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论气度那就相去甚远了。
看到这里,裴以安已经可以确定,那日在沙门渡外十里坡悬崖将他逼退至怒江的女子,绝非眼前人。
长生结了账,又包了几样桂宝斋的点心,其中一样桂花膏子上回同四皇子在此用膳时,他瞧见主人多用了几块。等他回到包厢,却发现不知何时,主人竟从位上站了起来,正全神贯注观察着对面的动静。
长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王家大宅的园子里,两位双生子不知何时双双掉入了池塘,惊得几个丫鬟鸡飞狗跳。
而岸边这个时候多出了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稚子,他正捧着一副弹弓呵呵大笑。
“少爷,该不会是这孩童?”
裴以安摇了摇头,“闲事少管,走吧。”
回程去开元山东山村的马车上,裴以安闭着眸子重新吩咐,“这个女子还是得托掮客再去探查。”
长生点了点头,建议道:“少爷何不托四皇子帮忙寻人?”
裴以安道:“此女但有万分之一可能是吾的仇家,吾也不可能让外人知晓她的存在。”
长生似乎有些明白,但又有些不明白,“那少爷何不让那位贵人帮忙查探?”
“她?”裴以安堪堪顿住,而后他沉了沉眸色,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掀开车帘,于万家灯火中瞭望着城中某个方向,沉默良久后才涩然出声,“她心思细腻,又多愁善感,往后都这些事不要叫她知道。”
马车驶入开元山外东山村村口之时,村口一辆华贵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裴以安下了马,讶异自他深不见底的眸底一闪而过,他恭身一礼,温和道:“殿下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萧夙一脸悲戚,“子谦,说来话长,我们里边说,今夜孤怕是要在你这里借宿了。”
“借宿?”裴以安不明所以地看向萧夙。
没成想被萧夙倒了一大堆苦水。
却原来是今日萧夙下朝,在回府必经之路上远远瞧见了骑马而来的苏沐棠。萧夙对苏沐棠的态度一直都是能躲则躲,自然是绕道回府。但是没想到的是,苏沐棠竟然比萧夙还要先一步抵达四皇子府所在的城西铜雀巷的四皇子府外边。
萧夙虽不知其中因果,但并不想同她交锋,于是退回皇宫,请教其母亲,结果张贵妃竟然猜说是苏沐棠想通了,这是打算接纳他的了。
张贵妃娘娘拍案叫绝,赶紧地就写了信叫人传给苏沐棠的母亲,苏沐棠母亲柳氏一听也乐得连声叫好。
可两位母亲高兴极了,萧夙却苦恼了,可等他再次出宫,打算去到南城兰香阁看戏,且等她闹够了再回府。
但,苏沐棠竟然阴魂不散出现在了兰香阁的大厅。
说到这里,萧夙悲凄地宛若死了老娘一般,道:“子谦啊,你说我怎地如此这般命苦,竟然摊上了苏沐棠这么个难缠的?”
裴以安听到这里,才终于有了反应,灰暗的烛光下,他鸦羽般的睫毛眨了眨,才顺着张贵妃的话说道:“苏姑娘愿意接纳殿下,此实乃是殿下的幸事,何必如此这般自苦?”
萧夙可不这样认为这是幸事,“娶妻当娶贤,娶个男人婆,算哪门子幸事?”
裴以安却是并不认同,“苏姑娘家世清贵、人品贵重如何当不得贤妻?更何况,若真到了那一天,能同殿下并肩的妻子,惟有苏姑娘这样的女子。殿下应以大局为重。”
萧夙叹道:“孤何曾不晓这个道理,但子谦你可知,孤可以娶她,也可以敬她,但却无法回应她今日这般的赤诚,你懂孤吗?”
同样作为男人,裴以安或许是懂的,联姻是利益的联盟,萧夙或许可以回馈利益,却无法回馈感情。裴以安正想着如何开解四皇子,却听萧夙又道:“子谦,你可曾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裴以安怔了怔,曾经如絮也问过他类似的话,他的回答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他当时说的是:“我这样不为世人所接纳的人,是不配拥有感情的。”
当时如絮急红了眼,“谁敢不承认你,我就杀了谁。”
此后裴以安再次听到如絮的消息,她已经成了皇帝新得的才人。
一时的玩笑话,改变了她的一辈子,裴以安对她是有亏欠的,这也是他本次回京的主要由头——因为她说需要他帮她,拿权且将这份债还了吧。
他的恍惚在萧夙眼里成了有过心上人的佐证,于是萧夙以为找到了同道中人,开始推心置腹起来,“孤早已有了心上人,已委屈她不能为正妻,绝无可能再在感情上辜负她,若是苏沐棠不识好歹,孤也顾不了什么大局不大局的了。”
明明只见过一面,还只堪堪一个背影,裴以安却在心里替苏沐棠感到不值,还抛却从不多管闲事的做派,主动问起:“不知是哪家千金,竟得殿下如此爱重?”
“这个人你也认识。”萧苏意有所指。
裴以安抬眸:“楚楚?”
萧夙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苏沐棠自门房收到了一封署名不详的书信,信封是寻常书铺就能买到的,信封上的苏小姐亲启五个大字笔迹工整却瞧不出任何笔锋,很显然送这信的人不想旁人知道他的身份。
但苏沐棠在拆信的时候,却发现封蜡的方式有些特别,是细长而严丝合缝的,而不是寻常人家带印章的一点红,这让她想到一个故人,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难不成那人还活着?
但等她拆开信来,看到信的内容,立时就将这层顾虑抛却了。
第5章 疑内奸
苏沐棠托着下巴,定定地注视着烛光下,隐去笔力的“赵楚楚”三个字。
赵楚楚,赵大学士的独女,萧夙的意中人。
她岂会不知?
上一世,为能逃避与萧夙的婚事,苏沐棠几近把萧夙查了个底朝天,焉能漏掉这个青梅竹马的赵楚楚。
但即便知晓萧夙心有所属,即便知晓萧夙娶她不过是回去当个摆设,她的母亲依旧坚持地道:“男子自古三妻四妾,与其你以后的丈夫看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倒不如是赵楚楚这样好品性的女子。”
苏沐棠自然不这般认为。
她的婚事,岂能是旁人的陪衬?
可还不及她再次出手,没两日赵楚楚竟然竟然上吊自杀了,临死前还留下一封遗书道出了死因——不愿辱没其父赵大学士的清白与名声,不愿与人做妾。
一时间,苏沐棠同萧夙隐秘进行的婚事,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都道是镇北侯府为了为了嫁女不择手段,为将嫁不出去的女儿塞给皇家,硬生生地拆散了一对良人。
也有人说萧夙狼心狗肺,为了大业,竟然妄图逼迫恩师独女为妾,实在是令人不齿。
但碍于皇家颜面,传到后面,流言还是将火力集中到了苏沐棠的身上。
但流言终究是流言,伤不到苏沐棠分毫,反倒是顺利地帮她解除了与萧夙的婚事。
但真正让她大受震撼并且为止感到愧疚的是,在后续的调查中,苏沐棠发现,赵楚楚自杀之前的一天,曾经收到过一封来自镇北侯府的秘信,正是通过这封信赵楚楚才得知了萧夙同她在谈婚论嫁的事情。
为此,每每想起此人,苏沐棠都愧疚不已。
也正是那个时候起,苏沐棠怀疑侯府有细作,只是后来很快发生了琼林宴上的那件事,没多久她就嫁去裴家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而今,再见这个名字,苏沐棠才想起这桩事来。
或许,这一世,她可以阻止赵楚楚的死亡。
她虽迫切想要与萧夙划清界限,但绝不是以牺牲她人性命的方式。
苏沐棠觑了一眼窗外将信取来的秋叶,托着下巴再瞥了一眼案桌上的信纸,半响过后,她烦躁地离开书房,回到主屋的耳房泡汤沐浴,任由那封信大摇大摆地放在书案之上。
但愿是她想多了。
苏沐棠敛下眉目,将头靠在木桶边缘之上,身边两个丫鬟不时往浴桶里添加滚烫的药汤。
苏沐棠常年练武,柳氏担心她身子不济,就叫府医专门配了药材入浴,药汤要发挥强身健体的功效,务必以烫为佳。
水雾氤氲,苏沐棠的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
那个时候,苏沐棠刚从北疆回来,肌肤比如今还要糙上两分,柳氏嫌弃她的粗鄙,就每日叫人准备专门养颜的药汤给她泡澡。
苏沐棠在军中长大,不喜旁人侍候沐浴,于是大声斥责所有靠近浴房的丫鬟。
唯有从秋叶,在一次一次的责骂后,始终不肯放弃,终于留了下来近身侍候,与自己从北疆带回来的女兵秋红,一个负责府内,一个负责府外。
“小姐,如你所料,秋叶取走了那封信。”
苏沐棠闭了闭眼,淡身吩咐:“吾知道了,这几日你看好她,去了那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吾都要事无巨细全都知晓。”
恍惚间,苏沐棠突然想起上一世,她饮下毒酒的前一天,秋叶带来了一个消息,秋叶告诉她——裴以安那个女人在淮城成婚了。
他终于娶到了他的心上人。
彼时苏沐棠作为质子留在京城,又闻祖父大伯皆因她蒙上了不白之冤,更因她的存在步步维艰不敢妄动,早就生了死意。
但这个突如其来却又顺理成章的消息,还是生生的将她寻死的日子提前到了那一天。
对于裴以安,苏沐棠是死不瞑目的,因为她临死之前,心心念念的已不是父族的安危,而是对裴以安将她独自留在京城时,她质问他为何,他冷漠的回答:“我一直没和你说,有一个人等了我十年,是你生生把我们分开。”
饮下毒酒之前,苏沐棠唇角轻翘,喃喃自语:“真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彼时,她一心寻死,未曾想过秋叶这话的真假,如今看来,还真有可能是个阴谋。
但她也因此重获新生。
一时之间,苏沐棠竟然不知,是该怨她,还是多谢她了。
不过,她也着实好奇的狠,秋叶背后到底是谁?
次日一早,苏沐棠去芙蓉苑请安后,就同柳氏一同侯府的马车,前往京城南边的清凉寺。
柳氏素来信佛,近几年越发虔诚,听说今日清凉寺从南边而迎来了佛祖指骨,专门修建了佛塔供奉,今日正是开放参拜的吉祥日子。
她这就迫不及待地非要拉苏沐棠一起去。
苏沐棠惦记着秋叶的事,一路上兴致并不高,柳氏以为是昨儿一整日没围堵上四皇子的缘由。
总之,经过昨儿一整日苏沐棠的奇怪举动,柳氏同张贵妃一样认为苏沐棠对萧夙起了男女之情。
但当母亲的总不好直接拆穿,毕竟再如何像男子,自家闺女毕竟还是个女子,还是要脸的。
于是,母女两个,各怀心事地到了清凉寺。
佛教在北卫一直不太盛行,但因着宫里正得宠的淑妃信佛,这十年来京城寺庙的发展那是明眼人都看得见的,就拿今日着佛祖指骨舍利这事来说,没有朝廷的背书,就清凉寺很难从南边的靖国迎入。
但北卫这边的百姓,信奉佛教的毕竟不是大多数,是以,即便是参拜佛骨舍利这样的佛教大事,整个清凉寺的香客也是寥寥无几。
苏沐棠全程陪同母亲参拜完了供奉着佛骨舍利的三元塔,苏母见至用午膳的时候还早,于是带苏沐棠一起去见了一位清凉寺的大师。
那位大师同柳氏颇为熟悉,两人见面阿弥陀佛一番后,柳氏就说起了今日的来意。
“慧元大师,我这闺女近日频繁噩梦,我怀疑是惹了什么脏东西,还请大师帮帮她。”
噩梦之事,苏沐棠没有同柳氏提过,秋红是苏沐棠的人,自然也不会出卖她,那就只有秋叶了。
“呵,不愧是娘你院子里出来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说与你听。”苏沐棠借题发挥,打探秋叶的事情,“我看娘还是叫刘婶子把她接走,我屋子里可不养胳膊往外拐的人。”
果然就听柳氏叹道:“快别提刘婶了,她家近日也是流年不利,秋生前段时间得罪了兰英巷的街溜子,被人打断了腿,如今都还没有下床,你刘婶子可没空管秋叶了,你可歇了这个心思吧。”
苏沐棠眯了眯眼,正欲再多问几句,一位慈眉善目的和尚走了过来。
清凉寺山门后方的藏经阁内,禅香缭缭,苏沐棠在柳氏的逼迫下,只道梦里有个已死之人,一直纠缠于她,叫她无法安睡。
慧元大师全程没有插话,待沐棠交代完毕,才神色淡淡似山中老树地道:“不知小施主可曾得罪这位男子。佛曰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便是阴间最恶的修罗,也不是无缘无故成的恶魔。”
苏沐棠沉默了。
她素来不喜说谎,却也不可能将事实宣诸于众,于是她沉默了。
柳氏见状,心知必有隐情,而知女莫若母,苏沐棠不想说的话,便是皇上来了,她照样能犯倔。
于是,柳氏道:“大师是知晓侯府的情形的,我们沐棠虽离开了军营,但还时常帮其祖父处理一些军中的事情,比方说处理个把叛徒。”
“沐棠你说是也不是?”柳氏给苏沐棠递了个眼色。
苏沐棠点了点头,说裴以安是叛徒还是能说通的。
自古侯门官司多,慧元大师不欲理会面前两母女的眉眼官司,只抹了把胡须,道:“贵千金染了人命,这才招至冤魂缠身,若要化解冤魂煞气,老衲需要做一场法式。”
一听做法式就能解决此事,柳氏当即拍板,“做,我们做。”
慧元大师抹了把胡须,又道:“不过,老衲需要几样东西。”
“大师需要何物,不妨直说。”柳氏担忧地看着慧元,总怕他说出什么她给不出的。
“名字。”
苏沐棠:“裴以安。”
“死者身前的头发、衣物、指甲……”
苏沐棠:“没有。”
人已不知被怒吼的江水吹到哪里去了,又如何会有这些东西?
“那怎生是好?”柳氏顿感焦急,不安地看向慧元。
慧元又抹了把胡须,道:“若有生成八字也可。”
慧元原本是想,既是敌人,又如何会知晓其生成八字。
实际上,慧元问出这句话,柳氏也犯难了,殊不见她眉头几近皱成一个川字。
但没想到苏沐棠竟然二话不说,几步走到婵几前,拿起慧元大师抄写佛经的毛笔,抬起手腕速速写下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癸亥、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
慧元捏着笔迹未干的八字,白眉微微拧起,“恕老衲直言,此八字虽然身弱,还是克六亲的命格,但四库俱全,可谓气象万千,后福浑然,断然不是早死的命。这位施主,会不会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