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了下,很快回过神:“你是一片赤子之心,说的极好。”他顿了顿,又道:“圣上已将我调往神策军,再过几日,我会动身前往平州戍边。”
他面上微微苦涩:“我为大殿下汲汲营营近十年,枉我自命不凡,仔细想想,于家国社稷,我竟没有任何贡献。”他捏了捏眉心:“我眼下也不知我该做什么,索性去前线转转,若能为国守一方疆土,也不算虚度光阴了。”
沈望舒见他终于把执念放下些,不由松了口气,十分热情地道:“那我给你馏馍馍再煮十几个鸡蛋带上,方便你路上吃。”
陆清寥:“...”
他摇头失笑:“这倒不必,”他沉吟片刻,忽轻声问道:“阿月,长安多纷扰,哪里世情变幻无常,风云诡谲,你可愿意同我一道去平州?”
他会选择去平州,其实心里还隐隐有个较劲的念头——太子既然可以,那么他也愿意一试。
沈望舒怔住。
裴在野身子微僵,看着陆清寥的目光不掩厌憎。
陆清寥见她面露诧色,又笑了笑:“罢了,待到日后,我若能在平州有些建树,再接你过去玩吧。”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到她手腕上的长命缕:“吃食就不必了,平州多兵乱,阿月若不嫌麻烦,便为我打一根长命缕吧。”
沈望舒给万寿宫上下每个人都打了一根,就连雪团脖子上都挂着一根长命缕,她荷包里还剩了不少丝线,她大方道:“这不麻烦。”
她捻出丝线,很快打出一根来递给他,诚恳道:“表哥,祝你一路平安,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可要小心啊。”
她娘的老陆家就剩表哥这么一根独苗了,可不能断了香火啊,这样她娘以后除了她和她哥之外,连个多余祭拜的人都没有,老惨老惨了,哎~
陆清寥不知道她为老陆家的香火操着心,他含笑接过,妥善放好。
裴在野站在假山后,瞧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出神。
他连哄带骗地要了一块鸳鸯佩已经喜不自胜了,没想到陆清寥三言两语就要来一个更好的。
凭什么他事事都要抢在他前头?
陆清寥沉默良久,就在她要和他好好告别的时候,他轻轻问了句:“阿月,你...”他抿了抿唇:“日后会嫁给太子吗?”
这话让站在他对面的沈望舒和假山后面的裴在野齐齐凝滞,连呼吸都一道屏住了。
过了半晌,陆清寥从她的沉默中发现自己问的不妥,忙要道歉,就听她十分有力地答道:“不会!”
沈望舒皱着秀气的眉毛,脸上带着隐隐的不安:“有个词叫齐大非偶,我俩身份差得太远,再说又有那么多的事情,我和太子还是各归各位最好。”
她心里有一块莫名卑怯的地方,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总有人不断地提醒她,她是配不上太子的。
何况上辈子还有那样的纠葛,又有齐皇后等无数阻碍,她不觉着两人会有什么好下场。
再说太子能有三宫六院,她这样的身份,跟了太子也只是个妃妾,就比前世的没名没分强了一点,哪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回答的很急,很快,却并不掷地有声,更像是在说服有点动摇的自己。
她自己没有丝毫觉察,陆清寥却听出来些,他心间涩然,嘴巴动了动,想要劝解,却终究是存了私心,没有挑明。
他只温声道:“阿月,你配得上世上的任何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裴在野抬手捂住眼,遮住眼底的一片阴翳。
是不是无论他怎么改变,她都不会选择他?
既然求不得,难道只能强抢了吗。
......
约莫是要回长安的缘故,裴在野这些日子忙得够呛,也没再来招惹她。
睿文帝已经定下了回长安的日子,沈望舒便也开始收拾行囊,把置办没多久的小院和二手小破马车卖了,准备跟着齐太后一道返回长安。
她自然提前给沈家人写了信,不知道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迟迟没有寄信过来,她有些心急,直到临走的前一晚,驿馆里才终于收到沈家给她寄来的信。
她拆开书信,眉头先是皱了皱。
——寄信人不是沈长流也不是她大哥,而是沈老夫人,沈老夫人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冷淡,只说了让家里已经到了长安,现在已经安置好了,还说家里在梁州的时候出了事,让她尽快赶往长安,末了附上了长安沈宅的地址。
沈望舒觉着古怪极了,以往都是沈长流或者沈飞廉给她写信的,这回怎么换成沈老夫人了?
还有...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不在信上明说?
难道是沈长流或者沈飞廉在梁州出了事?
好像从上个月,家里的回信就怪怪的...不过沈望舒心里头再多问题,这时候也没法知道,只得按照沈老夫人所言,先返回长安才能弄清楚。
......
令司天监算好了吉日,睿文帝带人祭拜过六方河神,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楼船。
睿文帝是个多情人,不管是在哪都少不了佳人伴着,他同时也是个体面人,就算有美人在身边,他也没忘了时不时去向太后请安。
但是今日却有些不同,他一踏进齐太后所居的最高层,就听见少女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这声音清脆活泼,恰似沥沥莺啼。
睿文帝之前来请安都是赶早,沈望舒一般是晌午才来陪伴太后的,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觉自己好像没听过这把声音。
不过他也没多想,径直踏了进去,就见一个明媚少女坐在胡床上,低头给齐太后诵着诗经。
睿文帝目光从这少女身上一掠而过,他身子震了震,恍惚间,似是瞧见了故人归来。
第78章 她应当无法拒绝
沈望舒见过几眼睿文帝, 自然是认得的,起身行礼:“见过圣上,圣上万安。”
正脸更像了...睿文帝略走了片刻神, 才收回目光, 笑着向齐太后问好, 然后才道:“这是哪家的小姑娘?竟有幸伴在母后身侧。”
齐太后淡淡道:“陆妃的外甥女。”
睿文帝脱口问道:“哪个?”
由于陆妃弄进宫来的外甥女侄女实在太多, 他一时也记不起哪个是哪个。
齐太后被他这话问的有些想笑, 啼笑皆非地道:“沈少尹的嫡长女, 之前因故流落乡野, 去年才找到的。”
沈少尹不过区区一从四品,睿文帝竟能一下想起这人是谁, 这少女是沈长流的女儿,陆妃的外甥女...那岂不是, 清婉的女儿?
他身子一震, 目光又落到沈望舒身上打量片刻,一时思绪如潮,笑问道:“不知沈姑娘是何名讳?”
齐太后随意道:“望舒。”
望舒...他把这名字在嘴里念了片刻,迫使自己平静些许, 才收回目光, 笑:“她是陆妃的外甥女,那跟朕的外甥女是一般。”
“既是晚辈至亲, 朕该送你个见面礼才是, ”他本想摘下腰间玉佩扳指相送,又念着身上所佩尽是男子之物,便转向身后内侍:“去把内造才打的东西取来。”
内侍微有诧异,但还是按照吩咐取了一块光华璀璨的赤金璎珞项圈,以赤金为底, 镶嵌无数细碎红宝,正中还有一块猫眼大小的极品火玉。
睿文帝送礼颇有一套,只要是女人,下到三岁,上到八十岁,没哪个能拒绝的了这样精致耀目的首饰。
他令内侍递给沈望舒,笑着解释道:“这璎珞青阳也有一块,你们表姐妹的,正好一起佩上。”
沈望舒一副被吓住的表情,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齐太后。
这璎珞对沈望舒来说贵重太过,于齐太后而言也就寻常,她淡淡一笑:“还是陆妃的颜面大...既是陛下赏你的,你就拿着戴吧。”
沈望舒这才战战兢兢地接过,又行礼道谢。
睿文帝颇是怜惜地道:“别动不动就行礼,一件小玩意而已,不值当的。”
他有意把话头往沈望舒身上引,就又对着齐太后笑了笑:“瞧见望舒,朕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之前和太子商议,有意为当初被陆家一案牵连的几个世家恢复名誉,其中就包含了沈家。”
裴在野当初有意为沈望舒抬身份,所以才提了这件事,之前沈望舒不过普通官宦之女,若是沈家正名,她便是正经世家女,身份要上好几个台阶,婚嫁上也更容易些。
裴在野做的大事,这时候倒被他拿来做人情,沈望舒对世家女不世家女的没太深的概念,闻言还要起身道谢,就被睿文帝摆手止住了:“好了好了,你这样,倒让朕不自在。”
睿文帝还想就着话头继续,就听一声‘喵呜’,雪团从床底下飞跃而出,先是蹿到柱子上,又纵跃着扑向门外,转眼没了踪影,屋里侍候的下人都没反应过来。
沈望舒爱它爱的不得了,既怕它出门被人伤着,又怕它挠了别人,轻轻哎呀了声,身子动了动。
齐太后知道她孩子心性,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把那小东西给我寻回来,船上地方小,别让它伤着人。”
沈望舒向睿文帝告了个罪,‘蹬蹬蹬’跑了。
睿文帝心下失望,面上却没表露,又陪着齐太后说了一时,这才起身告辞。
他下楼的时候,脚步忽的一转:“罢了,去瞧瞧陆妃。”
陆妃虽盛宠,但眼下也是三十七八了,这些年睿文帝对她关心赏赐不减,但恩宠却不复年轻的时候,她见着睿文帝过来,心中一喜,出门相迎:“圣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睿文帝怕她被冷风扑着,握住她的手进屋,才笑:“朕才从太后那里回来,突然想起有几日未见你了。”
别看他年岁不轻,但因着面容俊秀,又对女子体贴,做出这样小意姿态的时候,仍有着十分的魅力。
他接过陆妃奉上的热茶,想起什么似的,忽问道:“朕在太后那里瞧见了你的外甥女,这可是你嫡亲的外甥女,怎么也不见你提起过她,反是让她在太后那里侍奉?”
陆妃呼吸一顿,勉强笑笑:“那孩子留在太后身边,比留在臣妾身边强过百倍。”
睿文帝道:“你啊,就是谦逊。”他忽问:“那孩子是几月生的?”
陆妃忙道:“是十一月。”
睿文帝摇了摇头:“看来你长姐离京的时候,已经怀胎三月了,那孩子轮廓确实像沈少尹。”他又叹了声,薄嗔:“这孩子来了宫里,你也不跟朕说一声。”
陆妃神色变幻一时,似有挣扎,最终还是跪下一拜,垂泪道:“殿下,我长姐过世的时候,只有望舒陪在身边,她带着望舒在乡间归隐多年,想来也是盼着那孩子过平静日子的。”
睿文帝还是见不得女子落泪,忙把她扶起来,亲手为她擦泪,小意哄她:“好端端地哭什么,是朕惹你伤心了?好了好了,朕不说了,陪你用饭吧。”
只是对陆妃那番话却未做回应。
陆妃见他岔开话头,也不敢再提,她有儿有女的,一身荣宠皆系于皇上,反正劝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她仁至义尽了。
至于皇上对那孩子有没有想头...就看那孩子的造化了。
......
裴在野的体质十分特殊,他和齐太后一样,天生体热,就是赤膊站在冰天雪地也不害怕,独独苦夏的厉害。
再加上他近来心绪烦闷,明明住的屋里已经放了不少冰盆,屋里的床榻也换成了触手生凉的玉床,但夜里还是热的够呛,睡到半夜他就能出一身热汗,喉间也火烧火燎的。
他趁着今儿早上天气凉快,政务又不多,忙到甲板上透透风。
雪团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在他脚边蹭来蹭去的,蹭的他整个鞋面都是猫毛。
裴在野正要把它拎起来,忽然就见它脖子上也戴了根长命缕,底下还坠着一个月亮型的小银坠——一看就是小月亮打的。
——也就是说,这长命缕陆清寥有,这只死猫也有,只有他没有?!
他沉默片刻,才消化了自己在小月亮眼里地位还不如猫的这个事实,气的眼圈发红,揪着猫的后脖子龇牙咧嘴的,要给这死猫一个好看。
雪团在齐太后惯的,脾气也大的不得了,张牙舞爪地冲他哈气。
一人一猫正闹的不可开交,沈望舒匆匆跑出来,见裴在野一副要把猫丢河里的样子,她惊声道:“你干什么呀?!”
裴在野的凶凶脸瞬间僵了僵,他停顿片刻,硬是摆出一脸和善来,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我跟它闹着玩呢。”
他伸手揉乱了雪团脑袋上的毛:“它非要凑过来跟我玩,真是烦死了。”
雪团很不给面子的用肉爪子拍开他的手,又哈了他一下。
沈望舒一脸狐疑,裴在野又佯装不经意地问:“它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沈望舒自然而然地回答:“长命缕啊。”
裴在野眼热的要命,还得装作不在意地嗤了声:“这破猫就是戴十条长命缕,也就是几年的寿命。”他撇了撇嘴:“与其给猫打,倒不如给人多打几条。”
沈望舒给他这话气的:“我乐意,我自己掏钱买的线,我自己打的长命缕,我爱给谁给谁,反正又不给你!”
裴在野险没跳脚:“我才不稀罕呢!”
他气的想咳嗽,忙又忍住喉间痒意。
沈望舒伸手:“成了,殿下把猫还我吧。“
裴在野硬是把雪团摁在自己怀里:“正好我要去见祖母,我亲自把猫交给她。”
他说完就大步走了。
走到一处拐角,恶狠狠地盯着雪团脖子上戴的长命缕,心内挣扎一时,到底没忍住,把那长命缕给扯下来了...
......
楼船行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长安,沈望舒许久没见父亲兄长他们了,心里还真有些思念,便跟齐太后说一声,直奔着码头去了。
齐太后体谅她归家心切,也没多留她,反是给她指了两个带路是女护卫,令她们送沈望舒下码头。
沈家人提前知道她的归期,早就派下人在码头边等着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