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蕙一愣。先前几人说过几次“家”的问题,她甚至亲口问过少爷这个问题,也有人不解小姐的选择。
可从没人想过问她。
说不失落,不太现实,可小蕙更深层次地,还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因为她自己,便首先忘记了。她是谁,父母是谁,家在何处,一概忘记。
故而那日,自家小姐好像失去以往的记忆时,小蕙并不十分吃惊。
似乎她来到这世间的唯一使命,便是自己身上那枚寸刻不离的玉佩一般,只是守护沈兰。人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小蕙也是。
沈兰若有什么不测,小蕙知道,自己也不会也无法再独活。
这是无解的缠绕,也是最深的羁绊,它来自于灵魂深处,浮现在那颗玉佩上。
人很复杂,所思所想、一举一动皆十分复杂,小蕙很庆幸自己可以这样简单地活着。
别人道她是苦中作乐,可小蕙知道得很清楚,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一位母亲可以为孩子付出一切,世人眼中并不以为奇。轮到小蕙时,她觉得自己与寻常母亲并无不同。
她如此说,并不是占沈兰便宜——而是由最深深处,扎根于心的念头,再到这么多年风雨中走来,为沈兰付出许多,再到最近沈兰像是变了一个人后,待自己越来越好。
小蕙知道,这段情分,无法再割舍掉。一路上,别人瞧她事无巨细地照顾沈兰的起居,替她不值,可沈兰,何尝不是她的倚仗呢?
江湖中的性情中人尚且可以为素不相识之人拔刀相助,何况两人,早已逾越主仆情分。
天下之大,她早没了家。便如随风的柳絮一般,落在沈兰身上,便就此扎根。
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遇见了沈兰,才有了色彩。
思及此,小蕙笑着摇头:“不。”
萧宁觉得奇怪:“为何?你本不必在兰姐身边过这样的日子——连兰姐自己,都未必会留住你。”
“我不知道如何同你说,你便当我,是一厢情愿罢。”小蕙语气不无纠结。
“倘若有一天,”萧宁不自觉地晃起草绳,“我是说倘若,你找到了自己的家,你会如何呢?”
小蕙本来觉得没怎么,下一秒,眼睛里竟然蓄满了泪水。萧宁看见,手忙脚乱地道起歉来,连忙手脚并用地往身上找手帕。
“这不大可能。”小蕙似也震惊于自己的泪腺竟有如此激烈的生理反应,笑着落泪,“我偶尔想家,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天下这样大,想要找到一个失踪的孩子,何其难。”
萧宁问:“小蕙,你当时年纪还小便离开了家,还能忆起细节来么——莫非是拐子拐走你?”
小蕙只是摇头,“绝无可能,若是拐子,你如何能见到这样毫发无损的我。只是命罢了。”
“我是说‘倘若’……”
“我明白你想问什么,阿宁,”小蕙的语气也肃穆起来,“我会很高兴,但我不能走。”
“为什么?”萧宁都未发觉自己语气中的愤怒。
小蕙浑然不觉,只是叹了口气,“罢了,我且告诉你——我丢掉了小时候的许多记忆。但睁开眼睛,所记起的第一个画面,便是我身上的这枚玉佩。”
说罢,便递给萧宁。
“大些后,我找算命先生看过,他道这是一首藏头诗。那日,我也是对小姐这样说——”
萧宁甚是仔细地观摩了好一会儿,觉得它与平常的玉佩并无半点不同,除了上面那首狗屁不通的诗。
“藏头诗?”
“对。”
“沈兰系统?这是什么话?”
小蕙瞪大眼睛,把玉佩夺了回来,“这你不必知道。当日我只跟小姐如此说,她便是我天命之人。可还有几句话,我没曾与她言说。”
“不跟她说,竟跟我说?”萧宁竟然有些不合时宜的窃喜。
“没错。我不敢当真,可又不敢不当真。”小蕙说,“那先生对我说,沈兰此人,十七岁那年中秋将会有一场劫数。若能度过去,便能长命百岁。若不能,便会……”
“便会什么?”萧宁的语气,竟也跟着小蕙一同战栗起来。
“香消玉殒。”
“什么?!哪里来的算命的,这样胡说?是否他是要交钱免灾祸,小蕙,你莫担忧,这些个臭道士只会这样骗人……”
“这么多年,我总算说了出来。”小蕙闭上眼睛,神色仍沉重,却隐有解脱之态。
“那人,没同我要一分钱。而且自我走后,便再也没见过他。”
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坚持……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它们如洪水冲开闸门,就此一去千里。
小蕙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若是我胡思乱想,也得等我把中秋度过。罢了,这样喜庆的日子,说这样的丧气话做什么。”
萧宁抿唇。小蕙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他总是轻佻的,笑着的。
“不会……”萧宁再次携起小蕙的衣袖,“走吧,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可……可我还不想走。”
“这个你也会喜欢。”萧宁说,“跟我来吧。兰姐……我也在这儿。”
月光下,小蕙停下来,右手覆在萧宁盖在袖口上的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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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宝子过来^^
第70章
沈兰正屏息以待,裴昭的动作却愈发慢下来。
他把沈兰方才为他敷上,随手桌上的药,拿在手中,作势要为沈兰涂上。
沈兰:“?”
“你在做什么?”
裴昭:“你的手不是受伤了么……”
“没错。”沈兰莫名无言,“那您这也不是对症下药呀。”
“可你受伤,我总得有点表示。”
“?”沈兰几乎强压着无奈,“你跟我在这儿演戏呢?”
裴昭也有些不知所措,“不。我该做些什么呢?”
“随心来。”沈兰轻飘飘地说,“这还需要人教么。”
但沈兰说完,也才想起来,那些狗血电视剧,她是看过,但裴昭不知道啊……
恋爱部分到此为止,沈兰看了“不争气”的裴昭一眼,手上仍没停止地穿针引线。
“对不住,”裴昭的嗓音十分真诚。“我实在没经验。”
沈兰仰头,盯住裴昭长长的睫毛:“?”
我看着便有经验?
这是你什么都不会的理由?
“那不若,你同我说说,你为何没经验?”沈兰咬断线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好。”
沈兰知道裴昭又要思考一会,便托下巴,毫不掩饰地看着他的侧脸。
他薄如蝉翼的睫毛,沈兰越看越喜欢,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罪恶的双手。
“我不知道怎么说。”
“……”沈兰当即站了起来,“行,裴昭,咱们是没法交谈了对吧?你知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彼此坦诚么?!”
说完,便要起身走。
裴昭很准确地拉住她静止在空中的手——“你手是不是还疼?怎么不动了?”
沈兰眉毛直跳——我这是委婉地让你挽留我。而后眉毛果然一挑:“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家中,不,我老家中有很多当婚的姑娘。”
“所以呢?关你什么事?”
“但我一个也没喜欢过。她们只是在村里待着,像……”边说边看沈兰眼色,“装饰品。”
“哦,我说暮暮。”
沈兰扶额,“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你老家姑娘很多,但,关你什么事儿?人也不是都哭着喊着要嫁你。长得帅归帅,对自身现状和‘一夫一妻制’仍要了解清楚。”
“我会的。”裴昭揽住沈兰肩膀,二人依偎在一起。
沈兰头靠在裴昭宽阔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熟悉的香味萦绕着她,觉得眼前有点晕眩。裴昭很瘦,骨头隐约有些硌人,但仍能感受到刚健的身材。
但凡恋爱中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时刻,两个人不说话,只是这样不自觉地相拥,便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
“还有,‘装饰品’是个什么词儿,我说你是我挂件你乐意么?”半晌,沈兰语气不满,但声音却柔下来,像铺在水面上的暖光。
“乐意。”裴昭手放在沈兰发丝间,轻抚着。“你不忘记便可。”
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沈兰嗓音发紧,“那如果将来有一日,我忘记了你——或者,你再也找不到我,你如何呢?”
“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算了吧。”沈兰若无其事地说,“你们男人,惯会花言巧语。若我真消失,只盼你不要转眼便忘了我,再去老家跟一个心慕你的姑娘成亲。”
“那你果真会消失么?”
沈兰贪恋地在怀中滚了几圈,才不舍地坐起来,“拜托,我可是个大活人,如何凭空消失?”
裴昭笑意方要抵达眼尾,便听她接着说,语气中没什么感情,“不过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我若真消失,只盼你转眼便忘了我,再去老家跟一个心慕你的姑娘成亲。”
笑意折断在空气中。“你方才可不是如此说。”
完了,自己给自己挖坑,栽里面了……
沈兰指着自己的唇,“看,这是我的——嘴虽然长在我身上,但我控制不住它。”
说完,便封住了裴昭的。
*
白至秦把攀在自己身上的莺莺抱下来,“其实今日我来寻你,的确跟这味香园相关。”
莺莺眨眼——果然不单纯。“哦,你说,我倒真想听听,味香园到底给你下了什么咒,叫你把我也忘了,这般恋恋不舍。”
“天地良心,”白至秦竖起二指,作经典的对天发誓状,“我只是喜欢吃那里的小食……好吧,还有人。我的确喜欢那里。”
莺莺只是望着他,眼里的泪便簌簌而下,像春天飘零的雨。
“你听我解释,”白至秦着急,“兰姐救了我的命。阿宁,阿昭,小蕙他们几个都是我朋友,我很幸运能遇见他们,上辈子可能是救了一座城的人。”
“好。”莺莺笑着,泪水依旧在流,“我的确不算什么。”
“啊!”白至秦简直想仰天长啸了,“你明日见到他们,便知道了。我今日来,便是求你一件事。”
“你与他们相亲相爱,却还有要求我的事情么?”莺莺抬脚下榻,衣袖掩面,似要远远离开他。
“自然。”白至秦紧跟上去,恳求道,“待你帮完这次忙,我也能早些过来陪你。”
“什么?”莺莺竟有些警惕,停下脚步,“你莫要哄我。”
“我已做好词,你明日祝酒大会上,在众人面前高歌一曲,争取一日便把味香园的名声打响。待兰姐赚够足够的银钱,我也能偿还她的救命之恩,这样,便早些过来找你。”
“‘兰姐’……这个词你方才说了两次了——她是味香园老板?”
“不错。你明日一见,便知晓。”白至秦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她这人,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很善良。”
莺莺沉默以对。半晌,方才发声,“什么词?”
“哦——”白至秦惊喜得差点跳起来,“我爱你!”
“端哥哥,我只愿你再多爱我些。”莺莺神情有些落寞,喃喃道,“我一个人在这儿很寂寞,多希望你来陪我。这是一座华丽的笼子,而我只是一只羽毛漂亮的鸟罢了……”
白至秦已开始铺展宣纸,研起墨来。他手扶长袖,便执笔写起。
不过几乎一扫而过,“我这便来看。端哥哥,答应我,今夜做好曲,再离开好么?”
“那是自然。”白至秦头也未抬。莺莺碎步移过去,将纤纤玉指轻搭在白至秦小臂上。
此时白至秦已龙飞凤舞地写好了歌词,二人便携手一起瞧。
“冰玉之色春云露……”莺莺只念了几句,便凭着直觉唱了起来。她自被定为花魁的那一日起,便注定踏上一条人前光鲜、人后付出的道路。
琴棋书画自不用说,甚至有些难为人道之处,她也须得事无巨细。
直到……那日遇见了她的端哥哥——幼小的颠沛生活让她早学会在形形色色的人中分辨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因而,平淡的生活中像突然出现一缕光。
她承认自己年纪甚小,见识短浅,才能这样紧紧地抓住这根溺水中的浮木,让这缕先开始十分纤弱的光,逐渐长成她的太阳。
若没有太阳,花会枯萎,鸟儿也不会再歌唱。
“……欢晨待君至,迎来惜别长。”唱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今晚白至秦称赞小蕙,更多的是鼓励,着实是有些违心。
莺莺虽是被动选中,但自己也确实出色争气,基本功十分扎实,不然不可能小小年纪便名满天下。
小蕙唱的清亮动人,可未曾受过莺莺这样不间断的训练,总显稚嫩。
而莺莺虽年纪尚小,但声线干净明朗,清耳悦心,嗓音甜润,玉音悠扬。
入耳娓娓道来,好似讲了一个欲罢不能的故事。
一曲终了,这份畅想也随之结束,只觉怅然若失。
“迎来惜别长……”
*
萧宁领小蕙走至街上,四周建筑十分熟悉。
小蕙不解地问道:“咱们是要回去了么?”
“不——去木匠那。”萧宁直到进了徐木匠店中才说出口,“我早些时候叫他打造一只秋千,说今日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