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仁宫的掌事宫人原是凤家夫人的贴身奴婢,人称夕之姑姑。凤花见入宫为后,凤夫人特意选派了自己身边最得意的奴婢近身伺候。
夕之的颜容是丢入人群也不会过眼的平凡样貌,性子却是比富家千金还骄傲。
她瞅了夜落一眼,心头很不愉快,“皇后近来劳累,还需歇息,红丝帕之事自有文常;
侍彻查,夜女史请回吧!”
夜落正在纸上写着「劳烦姑姑通传」,写到姑姑二字时,夕之已急不可耐地拂袖而去。
夜落自不能离去,她也不指望凤花见能善待她。昔日凤家的恩怨,如今就是加倍地惩待,她也认了,这些她都能承受。可是,她不能忍受适情在刑司堂遭受皮肉之苦。
对于雷贵人的此局,夜落能想到的唯一解释,雷贵人的身后,是凤皇后在设局。说到底,这天下最不能容她的人,是皇后凤花见。
夜落的眼神冷成一片冰天雪地,“既然你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你好过。”
她跪在德仁宫外,从早到晚一日未曾进食。她看见炙热的阳光已将她白皙的皮肤照得通体发红,密密的汗珠凝结在毛孔中,逐渐扩大,随后滚落在地上,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膝盖早已疼得麻木,她恍若未知,唇间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你若心毒,我以毒攻毒。”
比家世、权力,夜落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敌不过凤花见一个手指头,若说比宠爱,那她这个旧爱就胜于正妻了。
夜落跪在德仁宫外之事传入乾坤殿,云行期急忙拂袖而起,一众奴才跟在身后追了过来。
“陛下驾到……”
在一道尖锐的声音中,夜落的眼中现出了一丝笑意。
一双温暖的手扶起她颤颤巍巍的身子,将她拥入了怀中,这个迟来的怀抱是如此得温暖,让她几乎忘了所有的痛苦。
可此时的夜落心中装满了未了的事情,已经不是一味贪享情爱淡漠如水的女子了。
云行期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揽入德仁宫,他愁眉不展,心情明显不好,“皇后殿中的门坎垒得高了,朕差点被挡在了门外。”
凤花见诚惶诚恐,跪在了殿中,“臣妾之错,明日定让人卸去门坎。”
“希望皇后不要食言。”云行期冷笑,“皇后这段时间劳心劳力,既要打理后宫之事,又要操劳刑司堂。刑司堂的事情暂时搁浅,你就不要费心了,交由丽妃处置吧!”
云行期说完后,搂着夜落往殿门走去。
凤花见双眼盯着两人相拥离去的身影,眼睛渐渐升起一片红云,她的双拳紧握,说道:“听见了吗?刑司堂都不让本后插手了,还不赶紧追查绝世双玉的下落?”
“是……”宫人会意,领命而退。
双玉通天,天下动乱,此乃帝王之忌。她若得到绝世双玉,皇城之中呼风唤雨,朝堂后宫就没有凤家做不到的事,要除去一个女子,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夜落,咱们走着瞧!到时,看谁还能保得住你。
这一夜,云行期夜宿了心仪宫,他不说话,只是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夜落红肿的膝盖,心中的怜惜毫无掩饰地洋溢在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疼吗?”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
夜落的心一软,将他紧紧抱住,抬起头在他的唇间流连,惹得云行期一片心意躁动。
他几欲欺身而上,却每每触到她腹部的疤痕时身子就僵如硬石。
夜落苦笑,多少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就这样止于周公礼前。
大臣所言,「五音不全之人不得为妃」。
相术鉴言,“那是妖星惑世,国之动乱的根本,请陛下早作断绝。”
他是介意了么?他是相信了么?
他曾经那些山盟海誓的许诺遥遥无期,她身处这深宫空寂的庭院中细数残漏已久,载着幽怨的心还能信他几分?
第98章
十指俱断
小丫头入心仪宫后的第三日,她悄悄地将夜落拉至一旁,“女史,奴婢刚刚好像瞧见当日送红丝帕的其中一个女子。”
夜落一惊,来不及写字,忙朝着不远处的人影追了出去。
来到宫门外,那道身影早跑得渺无踪影。她返本还源回到了小丫头的身前,急切地写问:“那人的样貌如何?”
小丫头道:“她好像住在心仪宫中,前日奴婢就看见了她,只不敢随意相认,今日一见,方才确认是她。她的身量不高,下巴尖尖的,眼睛细细的,比我大上两岁。”
心仪宫的宫人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本无几人,下巴尖、眼睛细的唯有宫人小秋。
经此提点,夜落方才想起,当日适情将红丝帕放入夜落的寝殿时,小秋正形迹可疑地站在殿门之外。
她见夜落发现了她,方冲进来故意打翻夜落桌中的餐盘。
夜落只道她是来撒气的,并无深究,如今想来,终究是自己疏忽大意,忘了这深宫之中的水深火热。
小秋此去,定然是去寻那红丝帕的作恶之人。自己在德仁宫外的那一跪,在各宫的角落已是朝成暮遍,此招打草惊蛇之举惹得施谋的人提心吊胆,这才有慌乱之举。此时,正是寻踪觅迹的好时机,她只不知要往何处去寻人。
夜落茫然地在宫墙边行了半路,遇见一个金翠满头、身形娇小的女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真是冤家路窄!夜落低头弯腰,自动避让到一侧,等候这三五人阔步而去。
谁知为首的沈秋凝行至她的跟前却停了下来,摇坠的金钗跟着她饶有兴致的脑袋转了几圈。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夜女史!夜女史只顾卖苦求欢,宫内的宫人跑去西花园戏水也不知管顾,这要是触犯了西花园的神佛,也不知要害了多少人!”
夜落只是低头听着,她以为沈秋凝会再挖苦几句,谁知她说完这句之后一扭头带着几个宫人仰头阔步地走了。
沈秋凝一走,夜落快步向西花园走去。
西花园视为宫中重地,具有神佛保佑,平常人等不得出入。
只有皇宫内祭祀呈天之时,皇家子嗣方能入内祭祀。进入西花园的人,明显是不想让心仪宫安宁的人,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作妖。
传言擅入西花园的人有进无出,他们惊扰了神明的安修,招来神明的惩罚,擅入之人常暴体而亡。皇城宫人谈之色变,不敢乱闯。
此时正是白日,西花园却静如深夜,只听见寥寥几声鸦啼。
夜落左拐右转才走到了河边,她躲在一座石山后,借着石山的缝隙偷眼看去,正瞧见一道人影一晃而过,闪入了旁边的林木中。
夜落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河边,在一处渗着水渍的岸边左右观望了一阵。正待离开,却瞧见水面一阵浮动,一道人影从水下浮起。
夜落的手中紧紧地抓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以趁不备时攻击。只见浮起的人影飘在水面上纹丝不动,已成一具尸身。
她将那道尸身捞往岸边,待看清尸身的面容后,她大惊失色地跌坐在地上。这具尸身,正是自己左右寻找的宫人小秋。
夜落忍住一身的寒意,仔细地检查了小秋的尸身。既然有人对小秋痛下杀手,那小秋的身上必然有红丝帕的线索。
经过一番细查,夜落只看见小秋的脖颈有一道瘀痕,左手有一道划伤。
小秋的死状是溺水而亡,可她的肺部却并无水迹渗入,这只能说明,她在落水之前,早已被人勒住脖颈窒息而亡,脖颈的瘀痕应为绳索勒致。
手臂的那道伤痕是死亡的关键,也是夜落细思极恐的心寒。
伤在左手,伤口有半寸宽,受伤后没有及时寻医,伤口几日不愈,那道血肉模糊的狰狞裂口令人观之作呕。
适情的伤口也如她一般伤在左手,有半寸之宽。夜落料想,两人的伤口均为羽箭所致。
夜落检查了小秋的身子,发现她仍是处子之身,说明她不是红丝帕的主人,她也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
红丝帕的真凶并未受伤,为了将人引入夜思殿中,小秋故意用羽箭划伤自己的手臂,一路血流至心仪宫外。
随后,她又用同样的羽箭在醉酒不知人事的适情的手臂上划上同样的一道伤痕。
红丝帕真正的真凶,是夜落在石山后看见的那一道远去的身影,也是她将小秋置于死地。
夜落已顾不得许多,她一路跑回心仪宫,将语墨寻至跟前。
“你替我找找花纹,看看她究竟在何处,一定要让她活着来见我,即使死,她也要死在我的手中。”
那道身影,夜落看得仔细,那正是心仪宫掌事姑姑花纹的身影。
花纹与花痕样貌相似,身形也是相似。许多次夜落看见她,都以为是花痕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花纹和许多心仪宫的宫人一样,攀了别宫的高枝,夜落原本以为这是人之常情,也不去想她们究竟去了何处的宫殿。如今要寻一个人,又岂是易事?
语墨被使唤虽然不痛快,到底还是完成了夜落交代的任务。
“此人正在雷贵人的秀惠殿。”语墨说完此句,自动隐入了夜色之中,留夜落一人坐在亮堂堂的明殿内。
月明星稀,沧海遗泪。
夜落跪于秀惠殿内,脸几乎贴在了地面上。地面遗留着白日潮热的湿闷和泥土的尘埃,复
杂的气息直冲入夜落的额头,闷出颗颗的汗珠。月华的光芒照在她跪拜的身影上,高挑的身子显得无比得弱小。
“请贵人将花纹交于奴婢。”
雷贵人正与苏芳意、沈秋凝望月品茶,听到夜落的话后,她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夜女史来我殿中要你心仪宫的奴婢,岂非可笑?什么时候我秀惠殿与你心仪宫走得亲近了?”
夜落抬头,将写好的字呈到雷贵人的面前,“花纹乃红丝帕的真凶,意图谋害陛下与皇后,是为大罪。贵人一意强留真凶,岂不是有窝藏连带之罪?”
雷贵人脸色阴冷,说道:“我不知什么真凶,你若想将她要回去也不是不能。不过,本贵人想与夜女史清算你我之间的恩怨。”
夜落道:“请贵人明示,该如何清算?”
苏芳意先笑道:“雷大人是撞阶而亡,不如,夜女史也在那石阶前撞上几处?”
“不可……”沈秋凝忙道,“女官身死,需记录在册,陛下若彻查起,姐姐就要受委屈。”
“那要如何是好?”苏芳意问。
“夜女史身为陛下身前的女官,自然不能这么一死了之……”雷贵人的眼神露出了狠戾之气,“但女史与我的父仇不得不算,花纹我让你带走,红丝帕之事本贵人一概不知。你,断去十指,以后,我和你的恩怨两清。”
夜落咬牙,低头沉沉地书了一个字:“好……”
苏芳意笑颜逐开,她招来身旁一个身材魁梧的侍卫,下令道:“你去,折断夜女史的十指。以后,她既不能言,也不能写,本妃看她如何在陛下面前卖乖。”
沈秋凝上前拉住了那侍卫的身子,她说道:“明妃姐姐,这断人手指之事就不劳明妃姐姐动手,让我来。”
雷贵人问道:“沈婕妤与夜女史也有仇?”
沈秋凝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夜落云淡风轻的脸,她从唇齿中吐出几个字:“有,夺爱之仇!”
只听「咔嚓」十声响,夜落的身子摔倒在地,颗颗的汗珠从她的额头、脸颊流下,滴在一片尘埃中。
她在几人讥笑的神容中忍着十指的剧痛趔趄地离开了秀惠宫。
行至花园内,她再也难于忍受疼痛的侵袭,再次跌倒在地,倒下之前,手臂被人一拉,却还是未拉住下坠的身子。
夜落抬头一看,却见沈秋凝伸出双手,欲扶她起身。她残着双手猛力一甩,将沈秋凝的手狠狠地甩往一旁。
沈秋凝看见夜落拖着虚弱的步伐离开的身影,眼中的痛楚朦胧了她的双眼。她蹲在地上痛哭,口中一遍一遍地唤道:“夜落,夜落……”
第99章
兄弟反目
夜落无视于沈秋凝的呼喊,托着一双断去弯曲的指骨,趔趄地走回心仪宫。
雷贵人果然狠心。自己的十指均断,无法医治,适情不在身边,相当于封了自己的口,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忍着苦痛,手掌勉强地衔起几根树枝,用口将弯曲的手指固定在树枝上。
待她做完这些,眼眶一热,衣袖上映透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是夜,于公公前来呼唤。
夜落除去手上的树枝,简单整理了衣衫,来到乾坤殿伺候。
“恭喜陛下,此次云宏志被诛杀,若不是陛下英明果断,沈将军也难提前截了他的退路,幼弟自然也无法伺机歼灭。”
夜落进入殿中时,凤花见正坐在云行期的身侧谈及绞杀襄王之事,两人的脸上均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
诛杀襄王之行,恒王为三军统帅,可听及刚才之事,旗开得胜似乎跟他这个大将军没有多大关系。
“沈将军久经沙场,明察秋毫,凤将军年少有为,足智多谋,是我大云朝之福。”
凤花见笑道:“吾弟尚幼,得陛下如此夸赞,是他的荣幸。”
云行期点了点头,看见夜落静静地候在一旁,他唤道:“夜女史,还不快给皇后斟茶?”
夜落猛然抬头看着云行期,却见他给自己使了一个眼神。
夜落苦笑,这个眼神她懂,他是要自己讨好凤花见,说是斟茶,无非是为前几日之事赔礼。
凤家之子绞杀襄王有功,凤司徒必然在朝堂之上耀武扬威,若在他风头当盛时提及皇后受屈之事,她一个女官随便寻个罪名便人头落地。
云行期自然想在凤家插手后宫之事前让自己赔礼道歉,凤花见若不追究,凤家必然也不会插手。
无法,她咬着牙倒了一杯茶,用断指扶稳,福身递到凤花见的身前。
她低头的那一刻,看见凤花见嘴角噙着笑,连眼睛都满是毫不掩藏的笑意。
凤花见没有接她手中的茶,而是伸出手,在她的手指上一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