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传虽然被皇伯伯寄希望传承诚王一脉,起字承诚,但是他一向老好人做惯了,很不擅长拿主意,嘴又没顾信那么会说,辩不过二弟,只知道拦着顾信,不让他就此负气离府,喃喃说着:“等父王知道就好了,父王有办法的,二弟稍安。”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顾信还是安慰自己。
兄弟二人,没滋没味,很快没了话说,相对着,颓然坐在接旨大殿中,久久不得动弹。
还是世子妃张氏,虽然也担心被顾信连累了整府,依然强打精神,安顿二弟回自己院落,好好安抚新婚妻子彭氏。毕竟她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受不得惊吓。
到了深夜,顾值才回府,十四岁的少年,半大不小,平时只觉天高地厚,自己最牛,此刻却一身疲惫,满目茫然之色。他根本没有见到二皇子。
听人说,二皇子得知后,确实私下求见父皇,刚刚张嘴,什么还没说,就被务丰帝一句阴恻恻的“怎么,你对君父决定,有什么不满?”吓得叩首请罪不迭。
皇上还命二皇子在自己府中好好反省,不要学他惹是生非的大哥,最好不要乱见人。
因此,二皇子府,紧闭府门,一律不见客。
顾值也不例外,吃了闭门羹,只是得到了二皇子托人传出来的简单话语,说他会等父皇怒气稍歇后,再想办法为顾信求情,让诚王一系稍安勿躁,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至于三皇子,虽然已经十一岁,依然久居深宫,被曹后紧紧护着。诚王一系与他向来敬而远之,更是无从求起。
顾值咬牙发狠,想要明日一早,进宫直接向皇伯伯求情,被大哥、二哥不约而同按住了。
顾信自暴自弃,不愿意让三弟为自己出头,受什么牵连。顾传则说,还是等待父王指令,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事,两人都再三嘱咐顾值,千万不要由着性子来,以免火上浇油,弄巧成拙。
顾传派了身强力壮的府丁,骑着上好骏马,一路飞奔出城。
府丁自知任务重大,不敢耽误,未曾休息,赶着夜路,硬是在第二日一早就到了诚王他们所住的山庄报信。
——
山上不知时月过,大家都围着诚王转。
诚王的喘疾时好时坏,发作起来,整宿整宿都不得平躺入眠,只能半坐半靠着,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般喘个不停,发声如雷,吼吼作响。
有咳就有痰。诚王这病症自然伴有浓痰,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这时往往需要手劲大的忠心下人抵在诚王背心处,不断拍抚,才能顺出来。
甚至近日里出现过时间最长、情况最危急的一次,那是夜半时分,灯火通明,众人心急如焚,团团守候着,诚王痰迷心窍,足足一盏茶功夫,他脸色都憋紫了,脖子使劲伸长、后仰,双手交握掐住自己的脖颈,指痕清晰可见。
下人发急,不顾尊卑,在御医指点下,以手成拳,跪在诚王身后,加以死命锤捣,直至「咳嗬」数声,诚王方才吐出一口紫青色浓痰来,症状得以缓解。
随侍的两个御医对此情形毫无办法,除了不断向王爷、王妃磕头请罪外,两人相互商量后,还悄悄跟诚王妃禀报,希望王妃对于王爷身体状态,心里有个数。
按照他们委婉的说法,诚王这病实在无解,说不定哪次痰堵得厉害,出不上气,人就走了。
这样折腾下来,病人自然没有精神,没有胃口,熬的像是蔫坏的菜蔬一般,脸色灰败,肥肉松弛,萎靡不振,诚王若有所感,甚至会对家人吐露厌世之言,有时还想着安排身后事。
此时也顾不得两个孩子年仅十一了,诚王妃、顾采蓟、顾采薇三人轮流陪伴着诚王,日夜无间断,诚王身边总有至亲守候。
论起照顾伺候,他们自然比不过久经训练的下人们,不过也不需要他们亲自喂药、倒水,最多就是为诚王拍拍胸口、后背,陪着王爷说说话,逗王爷笑笑,总比外人强些。
五月十五过后,顾采薇从京城再度上山,眼看着情形恶化至此,建议还是搬回京城王府。毕竟在自家,用医用药更方便些。
忧心忡忡的诚王妃已经失去方寸,觉得女儿说得有理,便张罗着下山事宜。
诚王也表示赞同,他说,万一要死,还是死在自己王府中安心些,诚王妃一听就哭,不许他这么说。
因此,山庄上诸人,一门心思都扑在诚王病情上。
顾采薇算是与京城接触多的了,但是五月中旬这趟,她也是一如既往,到柳祭酒府中拜访一番,师生间只谈学问,回了趟王府,匆匆进教室批改了柳庭璋文章、留下后半个月文章题目便罢。
王府里二哥不在,顾采薇也没顾得上多问一句,大哥、三哥甚至没意识到街头捧大皇子的童谣与自家人有关,只是关心父王病情,顾采薇交代了情况,便返回山上。
对于京城波诡云谲的立储暗潮,乃至顾信这次尤为过火的举动,可以说,诚王一系一无所知。
守在京城的,没这份政敏感,没有重视更没有规劝顾信,远在山庄的,分了心神,未加留意。
这才酿成了这次顾信被夺爵夺姓的祸事。
等尘埃落定后,顾采薇抽丝剥茧,认真梳理那段时日朝廷走向、皇上言行,才沉痛认识到,这道旨意看着好像是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其实是皇上久已不满朝臣总是拱他立太子,这次是顺势发泄,二哥正正撞在枪口上,成了被捏的软柿子。
若是只不过这点问题,可能待皇上怒气过去,还有回转的余地,然而事不随人愿,更大的祸事即将降临。
五月二十五,世子顾传派来报信的府丁见到了诚王。府丁满脸泪痕,又急又快报说:“王爷,大事不好,咱们府中,信郡王被夺爵、夺姓了!”
诚王前一夜就因为喘疾而没有睡好,王妃正与他相对而坐,细细说着,四五日后搬回京城的各项琐事。
顾采蓟陪了父王一夜,此时刚回房休息。
顾采薇作为女儿,夜晚不便陪在父王身边,一大早就来请安,正依偎着母妃,时不时补充几句京中、府中情形,想让父王安心。
一家子听了报信,自然大惊失色,诚王妃不自觉,紧紧掐住了身边顾采薇的肩膀,心情激荡溢于言表。
顾采薇追问详情,让府丁一五一十说说情况。
然而,这一切都被诚王突发的病情打乱了。
他听到后,气得面色紫涨,嚯地站起身,大手一拍桌,怒喊两声「孽子孽子」。
还不待他再说什么,就感觉窒息,浓痰又涌到了咽喉处,诚王失却力道,软软向后倒下。
因为府丁说是有要事禀报,诚王身边的下人自觉退到了门边,此时他的身旁只有妻女。
事发突然,顾采薇只来得及尖叫一声「父王」,诚王庞大的身躯已经砰然砸在不算坚硬的罗汉榻上。
诚王双眼紧闭,刚开始,喉咙处还呼哧有声,很快就转成不详的静寂。
诚王妃算是反应敏捷的了,她一把扑到诚王身上,学着以前御医做过的样子,焦急拍打夫君面颊。
顾采薇完全忽略自己不知何时流下、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死死咬了下自己的下唇,通过痛感勉强镇定下来,连忙吩咐几个下人来为父王捶背,几个下人去请御医,甚至还记得派人去叫哥哥顾采蓟。毕竟此时情况好像比以往几次更为不好。
然而,天要收人,单凭人力,哪里挽留得住!
诚王听到噩耗,气怒攻心,本就有喘疾以及由此而起的痰症,今早被这口浓痰哽住。无论如何抢救,都无济于事、无力回天。
诚王妃、顾采蓟、顾采薇三人,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地看着,诚王自从倒下之后,再没有睁开眼睛,甚至很快就没有了动作,手脚无力摊开,一动不动。
御医们尽力施治,将诚王上身扒光,头、颈、肩、胸、背、腹,没有放过一处,都用金针扎成了刺猬模样。
下人们又锤又捣,诚王肥厚的上半身在下人怀中不断随着力道震颤。
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诚王早就没有了气息,身子也渐渐变冷了。
诚王就此,薨了。
第43章
诚王妃泪眼朦胧,一直强忍着没晕过去,死死抓着顾采薇的手,都在女儿手背上掐出了五个殷红指痕。
母女两人紧紧相依,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不敢发,看着别人将诚王的身躯翻来翻去。
两个御医终于放弃,跪在房内向着诚王妃的方向,嘣嘣磕头,认命一般低声说“臣等有罪,王爷薨逝了。”
顾采蓟和顾采薇亲眼目睹了整个父王死去的过程,受到的刺激非同小可。
顾采蓟一直自认是男子汉,在山上替代父王要保护母妃和妹妹的。虽然担忧着父王病情,还一直紧绷着自己,挺着胸脯、收着情绪。
此时此刻,小小少年实在撑不住了,听到御医像是宣判一样的声音,「哇」的一声哭出来,只想一个人躲起来,抹着眼泪飞奔出房。
顾采薇察觉母妃异样,硬是及时伸手,环住诚王妃险些软倒的身子。
她抖着唇、抖着手,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理智,语不成声,还要提醒道:“母妃,现在,万事还需要您拿主意。”
诚王妃好像从女儿身上汲取到了一丝力量,想起夫君身死,受到的刺激与二子有关,王府还需要她来撑住。
诚王妃揉揉额角,深情地看了夫君遗体几眼,深深吸一口气,方才哑声说道:“向宫中、王府报丧吧。咱们几个,进宫向皇上请罪去。顾信之事,是我们教子不严,总要给皇上个说法。”
顾采薇想到二哥顾信,那么骄傲自信、那么神采飞扬,先是遭了夺爵夺姓的打击。
要是知道父王听了他的消息而死,还不知道心里会有什么郁结呢。她感同身受,沉沉叹气。
诚王妃主持大局,想着女儿顾采薇心思细腻,让她负责为诚王收敛遗体一事。
王妃自己则努力撑住,安排各项事务,全家下山,尽速入宫,准备葬礼,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眼含两汪清泪,顾采薇带着府丁、丫鬟们,一步步细致又耐心,为父王擦洗脸面、重梳发髻、放正手脚、穿好衣裳。
随着父王毫无生气地被下人整理,顾采薇心中痛楚难当,一点点,极为缓慢却深入骨髓地意识到,自己和哥哥们,从此就是没爹的孩子了。
思绪乱飞,神思不属,顾采薇觉得脑筋钝痛,像是方才插在父王身上的金针,悄无声息地飞到了自己太阳穴处,一大把的针在不断乱戳乱扎。
她不由自主,抬手摸摸额角,只触到了自己冰冰冷的皮肤,摸到了一手泪迹。
眼下局面,仿佛一团乱麻。诚王一系主心骨,与皇上最亲近的诚王,顷刻之间抛下妻儿,薨逝而去。
二子顾信这次大大得罪了皇上,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受惩力度之大,是承平多年、耽于享乐多年的京城贵人们闻所未闻的。
世子顾传,人倒是不坏,但是要顶门立户,接续诚王府邸的圣宠不衰,必然能力和威望都不够。
三子顾值、四子顾采蓟年岁太小,更没有什么建树,他们一向也没有看家守业的心思,总想着上面还有两个长成的哥哥。
至于顾采薇,女子之身,受限更多,在京城风花雪月宴席上结交的大家闺秀们,估计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也许,她只能回京后,试着求助师傅柳祭酒了。
当日下午,宫中和王府差不多同时收到了消息。
对于诚王一系来说,诚王薨逝的冲击远比昨日顾信受罚一事更为可怕。
留守在府的三个儿子如遭雷劈,恍惚间不敢置信,明明前几日还收到母妃来信,说是月底左右,他们就要从山上返京了。怎么突然又说,父王这就去世了呢?
世子妃张氏到底是大家出身,武将父母将她熏染地拿得起放得下。
悲痛之余,她看世子顾传不济事,就将女儿顾珍塞入夫君怀中,自己则在王府管事的帮衬下,一方面做好母妃等人下山回府居住的准备,一方面将王府各处大红大绿的装饰换成一片白肃,等着父王停灵,做出府有丧事的样子来。
顾信是最为激动的。入府报丧的下人,没得到诚王妃或者谁的特别吩咐,面对主子们的问询,只能一五一十将诚王薨逝前后说明,自然说到了,诚王称顾信为孽子是最后留在世上的言语。
若是说,昨日被皇上下旨严惩,顾信虽然感觉失魂落魄、大为意外,但是内心深处还不为已甚,不觉得自己做错。
他是为要好的大皇子皇兄在争储上出力,方式方法其实不算出格,更谈不上下作。
直到此时,“我把父王气死了!”
这个念头在顾信脑海中徘徊不去,他觉得大哥、三弟无意间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在谴责自己给王府惹事,带累父王。
顾信心里一下子垮塌成零碎粉末,再拼凑不起一丝丝自我肯定,满心满腹觉得自己是个罪无可恕的罪人。
——
皇宫之中,务丰帝昨日一气之下,将侄子顾信狠狠罚了,看着朝堂安静不少,极为满意。
不过到了夜里,他想起胖乎乎、憨态可掬的幼弟诚王,转而有些心软,觉得自己对小辈下手有些重。
与此同时,务丰帝又开始恼怒,满朝文武包括宗令,怎么没人劝说自己,给自己递个台阶,就任由自己这么打诚王一系的脸呢。
转念再一想,说明诚王家个个老实,没有与朝臣结党,沆瀣一气,应该是干净的。
第二日起身,务丰帝一夜好眠,神清气爽,看着天也蓝远高亮,地也平坦整齐,花艳水清,万事顺意。
御案上,不再堆着老高老高的请立太子的奏折了,臣子们暂时老实,各皇子的拥趸都权且偃旗息鼓了。
身边太监回禀着,三个皇子全都闭门不出,各自思过。
因为自觉惹得父皇生气,大皇子哭的双眼通红,一边白衣茹素,一边跪着抄经,昨日短短功夫,就完成了一本。
太监小心翼翼地将大皇子手书的《孝经》呈上。
务丰帝觉得局面又回到了自己掌控之中,颇为满意。
从大皇子这里想到了顾信,皇上心思已经与之前不同,想自己何必跟毛头小子计较。
也罢,之后便找个由头恢复了他的郡王爵位吧,先冷这孩子几日,让他知晓个天高地厚,吃点教训。
没想到,刚过正午,太阳炙烤着人昏昏欲睡时,务丰帝就听到了幼弟诚王骤然薨逝的消息。
务丰帝倒是一直听着禀报说诚王喘疾难愈,反反复复的。
然而,幼弟突然就这么去世,诚王比自己还年幼不少岁,这个消息依然给了务丰帝极大的冲击。
仿佛是自己也将被上天收回这么宝贵的一条命一般,皇上狠狠地物伤其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