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逸又是一笑。
走到宫门外,却看见御用监一群内侍,捧着景逸的一大堆赏赐礼物,在路边等候,待太子过目后送到东宫。
景逸走过去眼睛扫了一下,目光顿了一下,伸手从礼物中,亲手挑出一个白色、象牙制的锤丸小球,在手中抛了抛,便收到袖中,然后笑吟吟对御用监道:“今儿辛苦了,这些小玩意儿就赏给大家吧!”各内侍大喜均跪下谢礼。心下又想,虽然太子投壶输了,却半点没不高兴,真是大气。
与顾子扬分手之后,景逸便收了笑脸,一路上冷着脸子,也不理福来和云绣球儿。
云绣球儿本来就对景逸的情绪极其敏感,现在更是感到他身侧一股冷气逼人,只觉得冷到了自己心底,便一路上犹如死狗一只,动也不动。
福来也同样战战兢兢,他伺候景逸十几年了,景逸由于身份是太子,为人处世便更加谨慎小心,即便再生气,也极少情绪露在脸上。
但今晚听喜来禀告说,云绣球儿跑丢了,太子却当下就沉了脸,只对喜来说了句:“回去跪着!”然后就一直生气到现在。
福来此刻便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云绣球儿,仿佛是个炸弹。
众人回到东宫,宫内侍卫和宫女纷纷跪拜迎接太子,景逸连个免礼的手势都没有,各人偷眼看着太子冰冷的脸色,便都跪着没敢动。
喜来孤零零跪在正殿门口,早就回来跪了半宿,只见她低着头,也看不到脸色。
云绣球儿越过福来肩头,瞅她,心里难受极了,自己一时任性便连累她如此。
太子也不看喜来,阴沉着脸大步直接进了寝殿。
福来抱着云绣球儿磨蹭的跟在身后。
景逸往塌上一坐,也不出声,也不看福来,垂着眸子,把玩着玉佩的穗子。
福来也不敢把云绣球儿放下,又觉得抱着也不合适,也不敢往跟前走,更不敢跟景逸说话。
过了一会,景逸手指敲了敲桌面,冷冷道:“说说吧。”
福来赶紧低声把遇到云绣球儿的情景说了一遍。
听到柳云芷救了云绣球儿 ,景逸微微停了一下手指,听到老胡要杀了吃肉,“哼”了一声。
福来便住嘴不敢说下去。
景逸问道:“是什么人?”
福来明白,忙回答:“尚膳监的七品。”
景逸淡淡问:“处置干净了?”
福来低头答:“是!”
绝对的实力,从来不需要阴谋诡计。
景逸沉默了一阵,福来只觉得自己汗顺着鬓角流。
过一会儿,景逸方道:“放下云绣球儿,退下吧。”
福来如释重负,将云绣球儿往地上一放,赶紧低头退下。
云绣球儿颤巍巍站在地上,然后矮身原地蹲坐下。
她已知道自己今天是犯了大错。
第一,私下偷跑,差点害了自己性命。
第二,连累了喜来、福来一群身边人。
第三,无论老胡是否大奸大恶,却是因自己而死。
最重要是,惹得景逸生气,他便一直不理自己。
其实作为一只狗来说,她宁愿他打她一顿,也不愿意被他冷落忽视。
于是她深深低着头,觉得再没脸、也不敢去求景逸原谅,一想到景逸以后都不再理自己,眼泪便大滴大滴的落下来。
景逸确是在生闷气,也不看她,本来以为她大概会摇头晃脑的过来讨好,又或者垂头丧气的过来蹭蹭,谁知过了好大一会儿,却一点动静没有,就忍不住侧头去看她。
只见她无精打采的、深深垂着头,一颗一颗大大的水珠儿顺着眼睛滴到地上,地上早已有了一小片儿水渍。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便起身走过去,两只手把她举到视线平行的位置。
她还是不看他,兀自流泪。
他手托起她的脸,注视着她哭得清亮的眼眸,忽然就想起那天在湖边、大雨里,她全身湿透,眼睛里却滚落着比雨水还清澈的泪珠儿。
他登时心便软了,口中却厉声骂道:“你还知道哭?知不知道今日差一点就成了狗肉锅子了!”
回身坐到塌上,将她往案桌上一放,手指点着她脑袋骂道:“你就是个大胆的,还敢自己偷跑?这世上没遇过坏人吗?”
越说越气,又厉声道:“我又怎么对你不好了?你就不想在东宫待了是也不是?你若再乱跑丢,我便再也不去寻你,你也再别回来了!”
他越说越气,话就越说越狠。
她就越来越委屈,本来今日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了,现在又被他一顿教训,那眼泪便如不要钱似的哗哗流。
他看着她哭,虽是心软,却还是恼的,心想这次务必得给她个教训,方叫她日后不敢在宫里乱跑。
可是看她哭的可怜,还是忍不住心疼,便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好了,不要哭了!这次都怪我,我以后再不带你去宫宴了。” 以后真的再没带过她去。
顿了一顿,从袖中掏出那个雪白象牙小球,托在手心,捧到她眼前,柔声道:“看,这个给你玩的,好不好看?”
前段时间她不能出门玩,总是不乐,景逸一直记着,就想着给她找个玩具,正巧今日看中这个锤丸用的小球,大小、重量正合适,便替她装了回来。
她终于抬起头,大眼睛蒙着泪雾,愣怔的看他。他就算在刚才生气的时候,还记着给自己选玩具。
心里想着,看来他不会不理自己了,当下就忍不住一下跳进他怀里,把头俯进他怀里。
她想象,自己若是前世的女子,就要趴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可现在,只能不出声的抽搐着哭。
景逸叹着气,一下一下摸着她头顶,又哄着她:“好了,好了,不哭了,今日吓到了吧?别哭了,你还有脸哭,吓得我都要哭了呢。”
又轻笑着:“这般哭法,也不知道你明日眼睛肿不肿。”
她依偎在他怀里,嗅着他的气息,终于慢慢安稳下来。
景逸扬声叫人:“福来!”
福来一溜小跑的躬身进来,景逸道:“去唤喜来起来吧。”
福来偷眼抬头看了看,看景逸抱着云绣球儿,心里也松了口气,赶紧答应,出去不但让喜来起来,又唤整宫的人都别跪着了。
一会喜来进来谢恩,她眼睛倒是哭的肿肿的。景逸冷淡道:“若有下次,你便不能留在东宫了。”喜来低声答应,退下前看看云绣球儿,不知道该不该抱走。
景逸瞅瞅那个小脑袋越钻越深,知道她不愿意离开,便道:“今日云绣球儿跟我睡吧。”
云绣球儿此刻心里,是失而复得的喜出望外,恨不得唱起歌来。
十三、龙不见龙
此番之后,景逸就更不让云绣球儿离开自己视线了,回到东宫便时时带在身边,
冬日变得愈来愈冷,喜来就动手给云绣球儿做了好多件衣服斗篷,拿着云锦、裘皮各种名贵料子一顿霍霍,红的、白的,皮的棉的夹袄的,云绣球儿觉得自己特别像一只地主家的狗。
好消息是弘仁殿修整很快,中间也没出什么乱子,顾子扬都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了。
这日,云绣球儿正在书房玩着球,景逸嫌弃她弄得“当啷当啷”响得很烦,就抱她起来,拿了把银梳子给她梳毛。
本来不觉得身上痒痒,可是景逸梳了两下,她就觉得全身痒痒得好舒服,眯着眼睛享受起来。不一会,梳子上就积了一大团雪白的绒毛,景逸仔细的一丝丝扯下来,团好放在一边,继续梳。
顾子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抱怨道:“你什么毛病,攒这些毛干嘛?”
景逸笑嘻嘻道:“攒的多了,能做个玩意儿,说不定能织个毯子。”说起来还略有得意的样子。
顾子扬一阵恶寒。
福来进来禀报:“殿下,内务府来人,问殿下什么时候验收,弘仁殿就可交工了。”
景逸这梳着毛,还没来得及说话,顾子扬却眼珠一转,道:“福来,你去请得胜来东宫,就说太子殿下请他来验收弘仁殿。”
景逸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福来有些为难:“这,怕是请不来啊!”
顾子扬笑道:“你就跟他说,当初是他传陛下旨意,整修弘仁殿的,当然也得他来验工!”
福来恍然大悟,笑嘻嘻道:“明白了,这就是赖上他了!” 乐呵呵的去了。
景逸只是不理他们,又唤喜来取小剪子,要给云绣球儿剪指甲。只要有闲暇,这些云绣球儿的事景逸都是亲手做。
顾子扬便常常嘲笑他,怎么养了云绣球儿,倒像是养了个孩子。
这厢得胜听了这番话,懊恼得直拍大腿,自己那是奉陛下之命,过去通个风报个信而已,怎么就成了传旨了呢?现在怎么又得去验工了呢?
但是架不住福来搂着腰抱着腿作着揖陪着笑的苦求,又抬出景逸来:“太子殿下说了,除了干爹您,他谁都不信!”太子是一向礼遇亲近的,实在却不过情儿,也只得移驾东宫了。
一进东宫,福来也不许他先去拜见太子,只一个劲催他先去弘仁殿:“内务府催着验工呢,太子殿下在书房忙着,实在不得空,干爹您就辛苦一下吧!”扯着就去了弘仁殿。
还未及走近,远远望去,弘仁殿果然修筑的雕梁画壁,得胜啧啧叹道:“漂亮、好看,德妃娘娘办事那是一向周全!”话声未落,忽地颤颤巍巍举起右手,指向天际线部分,眯着眼睛,疑惑道:“那是?那是?”
福来年轻眼神好,顺着手指望去,立刻脸上变色,回身“扑通”跪下,抱着得胜的腿,带着哭音喊道:“干爹,您可得帮殿下啊!殿下连来看都没看过呢!这事跟太子可无关啊!”
得胜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只得又懊恼的拍自己大腿,这坑给自己挖的!
本来这趟浑水不想淌,现在是不想趟都不行了,而且还得明确的站个队去趟。
只得叹了口气道:“你赶快去回禀太子吧,我自会如实跟陛下禀报。”
福来一路屁滚尿流的冲进书房,一五一十跟景逸一说,景逸脸色平静,放下云绣球儿,站起身,弹弹袍子,道:“走吧,去承乾宫请罪!”
顾子扬疑惑的看看他,道:“我是不是高看了德妃?”
景逸一笑,自顾出去了。
于是只有顾子扬跟云绣球儿大眼瞪小眼了。
过一会,高马两位急匆匆来书房,却见顾子扬拿着象牙小球,滚过来滚过去,哄着云绣球儿追扑。
高马有点愕然的互视一眼,马先生先急急道:“殿下去承乾殿请罪了?”
高先生皱眉道:“是不是太仓促了?何不商议一番?”
顾子扬笑道:“这是小事,无需商议,放心吧!”
高马没想到顾子扬如此轻松,便稍微安心了些,马先生又皱眉道:“子扬,我与高兄均入朝未久,这龙不见龙,可有何皇室秘辛?”
顾子扬便放下球,让云绣球儿自行玩耍,看向两人道:“当年皇上刚刚登基,呃,登基你们也知道的,先皇忽然病重而薨,未及立下太子,是太后及群臣拥举陛下登基。”
停了一下继续道:“当年皇上刚刚登基,忽生一场大病,药石无灵,太后便请了无尘大师占卜,大师却给了四个字,龙不见龙。”
马先生道:“这四个字,倒是看怎么解。”
顾子扬点头:“太后当时也很吃惊,这龙不见龙,是否陛下不能早立太子?大师解释说,龙不见龙,意思是,陛下是真龙在身,除了陛下,其他人不得再使用龙形事物。以前,我朝例,太后、皇后、太子、亲王,都是可以使用五爪蟒龙图案的,自此太后颁旨,除了陛下,其他人均使用四爪蟒蛇,这就是所谓龙不见龙。”
高先生道:“这事,有些刻意了吧?”
顾子扬点头道:“是啊,当时还有几位亲王,对陛下登基本就有些微词。此旨一下,就有些压不住火,但是,结果你们也都知道了?这次弘仁殿的脊兽中,竟然有一只龙,看来是纯钧剑使得多了,想法也多了。”说罢自己觉得好笑,就笑了一笑。
高马二人却有些笑不出来。这种犯忌讳的事,皇城中最为麻烦。虽是无心,却容易在帝王心中埋下一根刺,只待时机发作。
不多会儿,景逸就回来了,看来脸色依旧平静如常。
顾子扬问:“陛下怎么说?”
景逸一进来,看到顾子扬在哪跟云绣球儿玩球,正玩的高兴,也没理自己。
景逸进门,顾子扬就停了手,云绣球儿还不高兴了,把球儿叼到顾子扬手边,示意他再扔。
景逸过去抱起云绣球儿,生气道:“你这么爱跟他玩,你一会儿跟他家去吧!”
马先生急道:“殿下,到底怎么样?你看我们这都急得……”心里不满道,玩物丧志!
福来笑嘻嘻的跟着进来,道:“没事,各位不用担心!”
景逸摸着云绣球儿的爪子,坐下笑道:“父皇说了,那都是多年前之事了,今日此事乃内务府之责,自然由他们承担。但以后,东宫可以使用龙形,不必再避讳。”
众人都面露喜色。本来宫宴上,皇上将纯钧剑赐予三皇子,太子身边的人,心内都有些惴惴,但今日皇上又许了东宫使用龙形,那便是圣心稳固的象征。
顾子扬撇着嘴角道:“早料到了,皇上给了景祺一个甜枣,总也得给东宫一个蜜桃。”
景逸又道:“后来父皇又下了一旨,晋了姚嫔为惠妃,说德妃身子不好,让惠妃协理六宫。”
顾子扬“咦”了一声,笑道:“原来不是蜜桃,却是个仙桃!”
众人大笑,这确实是意外之喜了。
景逸却低声呵斥云绣球儿:“只顾着玩耍,便不理我?”她赶紧上前一顿讨好,又是舔舔又是蹭蹭,才哄得景逸转笑。
只是这事,却叫福来与顾子扬安了心。原来德妃忽然搞出一个修葺东宫来,无非是想用龙不见龙的忌讳,挑拨皇上与太子的关系。却不知皇上最擅平衡之道,便用此事平息了朝内对纯钧剑的猜测,反而是德妃,多了一个协理六宫的对手,便算这一局已是输了。
何况,还因此事,使得得胜无奈站稳了立场,东宫再赢一子。
十四、冬日暖心
冬日白昼愈短、暮色愈长。天气冷了下来,除了必须要参加的朝会、宴席之外,景逸更多的时间,都回东宫陪着云绣球儿玩。
怕她会冷,景逸便命在寝殿内摆了多个大大的炭火盆,整个宫殿就温暖如春,地上铺了厚厚的白色长毛裘皮,便是光着脚踩上去,也不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