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琴师?”她作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这倒是让沈屹突然之间有些无措,蹙眉问道:“不是你派了马车去公主府么?”
俞清沉不答,自顾地坐了下来,仰起头瞧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沈屹,面上笑得天真烂漫,眼神却冰冷:“公子为何觉得是我请她来的,又是我不放人呢?难道不能是她有事求我,主动前来、自愿留下的么?”
“她并不是会轻易开口求人的性子。”沈屹淡淡道。
“我倒是有个疑问,想请公子解惑。” 俞清沉忽然转了话题,“若是公子做了一个梦,不愿意醒来,该如何呢?”
“既然是梦里,那就不是真的。事实如何,若是一睁开眼便能看到的话,”他答道,“那就算日后会是世人皆醉我独醒,会承无人理解之苦,我亦会选择睁开眼睛醒来,不再继续欺骗自己。”
她听了垂下眼睫,声调里揉进些感伤,“我知道公子是个特别的人。不过,世人往往却更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更愿意选择不看事实,闭着眼睛欺骗自己。而我,只是个普通女子,怕是不能免俗…”
“只愿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又能如何?自己能够欺骗得了自己,也不失为一种活法。若能骗过一时,便得一时的轻松;若能骗过一世,便得一世的愉悦,也未尝不可。”沈屹往门口走了几步,回头道,“只是县主若将自己锁入执念里,伤人伤己,便不好了。”
“执念么?”她喃喃重复道。
“人对某样东西的追求,若是可进可退,便也无可厚非;只是,若哪日发现已经退无可退,越陷越深,就该要警醒了。”
他背对着她,语气异常平静,却字字如重锤敲在俞清沉心上。
她语塞,心里却如那滚开的水一般,上下翻腾得厉害。
“方琴师再怎么说也是公主府的琴师,县主听完了琴,还是让她早些回府比较好。”
沈屹不屑再与她多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出了丞阳县主府,沈屹直接去了皇宫外苑的乐器库。
前些日子,他曾托韦石全帮忙寻一床琴给方吟。昨日小黄门送了信来,说师父请他入宫一见,似乎是寻到了合适的。
“余安先生,你终于来了。”
韦石全早早就捧了个匣子等在院子里,一见到沈屹,就喜孜孜地把匣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沈屹虽伸手接过,但有些不明所以。
“自然是我早就答应先生的啊,”韦石全笑道,“从我被释那日起便加紧了寻找,终于不负所托,找到了这谱子。”
谱子么?
沈屹打开了手中的匣子。
一张残缺的琴谱静静躺在匣子里,几行半截的减字谱,看着有几分眼熟。
是《麟凤引》的第三片残谱。
“这…”他怔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怎么会,怎么有两片同样的呢?”
“怎么了?是谱子有什么问题么?”韦石全问道。
沈屹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关上匣子道:“其实在韦大人被释的那日,我就收到过一片相似的残谱,不是韦大人遣人送来的么?”
韦石全听了一脸迷茫,摇头道:“不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沈屹也想不通,便觉得立刻对比一下两片残谱才是要紧。
他匆匆告辞,回了公主府,第一时间便取出另一片来看。
这一对比,就发现两张纸片除了撕裂处的形状略微有些参差,其他不管是纸张还是减字谱的内容都一般无二。
难道,《麟凤引》曾有两张完全相同的曲谱吗?
就算是有,撕开的时候怕是也很难撕到如此相像吧。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另一片谱子又是谁送来的呢?
沈屹自此便更是陷入了迷惑。
“先生,我回来了。”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竟是方吟的声音。
沈屹快步去开了门,真的是方吟站在门口。
他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低低叹道:“你终于回来了。”
方吟愣了一愣。
沈屹的心跳得很快,手臂紧紧地圈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
她突然有些贪恋这样的温暖,便慢慢伸出手回抱他。
过了许久,沈屹才松开手臂,又切切问道:“县主她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方吟摇摇头道。
沈屹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刚刚坐下,敲门声便再次响起。
“余安先生,方姑娘在吗?”这次是泠然。
沈屹又起身去开了门。泠然道:“我听丫鬟说方姑娘回了,就赶紧过来。晌午的时候,太后叫人传话来说,请方姑娘带着肃音入宫呢。”
“公主殿下在宫中吗?”方吟一听便急忙问道。
“是呀,”泠然笑答,“殿下想听《玄舞》,除了方姑娘,又有谁能弹得出呢?您快准备一下吧,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方吟不再耽搁,起身回房梳洗换衣。
等她出来时,沈屹已经带着肃音在等她了。
“先生也和我一起去么?”她问。
“嗯,”沈屹微微一笑,“我跟泠然姑娘说,肃音本就品质稍欠,又与上次弹奏隔了许久,或许会需要调整,她便请我与你同去了。”
方吟点点头,面上虽未表现出什么,但心里的紧张不安渐渐消散了。
二人一同入了宫。
第21章
在女官的带领下,沈屹与方吟进了慈安宫。
寝殿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气。
太后不在,琉悦正恹恹地歪在榻上,面色苍白。见了方吟,脸上才多了些血色。
“吟吟,你来了。”她撑起身,伸出手道。
行了礼后,方吟便赶紧走过去握了琉悦的手,顺便扶她起来,将软枕垫在背后给她靠着,“殿下怎么病得如此突然?”
她咧了咧嘴,有气无力道:“不碍事。”
“泠然姑娘说殿下想听《玄舞》,我就把肃音带来了。”
“你先等等,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说。”方吟正要去摆琴,琉悦却叫住了她。也许是一时着急了,突然就开始咳嗽不止。
燕然斟了茶过来,劝道:“殿下莫急,喝口水慢慢说。”
又转身对宫女吩咐道:“趁这功夫,你们去帮余安先生把琴备好罢。”
琉悦喝口茶,止了咳嗽,才将陈琅的事告诉了方吟。她终究还是瞒下了皇帝告诉她的,这是先皇无意之失所造成的悲剧这件事。
就算如此,方吟却也是听得心惊,又惋惜不已。
惊是因着这事的背后真相居然如此复杂,以至于先皇也牵涉其中;惋惜是因为陈琅年纪轻轻便因此丧命,空留一曲《玄舞》,就算是琉悦再命人排演出原本的剑舞,他也再没有机会亲眼见到。
而琉悦初次的心动,少女的思慕,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宫人推开寝殿的门,太后从门口缓缓步进来。
方吟赶紧起身,让到一边叩首行礼,沈屹站在那里,也忙行了礼。
“快起来罢,不必多礼。”太后温声道。
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琉悦的额头,觉得不烫了才放心下来,道:“悦儿,卢百祥把他府里的那个侍卫绑了,现在就在殿外跪着呢。我瞧你精神好些了,就你来决定,如何处置他吧。”
琉悦听了深深皱起眉头,不再靠着软枕,倾身怒道:“他这是打算把罪都推到侍卫的身上,好保全自己么?”
太后抚着她的肩,徐徐劝道:“这事你皇兄与我讲了,原本也不是能摆在明处说的事。卢百祥如今又是九卿之一,对你皇兄也算是忠心,若是惩治于他,怕是一时还真找不到能替代他位置的人。且逝者已矣,就算是杀了卢百祥也无用了。为了你皇兄,这事你便暂且忍下罢。”
琉悦的神情变得复杂纠结,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无力地靠在软枕上,对宫人吩咐道:“将那侍卫带过来罢。”
燕然过来扶着琉悦出了寝殿,在外间里的椅子上坐下。太后也去屏风后就坐了。
不一会儿,宫人们就将那侍卫架了进来。
他垂着头跪在那里,一身黑衣,却许多处隐隐渗出些暗红色,看凝结的状态似乎是血迹。他的手臂也被粗硬的麻绳反绑在身后。
“你叫什么?”琉悦轻轻开口。
“罪人卢奚,叩见公主。”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隔着地毯还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琉悦咬着嘴唇,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瞳仁之中有各样的情绪交叠着,紧紧盯着地上垂首跪着的男子。
明明知道眼前之人只是奉命行事,琉悦还是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恨。
“你会剑舞么?” 方吟突然出声,打破了满室沉默。
他闻声抬起头来。那张脸十分年轻,瞧着她的眼神虽灼灼却透出几分迷茫,“剑是用来杀人的,该怎么舞呢?”
“那就如平时一般,随便练一段剑,可以吗?”她坚持着。
咸池迟疑着点点头。
座上,琉悦这才松开紧咬的唇齿,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眸,也算是默许了。
沈屹将肃音调好,便起身让开了琴桌前的位置。
燕然取来一柄短剑,将卢奚身上的粗绳割开,然后把短剑递到了他手里。
方吟试了试音,沉了心,再一次弹起《玄舞》。
早已了熟于心的指法与调子,不再柔婉绚烂,变得铿锵有力。卢奚手里的动作从开始的踯躅不安,慢慢流畅了起来。
到第二遍的时候,曲调已和利落的剑招融为一体。
第三遍,第四遍,方吟弹得越来越快,他的剑招也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到第五遍,卢奚终于体力耗尽,以剑点地,单膝跪在那里微微喘息着。
方吟收回了手,轻轻舒了口气。
余音很快散尽,只留一室静默。在场的所有人都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屈子的《离骚》里有一句,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这是他最喜欢的诗,我希望你能替他记得。”琉悦抬眸,淡淡道,“以后,你的名字就改叫咸池罢。”
“咸池,谢公主赐名。”
“日后莫要再做杀人的活计,去个没人认得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扔下这句,琉悦便起身回了寝殿。
有人进来将咸池带了出去。
太后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向方吟招招手,缓步进了寝殿,“大概几个月前,哀家曾去过公主府,傍晚听到有人在弹《捣衣》。抚琴之人,便是你吧?”
方吟忙跟上去,垂首应了。
“弹得很好,心里可是有牵挂的人了?”
她被这句话问得突然慌了一瞬,没忍住抬头瞧了眼太后。
太后瞥见她紧张的神情,失笑出声道,“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哀家虽然如今人老珠黄,但也是从你们那个年纪过来的啊。”
沈屹收好肃音,交给宫人们之后,也被请了进来。
琉悦坐在床边,头靠在雕了凤衔牡丹的床架上,安静地垂着眸。
太后去她身边坐了,覆着她的手拍了拍,抬头看着方吟和沈屹,问道:“你们可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太后从下午一直讲到了天黑。
虽然方吟与琉悦曾在苏姑姑那里了解过一些,但今日完完整整地听来,却还是被深深地牵动了情绪。
隔日,沈屹和方吟又来到慈安宫,这次却是与太后告别。
候了不多时,慈安宫的女官就来请他们进去。
大殿里,太后端坐在五色宝石珠帘后的座上,两人按着规矩行了礼。
方吟将放有《玄舞》曲谱的象牙盒呈了上去。
“这是琉悦公主的东西,理当物归原主。”她垂首道。
太后接过盒子,轻轻掀开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哀家会替你还给悦儿的。”她将盒子交给身边的人,又道:“还有,悦儿跟哀家说,要把那床玉珠霖作为礼物送给方琴师,希望你能收下。”
方吟忙道了谢。
“太后娘娘,当年之事,您后悔过吗?”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太后招招手,一旁侍立的宫女过来将五色珠帘用银钩勾起。
“我想,我不后悔,只是有些伤心罢了。”她从座上走下来,不再自称哀家。
方吟抬头,见她走到自己身边,展颜明媚一笑。
那瞬间,方吟呼吸一窒,好像突然明白了吴国的皇帝为何当年不远千里,一意求娶。
在大片盛开的虞美人中间,少女明媚的笑容如花般猛然绽开,足以让所有的娇艳都黯然失色。那是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候,也是一切能够拥有最美好的样子。
“二位可愿听我用鹤舞晴空抚一曲?”
“太后娘娘请便。”
宫女们搬来琴桌琴凳,将琴摆好。
太后伸出手便有宫女立刻上前,为她除了镶金珐琅的护甲和手上的白玉扳指。
她端坐于琴前,双手轻轻抬起,搭在琴上,指尖微动,琴声便轻盈地响起。
始则感秋风而捣衣,继则伤鱼雁之杳然,终则飞梦魂于塞北。这曲《秋苑捣衣》,原是伤闺怨、恨离别之意。虽然太后的指法已然生疏,曲子中间磕磕绊绊也有几次出错,但她还是将这曲《捣衣》弹出了不一样的韵味。
“就在半月前,我还怨念不已。怪他的不知争取,怨自己的轻易放弃,也恨命运的无情,怎的就让我们误会了这么多年。不过后来我才想明白了,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当时太年轻不懂事,彼此都不将心意明明地道出,光靠猜又能猜得多少呢?”
弹完最后一个轻灵的泛音,余韵袅袅中,她目光平静地落在面前修整一新的琴上,金徽玉轸,深棕色漆面温润光亮,细碎的云母颗粒闪烁其间。
“如今想来,命运对我也不是那般无情,现在儿女双全,衣食无忧,身份尊贵,也算是人人慕羡。只要不再执着于曾经的遗憾,便是极圆满了吧。”
她从琴桌前起身,对沈屹笑道:“先生是不是余安先生,已经不重要了。你替哀家将这床鹤舞晴空修好了,便证明先生是就最好的斫琴师,哀家要谢谢你。”
沈屹忙颔首道:“太后不必客气。”
太后重新戴上护甲,郑重道:“拜托二位回到裕都后,替哀家将琴归还于他,也算是哀家给和他的过往一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