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是贪欲之人,不论之余吃穿,还是至于感情。在军中多年,常与将士们吃住在一起,早就没有了侯府千金的尊贵,回到京城,还是如此这般好糊弄,连她母亲都时常说她,她嫁不出去,与她这半分不像闺秀的性子有关。
实际上,苏沐棠长相极为出众,不过是肌肤偏粗了一些,气度偏硬了一些,稍一打扮,依旧可以艳压群芳,却不是牡丹之华贵,芍药之妖娆,而是苍松之气,傲竹之骨,寒梅之艳。
然这却不是时下主流的婉约静淑之美。
也因为如此,即便她尊为镇北侯府唯一的千金,也没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上门提亲,她母亲这才慌了神,上辈子要使出浑身手段,将她嫁给自以为的好女婿吧。
竟然又想到裴以安了吗?
苏沐棠摇头笑笑,看来今日是非去一趟清凉寺不可了,那大师上次做法,说是七日之后方可,如今过去何止半月,也是时候看个究竟了。
细细想来,裴以安今生并未做错什么,上一世也是她母亲先强人所难罢了。
这才是她即便杀了他,也无法释怀的原因吧。
她苏沐棠的剑从不斩无辜的魂!
但裴以安到底是非斩不可的。
耳边嘈杂传来,拉回她飘忽的思绪,苏沐棠放下木箸,堪堪望去,一匹雪白的骏马托着他英俊的主人当街纵马,而他的身后,依偎着的可不正是清雅妩媚的赵楚楚。
少年眉眼贵气,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少女更是世之罕有的美貌,他们当中随便一个,一出现便会引起轰动,更何况以这般暧昧的情形现身。
但热闹是他们的,苏沐棠转眸回来,却发现对面坐了一个不速之客。
“苏姑娘这是醋了?”
循声望去。
来人雪白狐裘,黑色织白色织金锦带金锦带,玉冠高束,周身清华贵气,与这方小馄饨铺子显得格格不入。
苏沐棠本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浪荡公子,却在注意到那张古朴邪异的黄金面具时,讶然出声,“崔三爷?”
“苏姑娘记性不错。”崔三面具之下的墨眸,在觉察到苏沐棠先是一惊,而后转怒,再隐忍不发的神色,又是一沉声,“看来崔某在苏姑娘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不是废话。
她苏沐棠何曾这般受辱,未曾过招便且缴械投降。
压下心中震怒,苏沐棠勾唇浅笑:“崔三爷好胆量,竟还敢来惹我,不知是觉得我苏沐棠的拳头太软,还是鞭子太短?”
说虽如此说,但其实对于崔三,苏沐棠是心里没有底气的。
秋红离去前曾和她说,她曾夜探荣盛马场,那里固若金汤,绝非一般马场,内里可能大有乾坤。
又想到连她母亲也很难请到的林御医,竟然出现在了凌云峰,言语间更是对他多有维护。
心中对崔三越发好奇,到底是怎样的背景,才会有林御医这样的人倾力相助,又是怎样的靠山,才会对镇北侯府如此无视。
难道是皇帝的人?
想到此处,苏沐棠眼神一阴。
崔三看在眼里,却是嗔怒全盘接收,最终汇聚成一句淡淡的歉语,“那天晚上,赵大学士府上的事,是崔某多有得罪,今日前来是向苏姑娘道歉。”
道歉若是有用,要王法做什么?
苏沐棠原本要这样说,但转念想到不久她就要离开这京畿是非之地,而玉蝉两姊妹暂时还不会离开,于是转念道:“崔三爷该不会以为一句道歉的话,就可以轻轻揭过吧?”
男子似顿了顿,而后从袖袋似掏着什么东西,苏沐棠摆了摆手,拒绝道:“崔三爷若是诚心道歉,那就帮我做一件事,只是这件事我暂时还未想到,等我想到再同三爷你说,不知三爷是觉得可还是不可?”
崔三将掏了一半的物件又重新塞回了袖袋里,想也没想,就道:“有何不可?”
“崔三爷果然爽快,既如此,我苏沐棠也不是小气之人。”
“小二,上酒。”
“崔三爷的马场战俘众多,想来三爷也是知晓我们军中的规矩的,今日我们且一醉抿恩仇。”
酒杯换成粗碗,苏沐棠取下黑色的裘衣,露出素白的宽袍,卷起长袖,两手端着粗口大碗,以吃水的气度在吃酒,眉宇间尽是豪迈。
崔三见之,也不得不赞叹一句,“苏将军果然女中豪杰。”
“你如何不吃酒?”苏沐棠见自己已几大碗下肚,对面坐着的人,却岿然似山一动不动,晕乎间竟然蓦然大怒,“崔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是朋友,就给我喝。”
说罢,将先才就满上的一海碗白酒,退至崔三面前。
崔三在此推拒,而对面之人趁着半醉,显然也不讲道理,竟然直接要上手灌酒。
无奈之下,崔三只得端起碗来,浅尝了一小口。
白酒烈性,并不软口,一入喉崔三便觉辣口,当即重重咳嗽起来。
苏沐棠因笑道:“没想到我们传闻中的崔公子,竟然这般不中用。”
许是这句不中用,彻底激到了崔三,竟也不闻不顾地大口吃酒。
两罐子高粱红白酒下肚,苏沐棠已然清醒得有限,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招呼小二又上了几坛青梅酒,并卤牛肉两斤,花生米一碟,猪耳朵两盘。
“崔三,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吃了这杯酒,你就是我苏沐棠的朋友。”
“成为你的朋友就这么简单?”崔三显然也喝醉了,胡言乱语起来,“我还以为,想接近你,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没想到竟然如此简单。”
第20章 再拒亲
“那么你呢?崔三爷?”苏沐棠酒喝的不少,神智却异常清晰,在听得崔三半醉半醒的话后,也半真半假地反问道:“传闻崔三爷是个八面玲珑、手段狠毒的老江湖,没想到竟才弱冠之年。”
却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刻意躲闪,总之崔三这回没有回应。
反倒是苏沐棠还在侃侃而谈,“世人总是带有偏见,总以为掌权者定不是后生,总以为上战场的一定得是男人。
就譬如说吾,五岁入营,十岁杀敌,十四岁便创办了红巾女子军团,剿匪数十处,歼灭匪徒更是数不清楚。
却因为吾是个女子,便是吾祖父也不曾派吾上阵杀敌,非要逼吾回京嫁人,殊不知嫁人于我才是一条错路.
而我这样的,为正义战死沙场才是吾的归宿……”
说到尽兴处,苏沐棠豪气干云又满了一碗,正欲与对面之人碰杯,却连杯带酒水给击落在地,声如玉鸣,落地铿锵。
醒转神来,苏沐棠这才发现对面男子,已闷声沉睡,腕枕在桌上,头枕在腕上,面上带着的面具,是他最后的遮挡。
觑了眼桌边凌乱的空酒坛子,苏沐棠唇角一勾,当即推了推崔三搁在桌上的手腕,“崔三爷,你这不行啊,这才哪到哪?快起来,再喝。”
见他没有反应,苏沐棠垂眸思索片刻,而后站起身,行至崔三背后,试探地拍了他的肩,依旧没有应答。
“崔三爷?”这是真醉了?
一抹狡黠自苏沐棠眼尾上扬的凤眸中划过,她纤细的指尖顺着崔三肩颈往上,穿过男子耳畔如墨发丝,嗅到发间传来的龙涎香的味道,稍有些熟悉,她愣了愣神,想起另一个男人,也是喜好在干发过后熏上龙涎香。
但只是一瞬,她就摇头笑笑,龙涎香而已,世间又非独一无二,遂再度倾身去揭开那近在眼前的面具。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做朋友也是一样的道理,崔三对她似知之甚深,她却对人一无所知,这显然于要强的她而言是无法接受的。
“得罪了,崔三。”
指尖触及冰凉的面具,苏沐棠两指捏起面具边缘,正待向上轻轻一揭,却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沐棠妹妹,还真是你啊,先才楚楚说你在这里,孤还不信。”
停下手中动作,苏沐棠转过身,闻声看去,却原来刚刚共乘一骑的萧夙和赵楚楚去而复返。
只见萧夙一身八宝团纹靛蓝锦袍,配一羊脂白玉镶蓝宝石腰带,骑坐在白驹之上,华美俊逸,贵气非凡。
而他身后的女子,则一活脱脱的奔月仙子,花容玉貌,肤如凝脂,纤纤弱质,似一阵风就能卷跑。
两人这般出现,可谓登对养眼至极。
“沐棠姐姐不是在守孝吗?怎的还在吃酒?”没待苏沐棠回话,赵楚楚似讶异般,捂着樱唇道。
这个女人,仗着身份比她高那么一丢丢,就想骑在她的头上,还害她父亲为此受到皇上的训斥,实在可气。
如今去了生母,三年的孝期摆在面前,而四皇子年有十八,万不可空等她三年,便是侥幸让她成了四皇子妃,那也要三年后才能嫁过去,可到时候她一个后来之人,又不得主君欢喜,拿什么和她争?
赵楚楚翘着一边唇角,如水的眸一瞬不瞬地粘在苏沐棠身上,笑看她如何解释。
萧夙淡淡一扫,果然在她的面前的木桌上,以及食肆的地面上,堆了一堆的空酒坛子,黑长的眉毛顿时蹙起,“沐棠妹妹,柳夫人刚走,孤理解你心里难过,但也不可如此放纵,以免为人诟病,你说呢?”
母亲大行西去,做人子女的,按照当朝习俗,该守三年大孝,不得沾荤腥,不得饮酒,更不得娶妻纳妾。
这也是为何今日晨间,萧夙入宫,提及要取消与苏沐棠的婚事便是用的这个理由。
虽说贵妃没有当即应下,只说要同父皇商量,但萧夙明白只是时间问题。
虽则他自问不喜苏沐棠,但一日两人还在说亲,他便一日觉得苏沐棠的事他都有权掺和进去。
目光在两人面上梭巡片刻,苏沐棠了然于胸,这二人恐怕还以为她非要缠着萧夙不放呢。
收回视线,在瞥见身侧那个锦衣玉带的男子,顿生一计,她让开身来,自如地道:“赵姑娘弄错了,是我这友人遇到些烦心事,非要不醉不归,我自己则是滴酒未沾的。”
苏沐棠酒量极好,且酒气不会上脸,即便是现在,也能面不改色,说话自如,全然没有醉像。
赵楚楚偏头看去,果然在其身后见一华袍男子,虽只见其露在面具外的冰山一角,便可叫人窥其物华丰美。
尤其那件雪白狐裘,乃是一整张皮子,而要做成这样的一大件,却是需要天山极寒之地的成年长尾雪狐,而众所周知,长尾雪狐近年市面上已难再寻,况这披风没有一丝杂毛,又更是长尾雪狐中难得一件的佳品,可谓之珍宝。
她长到这么大,也只曾在幼时进宫,在先帝的后宫里见一位得宠的娘娘穿过这样的披风。
这苏家沐棠虽则粗鲁不堪,异性缘分倒是不浅,且不说自家殿下俊美不凡,便是眼前这个男子定然也非是池中之物,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嫉妒,赵楚楚翩然一笑,又道:“沐棠姐姐这位友人,倒是颇为风流俊雅,不知是哪家公子。”
与赵楚楚的好奇心大甚不同,萧素却诧异于那如修竹般的身形,这让他一时之间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幼时玩伴,一个是前些日子新结交的一个举子。
难道是裴以安?
萧夙想到这种可能,一种被友人抢了未婚妻子的火气冲上心头,然而苏沐棠却在这火上浇油,“他啊,他是崔三爷呀,四殿下你难道不认识么?”
什么叫做你难道不认识么?
这人他倒是曾起过招揽的想法,然而自己几次抛出橄榄枝,人家却压根不接茬,而如今自己看不上的这个粗鲁的妇人,却好似被他引为知己。
萧夙苦闷地想:或许,以往的他,倒是小看了这个女人。
见苏沐棠一副和崔三爷颇为熟捻的样子,赵楚楚心下一喜,“这崔三爷看起来倒是玉树凌风,就是不知他有没有家世,否则姐姐同他这般来往,难免坏了名声,被贵妃娘娘知道了,总归不好。”
就差没直接说苏沐棠水性杨花了。
见赵楚楚还要添油加醋,萧夙扬起手,“够了。”
苏沐棠却是讶然一笑,“多谢赵姑娘关心,吾今日还在想,何时能够入宫面见娘娘,承明母亲生前的遗愿,我这人性子粗鄙,委实不适合嫁入皇家,更何况吾孝期还要三年,也不敢耽误了四殿下的青春年少。”
说罢,又是大礼一揖,“今日既得见殿下,还望殿下代为转告娘娘,在此沐棠先谢过了。也祝二位百年好合。”
赵楚楚这一招不可谓不诛心,然此时在萧苏眼里却失了格局,崔三这个人,却不是任何一个女子可以攀附上的。
萧夙非但没有因此迁怒苏沐棠,反倒高看了她一眼。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她了,他喜欢的从来是赵楚楚这样的如水女子。
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苏沐棠亲口说,要和他退婚之时,心中却是毫无预兆地沉了一下。
第21章 醉酒疯
一句“祝二位百年好合”更是针一样直插心窝。
搂着萧夙的赵楚楚,明显感到男人身子一僵,眸光一抬便触碰到萧夙复杂的眼神,心中暗暗称奇:四皇子今日竟也多肯看她几眼,以往那都是避之不及的。
这可不是好的兆头。
“哎呀,吾像是将刚刚那珠钗落在玉澜轩了,四殿下我们快回去看看,那可是殿下亲自替我花样子,绝对不能丢的。”不愿意两人这般你来我往的暧昧,赵楚楚找了由头要走。
本不喜赵楚楚这般做派,然而萧夙这一回却没阻止,他静静地望着苏沐棠,想从她面上找出一丝难过。
很可惜,苏沐棠始终端着挑不出的笑,甚至还弯腰一拱手,道:“那沐棠便改日再与两位相聚了,吾这位友人也是醉得不轻,吾还得赶在日落之前将他送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夙自然没有再留下的道理,带白驹行至街口,却到底还是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竟瞧见苏沐棠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捏着他的腕,缓步往外走去,还不时替他将滑落的披风抬上,颇有种相濡以沫的淡然来。
是难能可贵的柔情小意。
慕地转身,他将怒气撒在鞭子上,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吃痛的白驹狂奔不止,叫马背之上的赵楚楚也是一惊。
下意识地一回眸,就见崔三慵懒地歪在街面的石凳上,苏沐棠正在蹲下身,仔细地将披风系带打结,一个白袍黑裘,一个黑袍白裘,意外的和谐,叫人好生羡慕。
所以四殿下这是醋了吗?
赵楚楚顿时酸涩难耐,哪曾想多年的感情,竟然敌不过那人两月来的相处。
若是这般便且罢了,待两人行至玉澜轩,又去了常去的食肆用膳,直到最后萧夙送她回道大学士府,萧夙始终都是心不在焉。
“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萧夙上马之前,赵楚楚没忍住,问道。
然萧夙却不似往常一般立即否认,而只道了句“你别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