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时的陛下,也怀有一颗复兴的雄心,厉行节俭,取消上贡,疏斥宦官,收敛兵权,任用能臣;也算得上是一位圣明贤主。
君臣一场,虽也曾受其皇恩厚待,一朝拜相,荣宠礼遇加身,可他陆挚仍觉多年来,立于朝堂可谓无愧于心。
师生一场,却是有人无故受了牵累,大好年华一朝逝于“忠义”,让他陆挚不能释怀。
他忘了教导自己的学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他忘了教温彦行不忠孝不该愚,因为他自己也被蒙了双眼许久。
温彦行身死,终是也让对圣上还抱有一丝幻想的陆挚,彻底死了心!
虽也知,本就很难叫得醒一个装睡的人,可即便被贬斥他亦不敢相信皇帝终是会善恶不分,痛下杀手!今日那朝堂本该是他陆挚的坟场吧!
却在最后一刻,由他的学生替他挡了致命一箭,而第二箭、第三箭也可能随时会来。
哀大莫过于心死!君臣一场,陆挚终是觉得有些不值了,他并非没有能力自保,只是文人的那点儿政治理想化,与骨子里所刻地“忠君”二字,终是下意识里先于他自己害死了挡在他身前地学生。
他心中有悔!
皇帝可能忘了,他也是曾经亲任陆挚为兵部侍郎,将天下军权都交交托于他手过。
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忘,只是他吃准了陆挚品德高尚,他的这位“宰相”满口天下与道义,不懂得变通,也不屑于起兵反抗。
只是德名太盛,倒显得他这位帝皇有些昏庸无能罢了!说到底,若不能任意取用天下的财富,那他要这天下何用?若不能任用天下百姓为奴役,那他又要这皇位何用?
此一时彼一时,天下既然是他的,也亲身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与考验,他自有自己的治国之道,又何须一位恃宠而骄地大臣多言!
史上众多地君臣离心,也无外乎都是如此吧。
皇帝想得很对,陆挚确实做不到起兵谋反,那是因为战乱必会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可不见得已经有所醒悟地人,仍会愚忠的等待献上自己的人头,以表赤诚忠君之心。
陆挚连夜写了几封亲笔书信,吩咐手下秘密送出。
他不能再枉顾更多人地性命,亦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忠贞之士,携其父兄家眷数百人,单为了他陆挚所代表的政治理想,湮灭在这腐败至极的京城中!
在绝对地权力面前,有时候财富会显得不值一提。郡王李晓,对这句话应该是最有体会地!
面对腐朽地皇权,他常觉无可奈何;而筹谋多日,想要鼓动军中力量暗中营救陆挚一事,他也深觉无力;却不曾想,仅凭”陆太傅”的几封书信,朝堂局势很快便得到了逆转。
五日之后,当陆挚再次被传召至殿前,这位雄韬伟略地一代贤相,心中知晓自己退场的时刻到了。
他并不惧怕舍身取义,如他在上书中所言,为这家国百姓才会有此执着,而他那不过是微贱之身的性命,若能死得其所倒也认了,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不合时宜地愚忠......
奸佞果然伙同宦官,一上来便如紧咬住陆相不松口的两条疯狗一般,咄咄逼人,在当朝皇帝的默许之下持续向其发难。可他们不知,此时的陆挚已经打消心中幻想,不愿再为这样的皇权而卖命。
于是不等满朝文官直言相谏,众多武将皆是主动上表,纷纷掏出衣袖里边关守将们的奏折和请愿书,携同尚在戍边卫国的天下军士,上演了一出逼宫的大戏!
而奸佞见此一幕,竟在殿上破口大骂陆挚,扰乱军心,有负圣恩!竟敢勾结逆臣贼子,蒙蔽天下将士,欺君罔上,视皇权于无物......
眼看着逆鳞被触,皇上大怒!而陆挚却在心灰意冷又毫无惧色间,等待着皇位上那个满目狰狞,不得已又不甘心地人亲口宣布他退场。
此时,有人小声来密报军情。
说是近几日,三军好似都有所异动!这令端坐皇位之上,初闻消息地皇帝陛下着实心惊不已。
此番场景,渐成剑拔弩张之势,就连皇帝身边的宦官,也不得不小声出言规劝他的君主,要冷静。
“陛下,小人虽一朝得志却不能长久;今日之事恕奴才多嘴,还是从长计议吧!”连他的禁军统领都这么说了,圣怒再盛又能如何?
权衡一番利弊之后,皇上仍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能再将陆挚留在京中,放虎归山亦比养虎为患,放在近处日日对自己虎视眈眈要强。
“鉴于陆挚有负圣恩!不仅凭其位高权重,欺君罔上,结党营私,陷害忠良!且被罢为太子宾客后仍不思悔改,着降为忠州别驾,无召终生不得入京!”于是,早已是气急败坏地当朝皇帝,用最狠地语气说出了对陆挚最轻地处置。
如温彦行生前所言,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不敢与那些从四面八方正望向京城,看向朝堂的征人们对抗!他需要老师陆挚维稳!所以,他不敢不放陆挚安全离京。
而其余几位亦被弹劾地忠良之臣,在陆挚当朝那句:“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的直言警告中,也只是被罢官地罢官,流放地流放,都幸而未伤及性命。
李晓听说了朝堂结论,亦不免终是松了一口气,可尚在昏迷中的陆婉儿,仍是生死未卜。
好在用药珍贵,流产之后的陆婉儿血崩之症倒是止住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在大雪中走了几天几夜那么久,整个人都已经有些麻木了;这个过程中又看到过一次母亲,在一个鸟语花香又阳光洒落的院子里,她跑了过去说:“娘亲,你看!我也要做母亲了!”
可当她摸向自己的小腹,却发现异常地平坦,里面空空荡荡地根本什么也没有。
这让她惊惧到了极点,大声哭喊着“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然后便又回到了那片冰天雪地中,一切美好的幻觉至此全部消失不见.......
所以,在陆婉儿昏迷地过程中,玲儿是有一回当真看到了她有眼泪滑落地。
连郡王府管家私下都说,那个丫鬟和仆僮倒是难得忠心,主子昏迷多久他们就守了多久,只是床上的人却仍是不肯醒来。
知晓陆相无碍就是被贬出京后,清山也打听过清河的下落,却早已从李晓那里得知,抓清河的与毒害公子的是同一波人,清河怕是也......
的确是郡王李晓也无能为力的事,自从与温彦行碰面被察觉后,他安排的人也都被暗中清理地差不多了,宋清河他也未能救下!
宋清山着实有些忍不住,一人坐在书房后面的过道里埋头而泣,为他死去的兄长,为他献身的公子,为那到底也是未能出生的小少爷,更为至今生死不知的二小姐......
御医虽不知内情,却说名贵药材是在关键时刻保住了她一口气,身体机能也有慢慢恢复,就是其本人求生地欲望好像不强烈,许是这个原因才迟迟不能苏醒。
陆婉儿还像睡着了一般躺在李晓书房中,王府管家本欲着人将其挪回她之前的寝院,毕竟病情也不明朗,万一死在王爷房中总也是不吉利。
可不知为何郡王不让,只说人都尚未苏醒,还是先不要挪动的好......
“陆相”明日出京!”有人来报于李晓。、
他也知最终救了陆相的不过还是陆相自己,只是唤醒他自救地却是温彦行。
定是有很多人去送,即便都知晓圣上不喜,起码会有很多百姓送行!李晓想了想,终还是决定去见陆挚一面。
第74章 贵贱无常人如故
“我知晓你!”
陆挚见到京中人称“小郡王”的李晓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
没错,即便暗中做了很多,李晓却并非陆相的故旧,他只是温彦行的朋友罢了!
“我听彦行提起过你!”李晓尚未开口,陆挚便说了这第二句。
“我已知晓,彦行的死与你有关!那两封信也是你着人送到朝堂上的吧!”说者心情复杂,听者又何尝不是呢。
看着眼前有些垂垂老矣的陆相,李晓想这就是所谓的贵贱无常,时使物然吗?
“陆相!”李晓仍是恭敬地向其行了一个拱手之礼。
作为李家后人,他亦是该行此礼!虽然李家后人众多,他也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我已不是陆相了。”陆挚拱手回了一礼,说道。
李家后人并非都是昏聩之辈,有人贤明,有人刚正,有人果决,有人坚定......并非是没有人更适合那个皇位。
可是封建礼制下的皇权,不是能者上庸者下,也或者说是都有条件地筛选;而这轮筛选,即便同为李家后人,也是有太多人从出生就没有资格参与的。
因为皇位只有一个,而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往往如同一颗可以改变人性地禁果一般,坐上去之前的可能是个有理智的人,可至于坐上去之后终究会变成什么,却是谁也无法保证。
不过身处其中,文辩智术如贤相陆挚也只能看到家国,看到百姓,而不能有这般审视地视角。
“我已派人去沂州府,本计划若是那位对温家起了杀心,便尽力护他们隐居躲藏;而如今是流放之刑,北上我会着人安排妥当,南下便拜托陆相了!”尽管陆挚说了他已不是陆相,可李晓还是拱手如是说道。
他也不是不能全力安排那些幼童女眷,只是陆相也恰好南下,余荫尤在能为温家做些什么,未尝不是其晚年的一种宽慰。
在简单说完温家之事后,李晓还是提了陆婉儿,那个与温彦行尚未有婚约,却因其生死不知,正躺在他郡王府里的女子。
陆相久久未语,他收到温彦行最后写来地一封书信里,说得就是大概就是她吧。那个被温彦行种在了心上,要为此辞官的人......
“我已让御医尽全力挽救她的性命,可是据御医说,其本人求生欲望很低,所以仍然处在昏迷之中。”李晓已经尽可能地,平着语气来叙述这件事,可陆挚却还是心有戚戚焉转过了身去。
“人,生来便有责任,所以人生实苦也都还是努力想要活着!若想唤醒她的生欲,许还是要让她知晓仍有未尽地责任。”陆挚背对着李晓提点了一句,又说道“明日我将启程离京,此事就拜托王爷了!”。
“还有一事,太子已经明确表示了他对陆相离京的遗憾与惋惜;并承诺只要他日继位,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将陆相迎回!”李晓终是没有忍住,这才是他此行最想说的话。
“你没有问我,是因为你问之前就已知晓我的答案。”陆挚回应道。
“是的,陆相一向不涉党争,世人皆知。可那是我的责任!”李晓老实答道。
“老夫虽与晓王爷来往不多,却也知近来京中有一股神秘势力,在为营救老夫出京而活动频繁。须知,其实那是郡王的执念,也可以不是你的责任。”陆相未再回身,而李晓则拱手拜别。
即便人生无常,可有些人或其身上的某些根深蒂固地部分,到底也是不会变的。
回了郡王府,李晓去书房寻丫鬟与仆僮相问,他需得了解陆婉儿此人的一切过往,才能知晓下一步该如何做,才能唤起她的求生欲望。丫鬟玲儿对洪州城的事,倒还多少知道些,但仆僮就只知其性情,和二小姐在温府行商中所表现地那些了。
不过对温彦行,清山是知晓更多的。
比如从陆婉儿到沂州府不久,他家公子就养成了爱开窗子的习惯;再比如因二小姐爱饮茶,他家公子也就在楼上陪着对饮;后来二小姐回洪州半年,他家公子相思成疾便写了书信,表明心意。再后来二小姐有危险,他家公子就南下找人,连找了几天几夜都未找到......
“后来听说二小姐已经坐船北上了,我们就和公子一起赶回沂州,才知晓二小姐已经平安抵达温府。
也是从那以后,他们二人情投意合,公子好像还写过一封“婚书”也是让他去送给二小姐的!
不过,也不是什么婚书,毕竟老爷、夫人都未曾同意过,上面就只有公子一人印信而已。内容我不知晓,就是在公子书案上瞥过一眼......”。
清山把他所知道的,事无巨细也一一讲来,终是让李晓抓住了其中重点,就是那封陆婉儿与温彦行私定终身的“婚书”;于旁人而言或许做不得数,但与他们二人自是一诺重千金的。
李晓让丫鬟玲儿去寻,重要之物该是贴身带着才是。
玲儿对其照顾已久,自然知晓二小姐珍贵之物都在哪里,很快便寻了温彦行生前写给陆婉儿的所有书信来;果然李晓在里面找到了清山所说的那封“婚书”。
不想做过多解释,他屏退书房中所有人,包括丫鬟玲儿和仆僮。
李晓关上门窗,坐到陆婉儿床前,拿着那封婚书模拟温彦行的身份,在其耳边低声念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今生有幸,得遇江南道洪州城陆府二小姐,陆婉儿。慧人慧心。自初见之日起,就已一眼入心,故此生不作它求!更有幸我二人能心意相通,无我无他......
恳请日月为媒,天地为证!今河南道沂州府温家二公子,温彦行。执笔立书,订此婚约,许诺。此生定不相负!”
一遍没有反应,李晓就念了第二遍;还是没有反应,就继续念着。记不清念了多少遍,床上之人到底是有了眼泪,从紧闭地眼角滑落。
李晓顾不得惊喜,对还是未能睁开双眼的陆婉儿,进一步刺激道:“皇上有令!兹温彦行欺上瞒下,触犯国法,今被查实!即刻着人前去沂州府,将整个温家查抄!府上男丁一律发配北方苦寒之地,女眷则流放岭南烟瘴之处,世代为奴!”
又是急声几遍,陆婉儿眼睛终是在耳边这越来越紧迫的话语中,动了。
她已在大雪中走了很久很久,已经就快耗尽走出去的耐力与信心,她太冷了,控制不住地想要睡过去!
可就在她躺在雪地里即将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温彦行的声音,在大喊让她回去!
她不知道是要回哪里去。就在她又要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说皇帝要派人查抄温家,她眼神朦胧中隐约看见了,一群跟她一样衣着单薄的老幼妇孺,正哭哭啼啼地在雪地上朝她走来!
这是她在这个漫无边际地世界里,第一回 见到其他的人,她太着急了,于是用尽力期想要睁开眼睛看得更清楚些,然后她便醒了。
回到现实世界,看到了坐在她床前的郡王李晓;来不及问温彦行,陆婉儿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温家,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