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全德想对了,当日景逸听说北元宫宴上,皇帝说柳云芷长得相似先皇后,就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能成功推动皇帝允准海山求娶柳云芷。
柳夫人道:“那你的意思是?”
柳全德道:“皇上必不会让云儿嫁做什么侧妃的,我看德妃和三皇子是想瞎了心!”
柳夫人听到此言心中安定下来,只要不是皇帝圣旨,他们承恩公府倒什么也不怕。
四十三、了然于心
兴国寺的寺名是由先帝敕封的,现任兴国寺的方丈了然大师重望高名,修为高深,深受皇室推崇。因此兴国寺与皇室勋贵关系甚近,而且香火鼎盛。
柳府作为承恩公府,皇亲国戚,在先皇后在世时,与兴国寺也多有香火往来,因此这次柳夫人带着女儿要去兴国寺小住礼佛,兴国寺非常重视,提前做好了安置。
傍午放到,先用了斋饭,柳夫人携女儿先到殿上上香。
柳云芷生生前是不信佛的,除了旅游也没去过任何寺庙。那时候她也不相信人还有来世今生。
但是如今她经历了这样诡异的人生,也不由得发自内心的迷茫起来,只觉得渺茫天地间,有那许多不可解的事,有那许多不可控的未来,所以也起了求神问卜的心。
如今跪在佛像前,仰头看着巍然高大的佛,金光闪闪,宝相庄严,目光似慈悲似怜悯的笼罩着自己,也不由得深深跪拜,心中默默祷告:“万能的神佛,若是我害了云绣球儿、害了柳云芷,请您无论如何要惩罚我,我甘愿受罚。若是您还能有一丝丝怜悯我,请您保佑我,请您解我困惑。”
柳夫人则一直小声祷告,希望佛祖能保佑女儿一生顺遂平安。
上过香,添了香油钱,便跟带路的小沙弥提出,求见了然方丈。
小沙弥合掌一礼:“今日一早方丈大师出门云游去了。”
柳夫人愕然,来之前已经特特派人来兴国寺,也提及了要拜见了然大师,当时并没有说大师有云游的打算呀。
小沙弥日常待客,惯会察言观色,看到柳夫人表情便解释道:“大师说,他昨晚心受佛祖感召,所以要出门苦修一段时日。”
既然如此,那也无法了。只能说没有缘分。
兴国寺的寮房又大又宽敞,虽然说不上华贵,但是却布置的很舒服。
佛家选址都讲究风水宝地,地气灵秀,兴国寺深处山林,风景不俗,绿草茵茵,姹紫嫣红。
寺内经常接待勋贵宗亲,斋菜也是京城极有名的,水果点心也都精致美味。
柳云芷觉得能在这住一阵子,就如同在世外桃源,暂时将那些解决不了的困惑和难题统统抛到脑后。
想一想,日常可做的事情也很多,抄抄经,练练字,游山玩水,赏花观鸟。
听说木桃擅长制作纸鸢,柳云芷还兴致勃勃地跟她商量明日去放纸鸢。
第二天清晨,晨钟悠悠,晨雾淡淡,寺中宛如仙境。
上完早课,昨日那个小沙弥却又来了,依旧双手合十:“柳施主,方丈大师有请。”
柳夫人大喜,忙问道:“方丈大师回来了?”
小沙弥道:“方丈大师昨夜归来。”
柳夫人心中嘀咕:这了然大师走也走的蹊跷,仿佛故意躲她们似的;回也回的蹊跷,仿佛特意为着她们似的。
无论如何,能够谒见了然大师,如能再得大师几句善颂善祷,那就是女儿的福气了。当下喜滋滋的想同去,谁知那小沙弥将手一拦:“夫人请留步,大师言道只县主一人前去即可。”
柳云芷略有不解,担心的瞅了母亲一眼,柳夫人却是放心的,安慰道:“大师乃得道高人,便遵大师之名吧,云儿只管去吧。”
小沙弥领着柳云芷,来到方丈禅房门外。
兴国寺方丈虽是高人,人却不在方外,这禅房如同兴国寺一般,高大宽敞。到得门外,小沙弥只手一请,却不再迈步,显然是让柳云芷孤身进门的意思。
柳云芷却也停住脚步,望着门,沉默垂首不动。
小沙弥见她迟疑,还以为她没懂,便出言解释:“施主请自行入内,大师在禅房恭候。”
柳云芷抬眼望了望禅房的门,又迟疑了一刻,方才独自举步入门。
入得门内,才发现进门后,是一处小小佛堂,旁边还有另一门紧闭,看来是大师休憩之处。柳云芷侧目看了一眼。
佛堂中,供奉了玉佛一尊,三柱清香香烟淼淼。地上有蒲团,蒲团打坐着一名白发白须的干瘦老僧人,看须发仿佛已过百岁,只着半旧的僧袍,兀自闭目,听见人进来也没睁开眼。
柳云芷静悄悄进来,见了然并未睁眼,也不敢出声,静静挑了旁边一个蒲团跪坐下来,微微合眸养神,心下暗自盘算。
两人俱都沉默,大概过了半根香的工夫,了然微微张开眼睛,眼皮半开半阖,眼中精光一闪,望向柳云芷面上。
柳云芷原本垂眸,却忽然感到老和尚的目光,宛如实体一般,针刺过来,扫在自己面上,不由抬眼跟了然对视,只见大师目中光芒已敛,双眸犹如古潭深邃,让人由然生出敬畏来。
了然细细看了她,微微摇头喟叹:“看不透,看不透。”
柳云芷微微躬身低头:“小女惶恐。”
了然微微一笑:“我看不透,自是我的事,与施主何干?”
柳云芷再一躬身:“请大师为小女解惑。”
了然微微点头:“施主请讲。”
柳云芷眼睛扑闪扑闪道:“请问大师,我从何处来,去往何处去?”马上又接道:“大师可千万别说我自来处来,去往去处去。”其实这个问题,她是真的困惑。她究竟是为什么穿成狗?又怎么变成了人?
了然“呵呵”一笑,虽后略收敛笑容道:“心之所来即为来处,心之所往即为去处。如若施主心在当下,则无需计较来处与去处,只需知晓当下即可。”
柳云芷快速接着问:“那我为何会在当下呢?”
了然道:“一念不觉,而有无明。起心动念,见闻觉知。”
柳云芷又问:“若是在当下,我伤害了别人呢?”
了然微笑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柳云芷沉默,又问:“大师,我当随遇而安吗?”
了然合十闭目道:“一切唯心造,万法因缘生。”
柳云芷思考了一会儿,躬身一礼道:“多谢大师为我解惑。”
了然慈祥的微笑着,又凝视了她一会儿,方才道:“我观施主心志坚忍,岂能为他人三言二语所动,所谓解惑,不过尔尔。施主福泽深厚,日后还望牢记‘当下’二字。”
柳云芷起身告辞,深深一礼,转身出门。
临出门前,又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偏门。
回去时柳夫人赶紧拉着她手,细细询问大师与她交谈内容。柳云芷不欲详谈,只说了最后一句,大师说她福泽深厚,日后牢记‘当下’二字。柳夫人大喜过望,急忙回房要写信告诉丈夫,这“福泽深厚”四字,出自了然大师之口,也是极佳的评语了。
送走柳云芷,了然大师又闭目入定。
旁边的门轻轻开了,走出一人,白衣玉冠,轻袍缓带,正是景逸。
景逸选了柳云芷那只蒲团坐下,笑着对了然拱了拱手:“辛苦老和尚了!”
了然睁眼笑道:“老衲本欲避她一避,谁知小友你神通广大,竟在半路拦我。”
景逸戏谑笑道:“是佛祖让你避不过,岂是我让你避不过?”
了然笑了笑一摊手道:“可是,看不透就是看不透,老衲也无法可施。”
景逸叹了口气道:“大师,你说,庄生梦蝶,可有其事?”
了然正色道:“佛门不讲魂魄,佛门只讲‘八识’,一切因缘生 ,一切因缘灭。”
景逸问道:“那我该当庄生为真?还是当蝴蝶为真?”
了然道:“那要看小友的心了,心在当下,小友的心愿意以庄生为真,那庄生就为真。小友的心愿意以蝴蝶为真,那蝴蝶就为真。”
景逸本就聪明豁达,微微思忖已然明白,笑道:“老和尚,跟我打机锋吗”
了然哈哈一笑,摊手道:“老衲即不能跳出三界外,又仍在五行中,世上难题千千万,若不靠打机锋,怎能解世人困惑?”
景逸默默沉思一会儿,抬头笑道:“反正此事你已牵涉其中,万万不能逃脱,日后若有难处,你可得出面帮我一帮!”
了然笑道:“小友神通广大,何须老衲帮忙?但若真有所需,老衲当然不遑多让!”
景逸这回郑重施了一礼,表示感谢。
所以这兴国寺方丈,虽是高人,却不在方外。
四十四、宫中烤羊
不同母亲的喜笑颜开,柳云芷回房却闷闷不乐。
没错,她进禅房前,就发现景逸也在其中。进门后,也发现了景逸就在门后。
没想到太子殿下果然神通广大,知道她想找了然,竟还真把了然送到她眼前了。
想想她和了然的谈话。
她问,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大师回答:她先不必管过去怎么来的,也不必管未来怎么样,只需要管好眼前就行了。
她又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师回答:心随意动,只要心念动了,感知就变了。
她追问:会因为她的来,伤害到其他人吗。
大师回答:如果伤害了,那也是前世今生的因果而已。
她最后问:她未来要安于这里吗?
大师回答:一切都是因缘,一切都会变化。看心吧。
她长叹一口气,幸好自己是中文系毕业的。佛门高僧说话果然高深莫测。
其中含含糊糊之处,也能理解,毕竟自己问的也是含糊。
想到前前世的:“你额头有朝天光,眼中有灵光,仙人转世,神仙下凡来,我终于等到你啦。”
可能大概也差不多的样子。
柳云芷原本以为景逸冲着自己来的,所以心神不宁的等了半日,还以为可能会故意跟自己来个偶遇什么的。谁知景逸竟没来。
来与不来,就如同楼上邻居的靴子,待到一只靴子落地,总等着另一只什么时候落地。
等了几天,没等到景逸的靴子,却等来了祥格的来人。
原来回到京城后,皇帝已经颁旨赐婚景祺与祥格,婚期已定,因为祥格的身份,皇帝特旨令祥格搬进宫居住备婚。
德妃娘娘便趁此机会,给祥格布置了一大堆的作业,从礼仪到女红,祥格熬了几日,竟开始罢工起来,妥协后提了个条件,要柳云芷进宫陪她。
柳云芷乍一听,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拒绝,而且恨不得跟祥格绝交。
进宫她有些担心景逸,也有些担心景祺,她谁都不想遇见。
谁知柳夫人却是支持的,还劝说女儿:“祥格公主马上就要成为三皇子妃了,将来就是一品王妃,你跟她好生交好,将来在京城中彼此也有个照顾。”
于是柳云芷便不情愿的被母亲推上了马车,告别了兴国寺神仙般的日子。
德妃娘娘现下又接手了协理六宫之责,将祥格安置在怡和轩,距离皇子们所居住的南六所很近,进出皇城也方便。
柳云芷一进怡和轩,祥格便高兴的跑出来迎接,迎面却是柳云芷一张黑脸。
柳云芷沉着脸瞪她:“这是要做王妃了?便使唤起人来了?”
祥格笑着央求她:“好姐姐,我实在在这宫里闷的无聊!你就来陪我几天,我就放你家去!”
柳云芷皱眉道:“当日的事……我委实不想见到三皇子!”
祥格笑道:“我自然知道,只不过,”她“咯咯”笑,“你知道的,他却也不想见我!”
景祺一见她就觉得后脑勺生疼。
柳云芷叹气,略带怜惜的看她:“那……你真要嫁给他?就这样过一辈子?”
祥格悠悠道:“将来的事谁知道?一辈子那么长,一辈子的事谁又知道呢?”她上前挽住柳云芷胳膊,笑吟吟道:“我只知道今日过的舒坦,就行了,”低声神秘的跟她眨眨眼睛,“上次你不是同我说,想尝尝我们草原的烤全羊吗?今晚咱们就来个把酒烤羊如何?”
柳云芷惊讶又好笑:“疯了吧?你在宫里烤全羊?”
祥格得意笑道:“我现在身份可不一般,谁敢来管我?再说,我要是没点好处给你,你哪里肯进宫陪我?”
是啊,未来的烦恼那么遥远,又怎么能为难到今日的两个快乐少女呢?
天刚刚近黄昏,祥格就迫不及待地忙碌起来,指挥一众北元侍女,架起烤架,屠宰活羊,看起来像模像样。
本来前次北元使团的大部分随从,都被海山一道带回去了,留给祥格侍奉的人只剩下她自己的贴身侍女。但这时柳云芷冷眼旁观,竟然多了一大群,而且都是面生的新来的。
待月上梢头,一只烤全羊已经黄澄澄油滋滋的摆上了席,上面插着一把黄金柄镶宝石的雪亮亮的蒙古短刀。
席上还有北元特色、上次把柳云芷放倒的烧酒,柳云芷这次是抵死不饮,祥格也只好从她,但却没让她饮梨花白。
祥格唤侍女取出一个长颈密封琉璃瓶,里面是红色透明的酒,笑道:“这是西番商人带来的酒,是葡萄所酿,你且尝尝。”
祥格取了个琉璃盏,倒了一杯出来,酽色如丹,闻着有葡萄的甜美,夹杂着酒气,柳云芷微微小品了一口,果香盈齿,微甜微醺,果然就是后世的红酒!
不由得笑了,想起两句脍炙人口的诗,便随口吟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祥格睁大眼睛好奇的问:“你在说什么?”
柳云芷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时代没这首诗,还是因为祥格不通中原文化所以不知晓,当下也不欲解释,笑笑道:“没什么。”打岔混过去了。
当下祥格亲自挽袖动手,手执短刀,刀刃向内,割下羊胸口最肥美的一块金黄的肉,双手捧着递给柳云芷,嘴里还唱一首欢快曲调悠长的歌。
柳云芷知道这是她们部族崇尚的礼仪,当下也站起身,郑重其事的用手接过,咬了一口,外酥里内,滋滋冒油,各种调料又香又脆,不觉大声叫了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