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整个人慢慢飘在了空中,越飞越远,他在空中俯瞰之时,见到这个宅子有个院子叫做未名书斋,书斋里的书房内,一个男子正竖着玉箫奏着一只欢快的曲子。
曲调婉转悠扬正是接连两次曾出现在他梦中的曲目。
“梅花雨”梦中裴以安脱口而出,他甚至都不记得这个名字的来由,莫名就叫了出来。
而那正吹箫的男子也似乎听得到他的声音,堪堪抬眸,正好与空中的裴以安来了个四目相对。
眼眸深邃似古井深潭,眼神却柔和似初日春阳,面上挂着那万年不变恰到好处的微笑。
这分明就是那个惯于伪装成翩翩君子的他自己。
裴以安终于按耐不住隐藏多时的声音:“原来你就是我?”
第8章 她是谁
东山村地处开元山脚,属京城西郊地段,周围皆是群山,是以白雪落下经久不化。
裴以安所在的小院子,全是木屋,虽内里有用粘土糊墙,但年深久了,难免生出缝隙,阻挡不了风雨的侵袭。
但裴以安今次却不是被冻醒的,而是为梦中情景再一次惊醒。
寒风透过竹墙,摇曳着书案前的烛台,书案上裴以安刚收笔的这一副侍女图在灰黄的烛光下尤其古朴传神,尤其那微微上扬的凤眸,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她那种复杂而克制的情感。
而这副画的另一边,是一只玉箫图样。
她是谁?
他又是谁?
他们之间到底是何关系?
难道真的只是梦一场?
等苏沐棠好不容易醒来,豆大的汗珠却早已挂满了双颊。
“娘,我怎会在这里?”苏沐棠一醒来,便发现,自己已回到了母亲的芙蓉院,她吃力地出声,却因为声音太小,没能引起柳氏的重视。
苏沐棠稍坐起身,但见其母侧身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下,她瘦小的身形柔弱,却又倔强。她静静地站在窗前,双目微阖,双手合十,唇瓣不停蠕动,嘴里念念有词。
不用想,苏沐棠也知道,她是在为她祈祷,苏沐棠自己其实也知道,自己大概是病了,前次还无故晕倒过,但她以为那不过是因为她的灵魂不完整所致,但每每看到她母亲这般为自己操心,还是心中一酸。“娘,玉蝉呢,玉蝉如何了?”
柳氏这才回神,她转身,快步行到床前,紧攥着沐棠濡湿的手指,几是带着哭音,“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柳氏万万没有想到,苏沐棠这一回在力竭之后,竟然昏睡了两日两夜。也不知,这些日子以来,她又经历了什么事情,何以病情会恶化成这般?也不知秋叶那个丫头如何当差的,这每日一粒的固元药丸可有定时给她服下?
柳氏哪里知道,就在一个月之前,苏沐棠已经不是苏沐棠,或者说不是那个十五岁的苏沐棠,而是那各历经乱世,经历过至亲别离与挚爱背叛,最终心如死灰的苏沐棠。经历过这些狂妄的现实与荒诞的情仇,她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和压力,又岂是当初那个苏沐棠可以比的?
事感不妙的柳氏,花重金从京城隔壁的翼城乡下,请来了早已归隐的前太医院院判林御医。
林御医告诉她,苏沐棠的病症,只有如今太医院所存的一味“珍珠莲”可以治愈。珍珠莲乃是域外之物,属莲科,因其莲蓬小巧圆润似珍珠而得名,其对于救治精神不济有极好的疗效,但却是四海难寻的奇药,因为稀有,便是宗室成员曾经索取,却未曾被允。
一想到那味势在必得的“珍珠莲”,柳氏心思渐定:“沐棠啊,你昏迷之时萧夙来过了,娘瞧着四皇子对你也算有心,你看……”
她想着自家女儿若是嫁入皇家,成了皇帝的儿媳妇,这药材便是理所当然了。
然苏沐棠不愿谈及此事,在确定玉蝉在她昏睡得这段时间已醒来过一次,目前也没甚大碍时,便以休息为由请出了柳氏。
柳氏没有坚持,同阿兰一起去了东厢房。
“夫人,你也不必操之过急,若只是为了药材,咱们侯府什么药材弄不到。”阿兰再劝,“前几日的事情,小姐这般主动,竟是连四皇子的面也没见着,四皇子对小姐的心意也不过如此的。”
柳氏摇头:“那依阿兰的意思,四皇子既对沐棠无意,为何又会送着人送药材过来?”
阿兰辩道;“不过是出于礼节罢了。”
柳氏笑说:“吾要的就是他的知礼懂节。”
阿兰抬眸,不解地望向柳氏。
柳氏道:“这些日子以来,吾看得明白,萧夙是个识大体的,但凡他娶了沐棠,定然会对她敬重有加。身为女子,如能得丈夫敬重,也就够了,再想要更多,那便是贪心了。行事有个章法,总好过你们老爷这样的,想如何就如何的好多了去。”
“夫人莫要再想老爷的事了!”阿兰心疼自家夫人,劝解道:“何必给自己添堵呢?”
“所以你们就将他的事情统统对我瞒而不报?”柳氏斜了阿兰一眼,轻斥道。
阿兰低头,垂眸不语。
柳氏呷了口清茶,觑了眼前院的方向,放下杯盏后,不紧不慢地道,“吾听说你们老爷近日安置了一房外室在剪刀巷?”
阿兰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柳氏摆手制止,“你不用辩解,侯府一日还是吾当家,这些事你就瞒吾不住。”
“夫人,阿兰是怕您伤心。”阿兰终于出声。
“呵,伤心?”柳氏笑道:“随他去吧,别把人带回来碍我的眼,也算是他做了件好事。”
苏沐棠躺在主屋的床上,她常年习武,耳清目明,原先听他们在说四皇子就没有注意听,后说起她爹,这才竖起耳朵听了个明白。
却说她父亲这个外室,上辈子可是不得了,在她出嫁半年后,揣着肚子进了侯府,将整个侯府搞得乌烟瘴气。
苏沐棠翻身坐起,掏出胸前贴身挂着的石哨,对着窗外吹了一曲。
不多时,秋红就破窗而入,单膝跪地:“去一趟剪刀巷,找一个叫婉娘的女子。”
“是,属下遵命。”秋红领命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汇报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小姐昏迷了两天两夜,先前叫属下打听的事情有了眉目。秋叶昨日去了一趟昭阳郡主府,但目前为止昭阳郡主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
“昭阳?孝仁皇后的姨侄女萧阳?汝阳王的长女昭阳君主?”
秋红:“正是。”
苏沐棠眼神一阴,“看来,不想四皇子和侯府联姻的,是大有人在。”
亏她上一世还以为是自己害死了赵楚楚,为此内疚了好些年,没想到竟然是萧夙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
“糟了。”苏沐棠突然眼睛一亮,她腾地下了床,拿起床头叠得一丝不苟的绛红色镶大氅,随意地一套,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先去上宁巷。”
第9章 金面具
上宁巷,赵大学士府。
“母亲,三月后,吾就要嫁去四皇子府,我娘生前留下的嫁妆单子母亲可以给我了吗?”赵楚楚人如其名,如花似月之貌,连说话声也是细声细气的。
赵楚楚虽说是赵大学士唯一的女儿,但其父还为她生了两个弟弟。这两个弟弟的母亲却不是她的母亲白氏,而是出自她的继母黄氏,是以她不得不紧着点母亲留给她的财产。
黄氏没有立时答应,而是语重心长道:“楚楚我儿,你就非得嫁给四皇子啊?皇子侧妃也不是不好,但毕竟不是嫡妻,终究是要受制于人,你爹和我都不希望你嫁过去。”
赵楚楚却似乎早已下定决心,“母亲慎言,这是圣上决定的事情。”
黄氏见她搬出皇上来,遂只能作罢,觑了眼黄花梨雕花屏风后的方向,见没什么动静,这才招呼赵楚楚用了点心,临赵楚楚去前,应承会将册子过几日给她。
“夫人这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戏是越发逼真了。”出了院门,赵楚楚的贴身丫鬟菊蕊忙道。
赵楚楚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那丫鬟慌忙闭嘴,但发现已出了黄氏的院子,这才松了口气,继续抱怨:“本来就是嘛,她算小姐哪门子母亲,却每次这般假惺惺关心小姐,真真是叫人作呕。”
主仆两个刚出了黄氏的院子,赵大学士便从里间走了出来,此时的他依然是个儒雅的先生模样,面上却染了挥之不去的愁绪。
黄氏眼观鼻,鼻观心,也很有眼色地低眉顺眼地递上一杯茶水,哪知赵大学士竟然一挥袖,将茶盏打翻在地。
黄氏也不生气,赶紧叫来丫鬟收拾干净,这才陪着笑小心劝慰:“老爷,你也听到了,楚楚是打定了心要嫁过去的,老话说儿大不由母,这女儿也是一样的,你就不要同自己过不去了。虽说楚楚过去不是正妻,但到底也是皇子侧妃,没有人敢闲言碎语的。”
黄氏心里很清楚,自家老爷如今生气的源头,是一个时辰之前收到的一封信,信上言明四皇子萧夙将于三个月后迎娶镇北侯府的苏沐棠。而楚楚却要同一日被迎为侧妃,屈居人下。信上还言明,这事不日将下达圣旨,而楚楚方才也证实了这一点。自家老爷从来心高气傲,如何能忍受自家闺女受制于人。
黄氏知他心中有气,只能顺毛捋,“事已至此,老爷何不往好处想,楚楚同四皇子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怎么也不至于吃亏。更何况吾听闻苏家那沐棠性子,更是比不过咱家楚楚温婉贤淑。”
赵大学士望着摇曳的门帘,皱眉轻斥:“你闭嘴。”
黄氏委屈出声:“老爷!”
赵大学士佛袖而去,“吾要进宫面圣,夜间别给吾留灯。”
赵大学士赶在红门下钥之前入了宫,也如愿见到了皇帝。
赵大学士性子虽乖戾,但在皇帝面前却不得不遮掩一二,先是来了五局手谈,待让皇帝赢得眉目舒展后,才试探着行使今日进宫的目的。
赵子阳向来清高自大,此刻却袍子一掀,行了一个笔直的跪礼,“陛下,其实微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哦?”皇帝也不拆穿,耐着性子陪他演戏,“爱卿不妨直言。”
皇帝没叫平身,赵子阳也不敢起,他再度弯腰行了一大礼,“微臣只有楚楚一个闺女,还想多留在身边几年,实在是没有打算这么早将她嫁出去。”
“然后呢?”皇帝眯了眯眼,不以为然道。
赵子阳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皇帝还不打算接茬,只得一咬牙,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将那封信的由来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言语之中显而易见是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最后,赵子阳再行了一叩首礼,“微臣教女无方,叫楚楚失了体统,微臣今后定当严家管教女儿,让她再不敢对四皇子起攀附之心。”
赵子阳通篇都在说是自己的过错,但皇帝作为百姓之君主的同时,也是一个父亲,他何尝没听出这满篇谦辞的弦外之音——他这是嫌弃自己的儿子。
“赵子阳,你是觉得,朕的儿子配不上你的女儿?”
赵子阳低着头,沉静回答:“不敢。”
“那你便是看不上苏将军,不甘你女儿屈居她之下?”皇帝特意强调是苏将军,而非苏小姐。
赵子阳隐下心中怒气,依旧沉着应答:“苏将军将门虎女,于北疆的安稳立有不世之功,微臣和臣女不敢有所不服。但微臣视楚楚为掌上明珠,曾在楚楚母亲病逝前答应她,此生定让楚楚逍遥快活。”
说到这里,赵子阳抬起面来,迎着皇帝日渐阴翳的神色,直抒胸臆:“敢问陛下,为人妾着,又如何逍遥快活?”
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惹到了一向喜怒无常的皇帝,他突然拍案而起,震怒道:“赵子阳,你放肆,我看你是活腻了!”
赵子阳作为四皇子的授业恩师,也算是伴君多年,自是对皇帝的脾性知之甚深,皇帝说要赏一个人,那未必是真的,但他说杀一个人,那是真的动了杀心。
于是赵子阳沉默了,不敢接茬。
好在,这个时候,有宫人来报:“陛下,四皇子求见。”
赵子阳长吁一口气。
“让他进来吧。”皇帝觑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赵子阳,意有所值道:“来得倒是巧了。”
而另一边,赵大学府,苏沐棠携秋红也摸到了赵楚楚的留园,当起了梁上君子。
彼时虽已立春,但京城地处北地,依旧春寒陡峭。
赵楚楚所住的留园,是一处两进的院子,内院只三间主屋并东西厢各三间厢房,连个后罩房也没有,可见赵大学士这样的文官清流,家底着实富贵有限。
比之镇北侯府,拥有□□皇帝御赐的朱雀巷大宅,可谓是清寒至极。
且不说苏沐棠祖母在京居住的荣英院,就占了一山一湖,便是苏沐棠居住的听泉苑,那也是有假山泉水环伺,奴仆若干,房屋过百日,更有跑马场一个,练功房几间。
苏沐棠及秋红停驻在赵楚楚歇息的朝东主屋,也不知蹲在屋顶多久,屋内皆是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连出恭的声音也没有。
这让苏沐棠感到有些不对劲。
她矮身下去,试图揭开一片青瓦来看个明白,却因两日来的昏迷以及水米不仅,刹那间脑子些许眩晕。
就这般,她一不小心,从飞檐坠了下去。
“小姐,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秋红及时跃下,稳住了一同落下的沐棠,两人如此明目张胆入室,本以为会引来奴仆众多,却发现依旧是静悄悄,仿若这个小院未曾住过人一般。
苏沐棠神色凝重地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两人轻手轻脚地推来了西厢最末一间屋子。
秋红取出火折子,照亮了原本静谧暗黑的房间。房内靠门的那一排墙上,头顶地打了一排格子柜,上面摆了些绣品,各式各样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再往里走,是屏风隔开的四个小间,每个隔间各至安置了一个斗柜一张床。
苏沐棠托着下巴,定定地望着木床上整整齐齐躺着的四个丫鬟,两条细长的眉毛渐渐隆起,“秋红,你去检查下,看她们是否有异样。”
秋红是苏沐棠在北疆时的贴身侍候的女兵,那些年跟着苏沐棠也算见多识广,一靠近便认出了这几个丫鬟是中了一种民间常见的迷药——含香散,药效不大,通常只能管几个时辰,因着价格便宜,常被用于拐子拐卖妇女及幼儿。
苏沐棠一听这含香散,便心知不好,脚尖一转,便要出门,要去赵楚楚居住的主屋。
却这时,原来敞开的木门,倏然由内关上。
紧接着一个头戴黄金面具的男子,以不容拒绝之姿,强势地闯入苏沐棠主仆两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