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庭璋闻言一愣,这正是知县背在身后的双手交握着的纸张,他刚递交的文章题目!
他有些懂得知县深意,心中更有底气,姿势都不那么紧绷,肩颈不为人知的放松了几分,更加安心细听比他年长、比他早考中、比他多学几年的秀才们的高论。
知县所出题目并不刁钻,青年、壮年秀才们跃跃欲试,轮流出言,有的人长篇大论,说了两盏茶时间,有的试图言简意赅,三五句即止。
总共八人进行了论述,完毕之后,知县并无点评,只是将柳庭璋文章递出,让他们传阅。
众人不明所以,交头接耳几句后,派代表从知县手中,恭敬接过他们眼中毛头小子的习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开始浏览这同题文章。
八人所述,林林总总,各个角度,并无新奇,无非是「圣人立德立言立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刀笔如锋,锐胜千军万马」等观点,都能在柳庭璋文章中找到对应。
不仅如此,这文章还能出其不意,翻转写出独特观点,却又契合儒家正统,让众人猛一看觉得像是奇峰异转,细一咂摸,却能得到不少启发。
随着反复咀嚼柳庭璋观点,骄傲秀才们的眼神都变了。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他们好歹算是息县最饱学的一批人才,自然认得出文章好坏。
这篇柳庭璋的习作,固然有篇幅不长、援引不够等问题。然而其中蕴含的儒家基础,相当扎实。
看来,柳庭璋之才学横溢,远超他们之前固有认知。假以时日,文章一定会写得更加得心应手,其人未来发展,自然可期。
当此之时,结交少年,远比得罪他要有益的多。更何况知县态度都显露的明明白白。大户子弟们转脸也都自如,纷纷夸赞起柳庭璋后起之秀来。
柳庭璋难得不骄不躁,声音虽然嘶哑,与前辈们应对得当,谦虚有加,却并非一味妄自菲薄,让好几个爱才惜才的秀才子弟,真的起了提携交好之心。
经此一宴,务丰二十年的秀才榜首柳庭璋,声名一时鹊起,之后有多位大户秀才向他抛出橄榄枝,引以为同辈中人,乃至本家举人们也与他写文相应和,渐渐的,柳庭璋真的融入了本县文人圈子。
他暗自归功于卫夫子,越发觉得夫子学问深厚、人所共认,自己眼下的光彩,完全是夫子带给他的。
柳庭璋写出文人相和相酬的景况和自己的喜悦心情,夫子鼓励说,随着他考乡试中举人,将来再参加会试,天地会越发广博,接触的人也会有愿意提携后进晚辈的。
如此美妙的前景,自然令柳庭璋钻研学问更加起劲。
只可惜,过了正月,夫子就说家中生变,近期会繁忙不已。
从四月开始,每半月才能进一趟书斋,集中点评一次柳庭璋文章。让柳庭璋有什么学问上的疑惑,攒在一起发问。
柳庭璋出于关切,问过夫子出了何事,可有什么他能效劳之处。夫子起初不答,生辰前后,凌乱笔迹问他,是否了解喘疾。
市井中人,哪里会有任何身体不适就去看诊的呢?毕竟寻医问药都需钱财和精力,因此,应对一些常见的头疼脑热症候,往往口口流传着各种偏方、土办法。
柳庭璋没有追问是夫子身边的谁患了喘疾,好像太过刨根问底,他只是在私塾教课之余,走街串巷,访邻会友,留意着有无对症方药,然后一有所得,就细细写给夫子看。
一段时日下来,柳庭璋居然打听到了不少民间妙方,有些荒谬不经,但是也有些用料随处可得,确实能治疗病症。他深深感到记录和流传下来的必要。
待他日后功成名就,不忘着手继续收集这些土办法、与御医商量着编纂成书。
不仅流传于仕林和杏林,民间也多有收藏柳相此书,算是一件功德了。
——
顾采薇一心惦记父王喘疾,发现这病随着气候变换而轻重不一,冬季严寒,空气干冷,诚王自觉好受些,当时还归功于御医妙手仁心。
谁知道,翻过年来,一进入初春时节,天气和暖,诚王就觉得病势加重,出不上气,像是被谁卡着脖子一样,百般不耐烦。
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办法,御医们也束手无策,只是想到气温对病情有影响,试探着建议,诚王搬到附近山上去小住一阵,那里地势高,气温低,说不定能缓解些。
皇上听过汇报,为了幼弟身体,自然准奏,想到诚王家京郊庄子临水而不在山顶,特地将一个离京五十里有余的山上皇庄赐给诚王,供他养病。
这个皇庄离京城距离,超出了宗室们能自由活动的范畴。诚王和王妃斟酌一番,在谢过皇上隆恩后,启奏想要带上顾采蓟和顾采薇一双最幼子女,一同到庄上居住。
皇上年过半百有余,虽然自觉身子骨还硬朗,但是今年正月以来,已经因为风寒罢朝两次了。
为了空悬的太子之位,三个儿子明争暗斗,朝中大臣各有支持,天天要不然就是在朝议时唇枪舌剑。要不然就是一封接一封的上奏表,长篇大论,让皇上不胜其烦。
第41章
诚王作为京城仅有的近支宗室,自己倒是闭口不言、立身谨慎,奈何几个儿子掺和进去。
二子信郡王和三子平郡王跳得尤其高,一个给大皇子言语造势,一个给二皇子源源不断的钱财支持,皇上都是看在眼中的,记在心里的。
他尚未表态立谁为储,这些人就如此鲜明地聚在儿子们周围,简直像是向皇帝眼中扎刺。
在诚王喘疾发作前,皇上也几次言语暗藏机锋,敲打过幼弟,让他管好儿子。
不过诚王在宫中书房里,气喘吁吁、跪地不起,口称「臣弟有罪」、涕泪横流时,皇上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暂且将此事放下。
诚王得皇兄恩准要出京,带不带惹事的二子、三子,与王妃不是没有犹豫过。
不过,他们二人认为,将孩子们留在皇上眼皮底下,也许皇上会更放心些,世子夫妇要代管整个诚王府,他们自然是不能动的。因此上奏只带幼子幼女。
皇上自然明白幼弟隐含之意,深感诚王为人识趣,恰和他心意,因此痛快准奏,并且给留守京中的诚王家三个儿子赏赐了一番。
可能此时,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那么急转直下。
四月初,诚王携手王妃,带着顾采蓟和顾采薇,一路迤逦出行,花费一整日路程到了庄子上。
顾采蓟如同放飞的猴子一般,在山庄上蹿下跳,发泄少年无穷的精力。
诚王妃和顾采薇将诚王安顿好,细致观察,发现他果然喘气平和了些,深感这趟来对了。
因为牵挂着向柳祭酒求学以及教授柳庭璋一事,在离京前就说好,顾采薇每半月回京一趟,一是入宫向皇上禀报父王近况,感谢天恩,二是代表父王和母妃看看王府是否安泰,三是办她自己的事情。
因此,四月十五、四月三十、五月十五,顾采薇打着郡主仪仗下山回京,办了相关事务再转回山庄,如是运转,各项任务完成的都很顺利。
今年,诚王世子和大皇子都满二十岁,男子要在这个年岁加冠,意味着成人,长辈赐字,代表祝愿。
二月里,诚王世子顾传生辰当日,皇上不仅将他的冠礼定在宫中,还亲口赐字——承诚。诚王一系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四月间,大皇子得字——面南。这一下子,就像是滚油倒进了热锅里,众臣沸腾热议。
面南啊,君主面南垂拱而治,皇上赐给大皇子这么个字,是不是意味着,心属他来当太子?
一时之间,上奏请封太子的奏折像是雪片一样飞到皇上御案,大家争先恐后,都想顺着皇上心思,而且在大皇子处卖个好。
不止如此,诚王家二子顾信,擅长组织说书先生、戏院戏班子疯狂造势,他又是大皇子的忠实跟随者,两人娶妻相差不到半年,而且妻子都怀了身孕,甚至指腹为婚,关系尤为亲密。
这一次,顾信一面笼络人来编写大皇子英明神武、天命所归的故事和戏折,一面编出朗朗上口的童谣,安排乞丐、叫花子带动街头巷尾的幼童们传唱。
什么「面南王,真龙子,长且贤,天命喜」、什么「长子撑家业,面南好儿郎」,等等。
一时之间,谁都能听到耳边传来这样的歌谣,仿佛京城中,人人都盼着大皇子当太子一般。
如是情形,不过一个月,越演越烈,渐成骑虎难下之局,超过了以前任何一次,皇上流露出关于立太子的点滴信号所引起的波澜。
自从务丰十八年,皇上从立了三皇子之母曹妃为继后开始,一时间对大皇子委以重任,一时间又给二皇子定下显赫岳家,一时间又意味深长说嫡子贵重,来来回回,目的就是想要让儿子们人人有希望,个个没把握。
几年下来,三个皇子渐渐形成了掎角之势,大皇子优势在于年长,且政务经验丰富。
二皇子贤名在外,即使柳祭酒一再说自己只是臣子,也抹杀不了他是二皇子外祖父的事实,文臣们心中自有考虑。
三皇子作为嫡子,最是名正言顺,然而母家曹家并没有什么人才,他自己又最为年幼,臣子们见得少、了解得少,所以没有形成压倒性优势。
从内心深处来说,务丰帝并不想在自己还能掌控朝政时就立下太子。
毕竟在他心中,储君是自己皇位的最大威胁,因为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一旦被臣子们催急了,就放些似是而非的信号,已经是务丰帝这三年惯用的手法了。
这次给长子赐字,对他来说,也是随手布下一笔,臣子们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
但是,信郡王年纪渐长,心眼儿和本事也随之变大,这么短的时间就搞出无比浩大的声势,这是不同以往的情况。
皇上自然有自己明的暗的消息来源,日日听闻这个侄子做的好事,他又感觉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精力不济,两相对比,被夺权篡位的担忧、被架空的恐惧以及对众人各有心思的怨恨,层层叠叠、交错相覆,逐渐让务丰帝的怒气与日俱增。
五月上旬,信郡王一鼓作气,在京城各大戏园同日推出了《立长》为名的折子戏,在茶馆、酒楼安排说书先生们讲述同名《立长》的评书。
皇上听到汇报说,戏曲演出大受京城高官追捧,场场爆满,喝彩声不断。至于说书,更是赢得百姓叫好,迅速传进家家户户。
阴郁着眉眼,皇上呼吸急促地翻看着秘史呈送的戏本子。写得真是精彩,有鼻子有眼,连务丰帝百年之后,大皇子继位开创一代盛世伟业的前景都描述了不少,好像若是不立大皇子为太子,江山社稷就要后继无人一般。
这是明晃晃的本朝记事,太贴近皇家真事,细节备至,即使隐去真人名姓,明眼人谁能看不出以上的影射来。
能对皇家这般如数家珍的,除了顾信本人,还有谁?
说不定就是他亲自操心写就的,如此盼着务丰帝宾天么?简直其心可诛!
看罢,皇上将它一摔,冷笑数声。
貌似随口,务丰帝对身边奉旨翰林念叨说:“看来,顾信这毛头小子,跳的实在太高。该治治了。”
不等翰林奉承着回话,皇上继续吩咐:“传朕旨意,这些戏啊、评书之类的,立刻禁掉。夺了大皇子府邸和俸禄,让他滚到宫里来,闭门思过,日日抄写《孝经》十遍。至于顾信,哼。”
新任翰林不过初入官场,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君威深重,不过瞬时便觉冷汗浸湿后背,手头不敢耽误,一笔一笔记下皇上话语:“顾信,既然他不将朕这个皇上放在眼里,朕便不要他这个侄子也罢。废为庶人吧,他也别姓顾了,好歹这是国姓。”
翰林等了片刻,眼角余光看到皇上挥手,让他退下,连忙飞奔出去,到了官员值房,传出皇上圣旨。
满朝文武,顷刻间,就像是被割了舌头的鹌鹑,一个个老实极了。
宗室不能擅自结交朝臣,无诏不得上朝。因此,诚王一系其实正如顾采薇说过的那样,根基是寄托在帝王宠爱上,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轻浮无助。
这就应验了,一旦惹到君主雷霆,偌大朝堂,竟然只有年迈的柳祭酒,颤颤巍巍出列,为顾信说好话求情,希望帝王宽恕,不要惩罚如此之重。
其他大臣们,有的为大皇子造势上表过,生怕引起皇上注意,清算到自己头上。
眼下大皇子的惩罚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的。对他们来说,根基还在,可以待以后慢慢为其筹谋太子之位,眼下退一步,不与皇上争执、不去激怒皇上,自然是上上之举。
至于乳臭未干的小小郡王,管他们什么事,他被驱逐了,还少一个争从龙之功的人呢。
有的是二皇子党、三皇子党,甚至对顾信的遭遇幸灾乐祸,指望着经此一事,寒了大皇子一系的精气神,好好打击他们一番。
也有个别中立官员,却想着宗亲处置,算是帝王家事,自有宗令管理,他们作为外臣,不便多嘴,便镇口不言。
所谓宗令,不过是皇家远支的一个老头子,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的法子就是听皇上的一切吩咐,又怎么会维护顾信呢?
皇上连柳祭酒都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让他专心教书,不要多事,不要倚老卖老,不要连累外孙二皇子。
因此,在皇上一意孤行执意如此、诚王住在京外、京城中几个儿子无人知晓消息的情况下。对于顾信的处置就被宗令加紧办理,很快从皇家玉碟上除名。
五月二十四这日,午后,大约申时,旨意到了诚王府宣召时,众人才得知这一噩耗,如梦初醒,如坠深渊。
顾信强撑着跪地听完,起身接旨,双手颤抖,腿脚发麻,只觉头晕目眩,半晌不知身在何处,为何会如此。
传旨太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对他说:“信郡王,啧啧,现下您可不再是了,连姓氏都没有了,老奴好生为您惋惜。念着诚王殿下往日进宫对老奴的照拂,老奴讨嫌多说一句,皇上可还在气头上,您思量着,还好端端住在诚王府里,妥当不妥当。”
说罢,传旨太监扬长而去。
第42章
诚王世子顾传正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在原地转悠好几圈,才一叠声吩咐下人,出京去禀告父王,求助对策。
三子顾值,虽然与二哥因为拥护的皇子不同,多有疏远,此时还是骨肉亲情占了上风,撩袍就走,撂下一句话,说是要去请二皇子到皇上那里求求情。
顾信自己依然失魂落魄着,满脑子都是传旨太监留下的话。
他都没发现自己早已将下唇咬出血来,一张嘴,血丝从嘴角流出,牙齿红白相间,十分骇人。
顾信语不成调,声音嘶哑,他顺着直觉说道:“大哥,父王在外养病,别惊动他。我自己闯的祸,自己担。我这就回院收拾一番,带着妻子搬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