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嗯,”
舒音应了一声笔下没有停,耳朵却等着,可是好一会儿也没再等到下文,只有男士沐浴露的清香,抬头,儿子两手撑着宽大的桌面,看着她。刚刚出浴的孩子,这么帅气,可眉头却皱着,一脸深沉。
“有事么?”舒音问。
“忙么?您到那边休息一下?”
这可不是关心,舒音笑了,放下笔起身,儿子立刻过来扶了她的手臂。来到读书灯下,舒音安坐在沙发上,许湛拉了椅子靠近,附身,双肘撑在膝头,握了妈妈的手。
这么亲近的姿势一如往常,这些年儿子都是这样亲近她、安慰她,可舒音看得出这一次是他自己,是儿子的心事。
“有话跟妈妈说?”
“嗯。”
答应了,却不再开口,只是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舒音看着他,这个孩子,这些年承受了太多,他早已?不会放松了,总是努力把一切都想得全面,可一旦全面就会苦难,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圆的,始终想求圆满、求完美,只能注定孤独,注定失望,就像他现在。
舒音握住他不自觉一直在摩挲的手,“说吧,儿子。”
“前年,远油华东在凌海做校招。”他终于开口,“两个月的考试,最后录取了十个人。笔试复试排名第一的是C大工程系陆又其老先生带的最后一批研究生。”
声音低沉,一件工作描述得这么艰难,尽量中性的词却不自觉加入了推崇的修饰。舒音不觉蹙了下眉。
“名单交到我手里签字,我把第一名划掉了。”
“你把第一名给划掉了?”舒音惊讶,即便是她这样从不关心就业率的老师也知道校招失败对应届毕业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生的分水岭,意味从此后同窗之间有了不同的起点,意味着十年后可能是两个遥远的阶级。更何况远油的分量,别说是学校里的学生,即便对于社会精英也是不折不扣的金门槛、金饭碗,这一笔,有可能划掉了一个普通人一生最大的机会。
“我断了她的前途、户口,专业事业起步的可能。”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着,完全不符合他广结善缘的处世风格,更违背了专业挂帅的工作原则,舒音蹙了眉,“为什么?”
“因为,她姓迟,她叫迟心。”
……
一场意外的车祸,让那个女孩战战兢兢地出现在他面前……
二十年的记忆,憎恶,恐惧,分割,羞耻……
一只从天而降的大狗,彻底咬开了两个人不堪回首的童年,也咬断了那耻辱的顾忌,鲜血淋淋……
杂草一样的生命,伏于地皮,怎能逃脱得了践踏?冯克明的痴迷,苏静的怀疑,继兄的嫌恶,梦想与现实的割裂,一个圈套一个圈……
天资,汗水,心理顽疾造就了异于常人的冷静,东京夺冠,人生的高光都不能轻松一刻,要飞回去,立刻飞回去,因为身上有刀刻下的印迹……
可惜,命运没有她喘息的时刻,一只带着翅膀却始终不能起飞的小蝴蝶,留给她的夏天还能有多久……
……
故事讲完了。
男人的声音始终压抑,不能起伏的语调压得他喉咙生疼。一字,一句,斟词酌句,不论哪个字都是刺在心头,儿子和母亲……
母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优雅的身姿僵硬如雕塑,脸色在听到那个“迟”字后已然煞白,看得许湛心痛不已,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一旦停下他就再也没有勇气。
话落良久,舒音的睫毛方微微颤动,喃喃道:“迟心,迟芳华的女儿……”
这一声,痛彻心扉……
“妈,儿子从第一天起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不能骗您说我挣扎了多久,我没有……从她被狗咬了那天起,我就再也放不下了,妈……”
男人深深地低头,磕在母亲的手边。
“妈妈,儿子不敢求您的原谅,只想求您能给那个小丫头一个重生的机会,一个有家的机会,求您能允许儿子带着她……妈您知道,您于我,心中最重,是绝不可取代的至亲,她如今,也已?是儿子心头的一部分。求您,能接纳我们,就当是儿子缺陷,儿子残疾……”
舒音轻轻地闭了眼睛,儿子握着的手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妈,妈……”
一声,又一声,心痛至极已是窒息,儿子的呼唤却不允许她慢慢舒缓,只能强忍着回应,“小湛啊……”
“妈妈……”
“你个傻孩子……缺陷,残疾,你是怎么找到这两个词来形容自己?你让妈妈……如何自处?”
“妈,我……”
高大的男人深深地低着头,愧疚与自责压得他直不起身,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搂着她的手,似乎一放,他就要失去平衡,失去妈妈。舒音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的发,轻轻抚摸,“孩子,你的故事,说完了么?”
许湛点点头。
“那妈妈的故事,你也该知道了。”
“妈,我不是想唤起您过去的痛苦……”
“过去的痛苦?”轻声重复,舒音淡淡地笑了,“孩子,痛苦的起源都曾是幸福的终点,你知道么?”
许湛微微一怔,不敢再争,妈妈的手还在怀中,安静的阳光下,可以听她说。
“四十年前,我毕业分到工大做翻译,爱上了带我的实验导师。他是归国华侨,一腔热血,却在那场运动中九死一生。运动结束,他孑然一身,清寒贫苦,依然选择留下。他说,我是他人生中的第二缕阳光,那第一缕是刚下飞机看到京城的太阳,那缕光曾?照着他熬过多少苦寒的夜晚。而我,把这些夜晚都变成了温暖的思念……”
上一代人,深沉痴迷的依恋,听起来,像书里的诗,遥远又苦涩……
“我们相爱了。那个年代,意味着无数个不眠的夜,无数张纸,无数封信……幸福,是那么巨大,一切都变成了背景,世界只剩下两个人。”
“可惜,十五岁的年龄差距,阶级分割,我听从了父母的话,听从了朋友的劝,听从了他的退让……”
“为了离开他,我主动申请跟着科考队去了西北。思念,在漫天的风沙里越刮越烈。他恪守诺言,再也没有跟我联系,可是他曾?亲笔的信,我始终带在身边。从没有觉得苦,只觉得自己能在思念中过完这一生。直到一天,沙漠探险,我们全部被风暴掩埋,生死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可能是他的一缕阳光,他却是我生命中的水,这一生,我是只能开放一次的昙花,只有那绽放的一瞬间,却因为别人的话放弃了那唯一的一瞬间……我立刻辞掉了工作,背离了职业教训,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回到了京城。”
淡淡的讲述,是那个久远又尘封的年代,那个没有手机通讯、只有苦熬的思念和纸张的年代,许湛皱着眉,知道那个男人显然不是许驳州,也知道,那几天几夜的火车承载的一腔希望和热烈,就像出现在他手机上的那个航班号……
安静了许久,许湛轻声问,“然后呢?”
“他走了。工业大学登山队,为了救一个学生,他摔下了山崖。那一天,正好是我在沙漠被埋的时候,我们共同?历了一场生死,我却怎么都不理解,为什么他死了,我却活了下来……”
“妈……”
“永远走了。永远,失去了。”平静的声音,毫无波澜,是火山口那一堆燃尽的灰烬……“孩子,‘永远’这两个字,若非身临其境,绝不知其残忍。”
“遗憾,会使人疯狂。我以为,只要我不走,他就不会死。我陷入了极度的抑郁,觉得死亡是我最好的归宿。这个时候,你的爸爸也从西北回来了。他陪在我身边,在墓园,在医院……”
“我们结婚了。有了你。你的出生,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可是,孩子啊,我不应该做妈妈,我不配做妈妈,病痛缠身,严重时,我曾在墓园躺了三天……我根本没有心力,也没有能力照顾你……”
“我的病,拖累着你爸爸,伤害着他,他想要的家我始终无法配合。我想过离婚,可是,他不能把你给我,我也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你,我舍不得走。后来,有了迟芳华,我没有打算破坏他们,和你爸爸心照不宣,可是我们都拦不住迟芳华。她几次到单位找我,把我的日记一页,一页,撕开,贴在公告栏,向所有人证明是我出轨在先。”
“你爸爸决定立刻离婚,我开始歇斯底里,为了报复,不肯离婚。他盛怒之下,一把火,烧了我所有的信、日记、老师的书、画、留给我所有的纪念……”
“那一天,我的世界就没有了。那年冬天,妈妈只想离开,刀片落下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你。醒来再看到你,我的孩子啊,我决定立刻签字,放弃你的抚养权,还给你正常的人生。我不配做妈妈,可是你啊,孩子,你却放不下妈妈……”
“十四岁,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安抚爸爸,周旋迟芳华,帮助我们离婚。一年,说服你爸爸允许你跑出来找妈妈。妈妈的病几次复发,你自己做饭,洗衣服,照顾我,跑医院,整夜整夜守着妈妈,你不敢闭上眼睛,怕妈妈离开你。第二天,还得去读书。我知道你把这一切的苦难都怨恨在家庭的破裂上,你觉得只要爸爸不走,一切就不会这么难,你一直不肯相信,是妈妈让你承受了这么多……”
“这些年,我早就想告诉你,可是,我知道你内心对我们曾?的一家三口是有多爱护,家那么完美,爸爸妈妈从不吵架,你觉得自己是因为爱才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才能用爱来保护妈妈,原谅爸爸。我不觉得我应该打破这一切,人是需要希望的,再渺茫,哪怕是个幻影也可以支撑下去。可是现在看来,可能,我错了,这个世界上,妈妈最亏欠的就是你……”
完整的故事,是曾?几十年岁月的生死纠葛。心疼妈妈的同时,许湛慢慢地捕捉着那背后一个孤独的身影:妈妈去了西北,爸爸也恰巧去了西北。老师离世,妈妈痛不欲生,是什么时候爸爸开始陪在身边?真的是回到京城后么?她什么时候才开始注意到他?墓园、医院……他从一开始就在接受着她已?死去的爱情,接受着她的病,她已然破碎的一切……
可惜,一切都错了,此刻重新听来,以自己三十年的阅历许湛才明白,阴差阳错,命运捉弄,都是人的选择。爱,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轰轰烈烈,也可以碎得各式各样……
假如是他的小丫头,他做得到么?不,他做不到,他做不到老师那样的放手,也做不到爸爸的忍耐,他的爱是这么自私,这么霸道,就连她为了比赛隔离他,也不允许……
“妈妈的遗憾,永不可复。余生,只希望看到你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不要悔恨。无论你怎样选择,妈妈都可以听,也可以支持你,却唯独,没有资格干涉你。妈妈在你面前,从来就不是家长,没有批准和点头的权利。”
“妈……”
儿子终于抬起头,深锁的眉头,红红的眼睛,在妈妈面前一览无余的愧疚和一点点的希望……
“那个孩子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你这些年唯一爱护的女孩。可是啊,你这些举动,实在不像个好男人。不,”说着,舒音轻轻拍拍他的脸颊,“许湛,你坏透了。”
嗯?正是百感交集,许湛忽然没听懂,愣了下神,“妈,您,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