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滑过泥土表面,探出去,探出去。
正在此时,有人一脚重重地踏在枪支上。
胡仕杰抬起头来。
成蔚站在他面前。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11)信守承诺
成蔚对于自己得救一事,几乎没有什么真实感。在云陇关昏倒又醒过来之后,为了说服副队长方振洲,立刻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复盘至今为止的经历,仿佛身体已经到了云陇关,而疲劳的意识还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而眼下这一刻,头发里的泥土尚未散落,舌尖似乎还有污血的铁锈味,她就又回到了这山林之中,接受着无数绿色幽灵的注视,并且注视着眼前的胡仕杰。虽然未见面的时间并不长,成蔚觉得眼前的男人,远比记忆中还要陌生得多。
她是随着方振洲,以及另外三名队员上山。她本来对云陇关警队出击一事几乎不抱希望,但事情突然有了转折,其背后原因,方振洲暂时还没有对她透露。两名护林员上山的时候,方振洲已经带领缉毒队员们在山下等候了,等待大队长最后的决定。指令通过电话传达之后,他们立刻上山。成蔚本来应当紧随队员们,但是她趁他们调查前方数具尸体之时脱队了。现在,她能听到他们迅速赶来的声音。
在胡仕杰后方,杨甄站了起来,擦了擦鼻血,看着成蔚,什么都没说。
成蔚对眼前状况有了自己的判断。
“杨甄是站在毒贩那边的!”依然趴在地上的胡仕杰吼叫着。“她骗了你!她的爸爸就在缅甸制毒!你有没有带警察来?快叫警察来吧!”
事已至此,胡仕杰认为自己目前最好的办法是伺机把杨甄和成蔚都杀死,再回去乘火车逃窜,这样总算没有白白回来一趟。但他也听见了东侧传来的脚步声。成蔚不可能与杨甄脱队之后,又毫无准备地独自返回。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恐怕逃脱不了被抓捕的命运。面对这样的情况,就要考虑接下来应该怎么自保了。他觉得自己仍有优势。刚刚了解到的信息——杨甄和 467 团的高层制毒师有联系,这一点是可以利用的。他,胡仕杰,只是一个无辜的小企业家而已,不幸遭到 467 团威胁利诱,被迫携带毒品入境;还没来得急报警,又遭 467 团死对头督司令集团的杀手追击,闹得手下人大量死伤,要想重操老本行都难。如果说在这一连串倒霉又残酷的事件中,他曾经伤害过他人,那也是因为正当防卫。
多么完美的一股故事。只要成蔚有些许配合——不,哪怕她不配合,胡仕杰也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让警方首先相信他的故事版本。讽刺的是,在知道内幕的手下全部丧命之后,最能证明胡仕杰主动参与了毒品交易的,是吴桑白以及翁庆。但吴桑白刚刚被击毙,而翁庆不知所踪。
对了!我还英勇地杀死了一名穷凶极恶的毒贩!
成蔚踩着枪。胡仕杰现在不能夺枪了。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么困难,而是因为从现在开始,他的一切行动,都要为一个目的服务:在警察面前编织出合理的故事,让自己脱罪。
“小心这把枪!”胡仕杰说。“别让她抢到手!”
哪怕只有很短的思考时间,胡仕杰来说出这些话时,也经过斟酌。有一瞬间,他想在“小心”前面加上“亲爱的”,但还是放弃了。
成蔚已经听到背后队员呼唤她的声音了。有手电筒的光突破树丛,照射过来。他们三人之间的戏剧,要么闭幕,要么中断演出。
杨甄依然只是沉默地看着成蔚的眼睛。虽然已经暗得快要看不清杨甄的面容了,但成蔚仿佛觉得,她知道杨甄想说些什么。杨甄正是相信她,所以才会趁她不察,独自返回山中,与胡仕杰单独见面。两个人未曾留下言语的分别,昭示出一个牢不可破的承诺。
成蔚略微抬起了踩在手枪上的脚。胡仕杰没有动弹。他决定坚持计划,不去夺枪(他听见有其他人快要到场,现在突然夺枪太可疑),心中则想着也许成蔚是要把枪拾起来。但成蔚上前一步,一脚踢中了胡仕杰的脸。趴在地上的胡仕杰,立刻痛叫一声,捂着面部,身体翻了过来。比起痛苦,让他更难受的是被成蔚用脚踢在脸上带来的震惊感。他从没有想过会发生这些的事。泥土和碎叶子粘在脸上,似乎有细小的树枝碎片、尘粒刺进了嘴里。他感觉到自己模样一定是极其难堪的,一股怒意支撑着他勉强站了起来,少掉了几个趾头的那只脚弯曲着,悬挂在离地半寸的地方,就这样独脚蹦了几下,直到身体碰触到一块大石头,倚靠住。他用袖子抹一把脸,总算能睁开眼睛了。他看见杨甄、成蔚都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但是杨甄手中有枪了。是成蔚把枪支踢出去,滑到杨甄面前。
“等——”
胡仕杰睁大了眼睛,举起右手,挡在面部前方。他只说了一个字,一发子弹穿过了他右手掌心,继而击碎了他的右边颧骨,眼窝下方也炸开了。在那一瞬间他首先失去了右边的视觉,但还有救。他不由自主把身子缩起来,整张右半边脸失去了感觉。杨甄举着枪,快步上前,在不足二十厘米的距离击中胡仕杰的眉骨上方。他的头朝后重重地撞向岩石,黑暗中能听见一些流质物泼溅在岩石上的身影。然后他双膝几乎同时跪下,保持着一种脊柱朝后异常弯曲的姿势,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半点声响。
看到胡仕杰变成一具尸体,成蔚的反应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一些。也许这是因为信息过载,情感反应滞后了。她感觉到轻微的眩晕、恶心。她闻到浓重的枪火味。她还听见杨甄的喘息声,又急促又嘶哑,仿佛她正在被塑料薄膜包裹,越呼吸就越接近窒息。胡仕杰倒下三秒钟后,杨甄使劲一甩手,把枪砸向地面,但是却落在了尸体的背上,就像一记沉闷的拍打。她转过身,左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抬起手掌却又不敢碰触面部,而是用掌底来回摩擦着眉头。随后,她哭了。这哭声不大,它有些尴尬地跟随在刚才的吵闹、枪声之后,就像一场极其不受欢迎的演出结束了,乐队成员面对着空空的观众席,偶然在钢琴上弹出了一个不显眼的音符。
哭声越小,证明眼泪的主人越不希望这哭声被听见。哪怕是这样,成蔚仍然想拥抱杨甄。她觉得杨甄不会拒绝。
几分钟后,成蔚知道吴桑白被胡仕杰射杀了。吴桑白一死,就失去了关于庄延现在所在地的所有线索。
凌晨三点五十分。一辆车在山间小道行驶。
“我们到哪了?”
“过境了。”
“缅甸?”
“废话。”
庄延觉得很冷。毕竟就在不久前,他还被关押在几乎密不透风、有一半都被脏水淹没的地下室里。而现在,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被绳子和胶带绑得严严实实。身边是正在专注驾车的翁庆。
“为什么不把我扔到后车厢去?不像你的做派。”
“如果我改变主意,想直接杀了你,这样比较方便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