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芷听得头疼,这些道理她何尝不知,赵巧容只知道斥责她,又怎知晓她的苦衷。
佩芷打断道:“我有什么办法?你有你娘留下的祖产,你说自己生活就自己生活,不必为生计发愁,我没这个底气!表哥只能跟你生气,却也拿你没办法,可他至少没登报声明跟你脱离关系!奶奶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舍得离开她、离开家?”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软弱,各种意义上的软弱。她一向自诩为新女性,读过书、考上过大学、跟男人一样进戏园子,思想也算得上开放,可没想到最后还是沦落到这个受制于父母之命的地步,她何尝不满心痛苦?如若真有别的选择,她也不会妥协。
赵巧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怎么想的你定然知道,我不该指责你,你自有你的苦衷。可我也希望你能再想想我的话,虽说这婚还能离了再结,可受苦的是你自己,表姐只是心疼你。”
佩芷低了头,也有些歉疚刚刚语气不好,赵巧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叔昀回来了没有?你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佩芷摇头:“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怕是一切都晚了。”
赵巧容又问:“不管怎样,你总要去见见他,他说这几日都在书斋等着你。”
佩芷答应:“我会去跟他说清楚的。”
小荷确实如姜肇鸿说的那样,是听到了他们母子两个的谈话的。亦坦然地告诉了佩芷,姜老太太确实说过,希望她嫁给佟璟元,而非孟月泠。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得到答案的佩芷十分平静,像心死一样平静。他们都希望她嫁给佟璟元,尤其是她最爱戴的奶奶也如是希冀,她有什么理由不成全他们?
那日佩芷终于出了门,叫了辆黄包车到吉祥胡同去。
佩芷推开门的时候,他正站在池塘旁喂鱼,闻声转过身来愣在原地,手里的鱼食也不撒了。
夏日正盛,她却穿了件长袖旗袍,身上还披了条纱巾,看起来像是提前度秋。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还挂着抹病态。
孟月泠关切道:“怎么病了?”
佩芷一咬牙,直白地说:“我来是告诉你一声,我择日便要嫁给佟璟元了,所以今后不能见你了。”
他手里装鱼食的匣子脱手,鱼食洒落一地,像少年人仓促混乱的情感。
孟月泠只知道姜肇鸿见过傅棠,竟不知还有一位叫佟璟元的人物。他艰难开口问她:“你爹逼你的?”
他跟赵巧容问的倒是一样,佩芷说:“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他爱慕我多年,再合适不过。所以孟老板,对不住……”
“我竟不知你何时有这么个青梅竹马!姜佩芷,你现在跟我说对不住,当初你招惹我的时候怎么不说?”孟月泠激动地说,为她的退缩恼火。
佩芷狠狠咬着牙,表面装作一副云淡风轻、浑不在意的样子,凉飕飕地刺他:“少不经事,难免伤人,还望孟老板莫怪。若是真的要怪罪,你我可另行商议赔偿。”
孟月泠狠狠地盯着她,开口却先软了语气:“你不用故意说这些狠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知道。佩芷,别闹了。虽然……虽然我现在没办法解决,但只要我们两个的心在一块……我去求你爹,我去求他……”
佩芷说:“你自己的语气都不确定,我怎么相信你?太晚了,你早怎么不去求他?现在求还有什么用,你的那些不值钱的高傲和自尊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一放?等到你想放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突然间恨起他来,许是自我开脱的缘故,她不禁想,如果孟月泠早跟姜肇鸿求亲,事情如今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或者他大胆一点,他们直接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姜肇鸿不答应也得答应,主动权就在他们手里了。
可他什么都没做,佩芷一想到此处,更加愤恨道:“你根本不爱我,如果你爱我,怎么会不愿意与我亲近?我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可你还是在顾虑那些有的没的,你在怕什么?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合适,不应该在一起!”
孟月泠摇头否定:“那件事我本打算以后再跟你解释……”
正所谓“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彼时谁也没想到会变成如今的光景。
佩芷讥笑:“不重要了,真的。”
他上前来要凑近她,佩芷制止:“你别过来!我要走了。”
孟月泠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眼神中写满了恳求:“别走,佩芷……”
她已经忍不住了,立马转身要推开门出去,他猛地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他曾经最喜欢这样抱着她。
佩芷匆忙揩了下泪水,随后去扯他的手臂:“松开!”
孟月泠紧紧地抱着她:“我求求你……”
即便是再艰难的岁月里,他也从未这样求过人,更重要的是心底里的卑微,他竟然也会那般卑微。
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我求你,佩芷,把刚刚的话都收回去。这件事还能解决,一定能解决的,我们……”
以他的力气想要锁住她不让她走轻而易举,可最悲切的莫过于她去意已决。佩芷从手袋里掏出了一封信,塞到了他手里,哽咽说道:“我与你情起于信,如今情止于信,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孟老板,请你自重。”
她就那么决绝地走了,信封里只塞着薄薄的一张纸,并不像曾经每每都是厚厚一沓。
上面的文字亦简单,过去她落款“佩芷”,如今自称“姜晴”,当真叫个至亲至疏。
“还将旧时意,惜取今后人。——姜晴”
好一个还将旧时意,惜取今后人,孟月泠满心荒凉,愣在那儿久久没动。
第43章 咫尺隔天涯(1)
婚讯见报的时候,反应最激烈竟是傅棠,他手拎着报纸出门,直奔万花胡同,拍了两下门之后才意识到,他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可春喜已经手快地过来把门给打开了,他把报纸攥在身后,硬着头皮进了院子。
孟月泠显然已经看过了,看起来面无波澜,傅棠觉得自己的行为反而刻意,随手把报纸摔在了石桌上。
傅棠随口说道:“那佟家往上数三代就是个下等的包衣奴才,奴才当得好才给他祖宗抬了旗,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姜四他爹眼睛可真瞎。”
报纸上婚纱照占据了头版,那佟璟元像是极其尊重佩芷的,两人专程拍了穿婚纱和西装的照片,下书“佳期拟准,共赴深秋”。
孟月泠说:“你想得俗了,人家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交情。”
傅棠试探着开口问:“你……你没什么打算?”
孟月泠没答他,沉默许久才盯着他说道:“我知道你那日去登瀛楼见了姜肇鸿,也知道你们聊了什么。”
傅棠语塞,自认理亏。
没想到孟月泠幽幽地问了句:“你为什么没答应?”
那一刻傅棠确定,孟月泠是知道的。正因为孟月泠知道,他就更不愿说出口自己当时拒绝的原因,像是那样就显得他的感情太轻飘也太不值得一提了些,因为他太自私,做不到为了佩芷而牺牲自己部分的家产。
孟月泠倒也不在意他说与不说,见状只自嘲地说了一句:“想娶的人不能娶,能娶的人不愿娶,怪哉。”
傅棠追说:“这件事便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孟月泠说:“她自个儿同意的。其实我想得到,她爹定然用她奶奶来逼迫她了,她没办法,我们都没办法。”
他们反抗过,只是力量太薄弱了些。时至今日,他颇有些认命的意思,心如止水到竟然谁也不怪。
他甚至真心地希冀她过得好,这么一桩好亲事,佟璟元人长得又不赖,公允地说姜肇鸿的选择没错。傅棠眼见这事儿板上钉钉了,没再说什么。
那时他们都低估了这段违背佩芷意志的婚姻会造成什么影响,包括佩芷本人亦没料想。
等到傅棠走了之后,孟月泠划了根火柴,把报纸给烧了。火燎着落在地上的纸张,像是这个时代吞没活生生的人,最后只记得照片上戴着白头纱的佩芷,表情很是冷硬,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外界对这段婚事众说纷纭,毕竟佩芷前不久才跟孟月泠一起去了南京,《金陵日报》上有载,被好事之人带回了天津传扬,没想到一转头这位姜四小姐就要嫁佟家少爷了。俗话说“戏子无情”,没想到如今这叫“小姐薄情”,佩芷平白添了个骂名。
又有人说这姜四小姐只是赏识孟老板的戏,该嫁谁还是要嫁的,毕竟是姜肇鸿的女儿,不可能下嫁戏子……都是些坊间传言,捕风捉影。
那日下着雨,夏日俨然已经尽了,佩芷穿得极严实,独立在檐下听雨。
小荷撑着伞匆匆跑过来给她送书,便是之前佩芷找借口托她到书局去订的“临川四梦”。佩芷没什么心思看,让小荷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她没那么天真,虽然小荷帮着认证姜老太太确实说过希望她嫁佟璟元的话,佩芷刚听到的时候也深信不疑了那么一刹那。可很快等她沉下心来,就猜小荷和姜肇鸿一定是会错了意,奶奶的话或许没说完,或许另有隐情。只是已经到那种节骨眼上了,她没什么反悔的余地了——反悔好说,反悔之后的事情呢?
等她回到屋子里打开来看那几本“临川四梦”,还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令她失望的是,小荷竟真不可信。
四本书捆在一起,上面掖了张单子写着“临川四梦”,确实是她想要的书,可却并非是小荷到书局订的。临川四梦,为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四剧合称,又称玉茗堂四梦,玉茗堂为汤显祖居所之名,亦有花唤玉茗。
书局的房先生与她略有薄交,因其亡妻闺名玉茗,故而他在单子上从不写“临川四梦”,而是写“玉茗堂四梦”。佩芷让小荷去订书的时候就多留了心眼,没想到还真印证了什么。那么由此可见,当日让小荷去传的话必然也没送到了。
可佩芷此时什么都不能做,赶小荷出去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小荷是姜老太太捡回来的,姜老太太的院子里,再也挑不出比她待姜老太太真诚的丫头,有时候连佩芷这个亲孙女都自自愧不如。
她或许会对佩芷不忠,但一定不会对姜老太太不忠。等到佩芷嫁人之后,还要靠小荷伺候姜老太太左右,所以佩芷绝不能赶她走。
思及此处,佩芷满脑子的想法就都歇了下去,把那四本书丢到了架子上,没有翻看的意思。
姜叔昀回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中秋了,正如佩芷意料之中的那么晚、那么慢,佟家都已经下聘了。
姜叔昀戴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千鸟格西装,活脱脱的西洋打扮,一进了家门就直奔着佩芷的院子去。佩芷手腕上的淤青还隐隐挂着,她不仅怕疼,凡是受伤必然不爱好,愈合速度极慢。
叔昀执着她的手,又气又恨道:“这婚咱们不结,三哥带你去德意志,立刻就走。”
佩芷留他,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三哥,我先带你去看奶奶。”
叔昀一路急匆匆的,身上已经出了汗,脱下了西装外套递给了下人,漏出里面的马甲和衬衫来,边走边问:“奶奶身体可还好?你给我写信只让我务必立刻回来,也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是从上海回来的路上才听说了你的事儿,你的信就不能写清楚些?”
可也就是佩芷让他回他才肯回来,若是换伯昀或者仲昀,他顶多回一封信也就罢了。
佩芷没回答他,只是默默带着叔昀进了屋子,直接让他看躺在床上的姜老太太,叔昀知道了怎么回事,顿时就沉默了。
姜老太太虽说不清楚话,但看得出来,见到叔昀回来是开心的,佩芷则躲在一旁抹眼泪。
等到从屋子里出来,叔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知道她走不了,亦为自己任性地留在国外而感到后悔。兄妹两个在院子里抱在一起,佩芷伏在叔昀的肩头,总算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姜叔昀没想到,这一遭回国,倒像是专程来参加佩芷的婚礼一样,虽然外界就是这么传的。
他一向不喜欢佟璟元,莫名地不喜欢,究其缘由大抵是佩芷不喜欢,可眼下却不得不佯装欣喜地观礼。
婚礼是中式的,佩芷所选。若放在以前,她倒是想试试西式的婚礼,新娘也能跟新郎一样在外面祝酒,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再开心不过。可此时结婚的对象变成了佟璟元,她立马就没了这股心思,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佟璟元率了一排汽车挤满了街巷,到姜家来接亲。佩芷亲自到姜老太太的院子里跟姜老太太道别,她之前从未说过,姜老太太听说她要嫁给佟璟元显然十分激动,非要起来,可她起不来,只能急得满额是汗。
佩芷用崭新的婚服给姜老太太擦汗,好一通安抚,总算是把人给稳住了。姜肇鸿松一口气,扭头看到旁边的赵凤珊泣不成声,母女两个又是一番不舍,可佩芷其实比起赵凤珊平静多了,就像是出去听个戏一样。
整条街的人都接到了佟家洒的喜钱,佟璟元带来的冗长的车队终于开走了,大伙都在门口张望着,只有姜肇鸿默默回到了姜老太太的院子里。
整个姜府的下人都在凑大婚的热闹,姜老太太这里倒是最冷清的,姜肇鸿坐在床头,姜老太太看见是他,闭上了浑浊的双眼。
姜肇鸿说:“娘,儿子知道您不想看到我,自从您中风之后,我也尽量少出现在您面前,怕惹您不快。”
姜老太太没有睁开眼的意思,姜肇鸿便自言自语下去:“儿子知错了,若是能重来一次,儿子绝对不会说那样的话气您,最该死的是我。”
那夜他喝了点酒,许是壮了胆的缘故,说起话来颇有些不管不顾。他像是把积压的不满一股脑都倾泻出来了,对姜老太太说道:“您只要多活在世一天,我姜肇鸿便一天不能做姜家的主!连唯一的女儿都管不住!您永远压我一头……”
姜老太太像是邪风入体,瞬间气血上涌,砸了手里的茶盏就倒下了,最先听到声音跑进来的是小荷……他不想回想那天的情形了,总之错全在他,但他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