己怕也得被掰弯了去!
能怎么着?他只能清了清干沚的喉咙说一句:“你喜欢怎样就怎样,爷什么时候拘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