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御医知道,这绝无可能是仙,便是仙,那也是坠入魔道的堕仙。
林御医小心出了木屋,等走出十几步,才敢再往回望去,就瞧着那木屋在空中摇摇欲坠,仿若再来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倾倒。
只要一想到他差一点就会随这木屋坠下,被这木屋碾压成几段,浑身就是一哆嗦,这个崔三真的是太心狠手辣了。
林御医心里暗暗想到,等会到了凌云峰,不论何种境况,万万不能再替苏将军说话。
但等他推开林云峰东厢房第一间的木门,看到苏沐棠如今的模样,还是给整破防了:“崔三,你个狗东西,你到底要把苏将军如何?”
第12章 清风散
“你这个畜牲,在做什么?还不快停下。”林御医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里头发生的一切。
半熊大小的藏獒前脚离,虎视眈眈地立在床前,撩起尖厉的爪子对着帐内一通狂吠,而对于如此刺耳的狂叫,帐子内的女子却丝毫没有反应,安静得仿若此时此刻山脚下冰冻得乌兰河面。
林御医目光一压,地面上一幕更是触目惊心。
地上一滩又一滩的血,鲜红的血自然不可能是那个畜牲的,那只能是……
血液周围还散落者那畜牲的毛发,染上鲜血的碎布渣,以及零落在血泊中的碎肉几块,白骨几根。
不肖再看,是个人,也能想到,就在刚刚,里头发生了何等惨烈的事情。
林御医只觉得胃中热浪翻滚,他步子连连退却,出了房门还没有停下,直至撞到庭院之中那根粗大的桂树,才失力地倒了下去,坐靠在树干之上,一边用抖如筛糠的手掏着诊箱,一边哀哀叹道:“崔三啊崔三,你这回闯下大祸喽,你还是快点逃吧,逃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这可是镇北侯唯一的子孙啊,以老夫对老侯爷的了解,他害死了他的孙儿,他非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杀了不可。”
“哎,你快走吧,这回老夫也帮不了你了,谁也帮不到你。”
崔三先上的凌云峰,他回了自己的卧室,因而并没看到刚刚的一幕,只听得阿柴狂吠不止,这才走出来瞧瞧,没想林御医竟是这番光景,蜷缩在树下,整个人哆嗦得厉害,令桂花树叶不停扑簌簌地往下落。
待他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空洞无物得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但转眼又恢复了沉静,他走到桂花树旁,从诊箱里找出装有清心丸的罐子,体贴地拔打开,熟练地数了六颗给他,“前辈,你又急了不是。”
“这样下去,迟早心疾发作,死在我这里还好,若是死在外面,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林御医颤抖着接过药丸,好容易送入口中,这才隔空点了点崔三的脑袋,“你啊你,大难临头还在贫,你害死了苏将军,你知不知道你摊上大事儿了。”
崔三默不作声,这时候一直跟在三爷身后的张管事看不下去了,他站了出来,解释道:“前辈误会了了,苏将军只是暂时昏迷,还好生睡在里间榻上。”
“真的?”林御医不信,但看那张管事说得头头是道,又迫切地希望这是真的。
崔三点了点头,怕林御医还不信,又打了个响指,紧接着里头那个狗东西就炸着毛圆滚滚的跑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个滴血的物什。
先才那一幕太过惊心,林御医实在不敢看它,“别过来。 ”
“阿柴,就在那,坐下。”
那藏獒听得主人命令,果真就坐在了台阶之上,原先含在嘴里的东西,给它握在了爪子里,定睛一看竟是一张滴着血的狐狸皮子。
林御医没敢细看,崔三也不逼他,真相对他而言,显然没有林御医以为的那般重要。
依旧是那张管事捧着笑,细细解释道:“林前辈,你误会阿柴了,阿柴很喜欢苏将军,又岂会伤害他的,不信你随我去看。”
林御医最终还是为了确认一个真相,在张管事的搀扶下,重新进了屋子。
张管事叫下人多燃了几个烛台,将屋子照得灯火通明,房间内的所有东西皆无所遁形,林御医再度看去,果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
苏沐棠正和衣而睡,身体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扯烂衣裳,地上以及床上的的碎布,林御医环顾四周,还是不知道是那畜牲从哪里撕下来的,就问了出来。
张管事扯了扯唇,笑道:“那是阿柴窝里的被褥,特意叼过来给苏将军盖的,不知怎的就成了这样,可能也是个性子急的,像你。”
“那地上的血呢?”林御医后怕地道。
“前辈你且看看阿柴捧着的是什么?”
林御医这才敢向阿柴望去,只见阿柴还乖巧地坐在台阶之上,褐色的眸子巴巴的望着里头却因着主人的命令不敢动弹半分,而他两个爪子上捧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张完好无损还滴着血的狐狸皮子。
而它的主人,此时此刻,也走了过来,却不进来一步,冷漠得仿若里面即便真死了人也与他无关。
依旧是那张管事打破了尴尬,“头先东家要下山,想叫上阿柴一起,阿柴竟然不肯,没想到竟然自己偷偷溜去了乌兰山深处,猎了一只狐狸回来,看这样子,是要把皮子送给苏将军了。”
林御医眉目渐渐舒展开来,啧啧出声,鄙视地望向事不关己的崔三,“崔三啊崔三,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连一只畜牲嫌弃你偏生那个张管事是个不会看眼色的,没发现面具之下的面庞已垮成了冰山,还在添油加醋,“阿柴把自己吃的生肉、骨头叼去给苏将军,扯下自己的毛发给苏将军塞在被窝里,还从厨房偷刚煮熟的鸡子给苏将军还被当作是偷鸡的黄鼠狼给打了一们棍……这才认识一天,就这般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将军才是它的主人呢。”
门框阴影下的崔三,终于忍不住出声,“你话太多了,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你不如到马场去喂马吧。”
林御医因笑道,“哈哈哈,你这个有仇必报的真小人,人陈管事说错了什么,你就是讨人嫌啊,连狗都嫌弃你。”
“马夫也不需要话多的,还是做花农好了。”
张管事的苦不堪言,却不敢再辩,悔恨不已地退了下去。
“哈哈哈,你的狗子比你有趣,比你有趣,什么时候借给我玩玩。”
那藏獒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竟是又嗷呜嗷呜地叫了起来,水汪汪的眼里满是祈求。
崔三因道:“阿柴似乎更嫌弃你。”
林御医正要道你小子还真是爱记仇,这个时候,床榻之上,突然传来一阵急咳。
帐外两人,折腾一番,适才想起苏沐棠来。
林御医道:“替我诊箱拿来。”
下人将苏沐棠的帐子掀开,林御医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将指尖覆上苏沐棠搁置在床沿的右腕脉搏之上。
几乎没有脉息?
林御医以为自己摸错了,今日自己几经恫吓又所失常也是可能,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再重新探区间,结果竟然依旧如此。
“沉脉近无息,死生两茫茫,不过几日不见,苏将军的脉象为何如此奇怪。”
林御医收回手,复又探上苏沐棠的额头,竟是比林云峰顶的冰雪还要彻凉。
“难怪你那畜牲要想方设法替苏将军取暖了。”林御医叹道,“崔三啊崔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竟然还不如一个畜牲,竟由着她这般受冷,你是要冻死她啊。”
崔三也这才脚下一虚,嗓音低哑地道:“我以为这是清风散所致,便不曾放在心上。”
清风散,似清风一般无色无味,吸入小一口,便可叫大象沉睡一个时辰,是比含香散药效更为霸道,同时也价格高昂得多的一种蒙汗药,多流传于各国皇室以及王宫贵族的后宅。
林御医一听清风散,就知道糟了。“你个臭小子,苏将军原就患有精神之疾症,你还给她用这等霸道的药物,你知不知道你要害死她了。”
崔三后怕地捏紧了拳头。他怎么会想要她死呢?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得她,还有好多话要亲口问她,问她那些梦里得事是不是真的,问她是不是认识他,问她为何要杀他。
其实,关于那几个梦,原本他是不愿信的。毕竟,庄周梦蝶的故事,时常有之,或许他只是因为曾被她射杀,因而记住了她的脸。又因对她的印象过于深刻,总想着早日找她寻仇,是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会做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梦来。这样的事情,古来多之,各地方志没少记载。
但,在确定梦里那个她就是苏沐棠之前,崔三,或者说是裴以安,去过很多地方。在国子监后山,的的确确存在过他梦里的那片梅林,以及林子深处的藏书阁,也正是在藏书阁中,有一位国子监就读的学生,认出了她正是镇北侯的孙女苏沐棠,时常来国子监拜访同是国子监学生的外家表兄柳弘之,而不知为何,近一个月来却从未出现。
很显然,她在躲避与他有关的一切,并且想要他死,早在他入京之时,就马不停蹄将他逼退之悬崖,再连出两箭将她射杀。
而且,那个叫裴府的宅子,也被他给找着了,这就完全不是凑巧可以形容的了。
一阵沉默过后,他只吐出几个字来,“要怎么才能救她?”
“珍珠莲。”
第13章 侯府变
“珍珠莲?”崔三显然也从未听说过这位药。
林御医忧心苏沐棠的病情,深知只有宫里那位才能救她,又碍于崔三与宫里那位的纠葛,只只能含糊其辞地解释说:“珍珠莲产自域外,北卫少之又少,不过据老夫所知,太医院的药库就有一株。”
“宫里啊。”崔三一听只有皇宫才有,自然也明白了林御医的初衷,但崔三却并不想麻烦如絮,尽管他明白对如今隆恩正盛的淑妃来说,区区一味药材不过是小事一桩,“这药材只得太医院有?”
“别的地儿有没有老夫不知道,但老夫可以肯定的是,太医院一定是有。”林御医看出了他的纠结,于是下了他自以为的猛药劝说,“苏将军死了,你也是活不成的,小子你救的不是她,而是你自己,你且掂量掂量,要不要救吧。”
林御医对崔三抓苏将军来的缘由并不知情,自然不知晓苏沐棠对于崔三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不会愿意她死的,至少在搞清楚她所知道的事情之前,他不会让她去死。
但他委实不想给柳如絮增加麻烦。
沉默良久之后,崔三心中的一杆秤,还是渐渐倾斜向了苏沐棠这边。
一边是一条命,一边是一点麻烦,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崔三来到了书房,坐在书案之前,取出一方墨条,就着砚台细细研磨,待浓稠的墨汁成形,这才展开信笺,执笔写道:如絮,近日林御医替吾看诊,道吾恐患了痴狂病,若需治愈,或需太医院药库存有的珍珠莲一支。
撂下笔杆,崔三检视再三,最终在最末又加了一句:林御医言明只是初期,算不得严重,你若不便,便且算了,吾再另寻旁的法子。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又加上了近日的一些公务:闵行日前已安插进了东宫,目前尚不能接近太子,四皇子也在物色侍卫人选,待得四皇子这块安排完毕,诸位皇子府就皆有我们的眼线了。
闵行正是几日前,荣盛马场以赛马头名身份被卖出去的一个异族奴隶,这个奴隶最终被送到了东宫,脱了奴籍,成了东宫的带刀侍卫。
若是苏沐棠此刻醒着,定会感叹于崔三此时蜡封之法子,同她上辈子的丈夫竟然一模一样,是细长而严丝合缝的,而非灼有印章的居中一点红。
终其一生,苏沐棠也不知她的丈夫,竟然还有另一重身份,也难怪她会输了。
他这般正经地坐着,恭恭敬敬的写字,斯斯文文的,一丝不苟的,昏黄的烛光下,林御医险些错把他当作十年前那个乖顺懂事见谁都有理有节的小公子,眼眶一度湿润了。
但待他定睛一看,那斯竟将刚捧在手上雪白的信鸽用来擦拭案桌上溅洒的墨水,丝毫不顾那鸽子的挣扎与哀求,瞬时被拉回现实——那个人见人喜的小公子是回不来了。
林御医叹道:如果没他未曾经历十年前那件事情,好好地长大,如今也能是个人人称赞的翩翩君子吧。
哪像眼前这个小子这般劳神又不知好歹。
只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二字。
如今也只有在和宫里那丫头有关的时刻,这人才能有几分从前的样子。
信送出去后,林御医终是松了一口气,他颤巍巍起身,告辞道:“老夫须得下山一趟,给苏夫人一个准信儿,也好叫她暂且安心。而至于苏将军,在她痊愈之前,也只能安置在你这里。”
对此,崔三并无异议,没有等到人醒过来,问清楚要问的事情,他决计是不会放人的。
另一边,朱雀街的镇北侯府屋漏偏逢连夜雨。
柳氏正为苏沐棠的事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林御医的消息,在她收到秋红消息的那一刻,柳氏就发动所有人脉,找寻与荣盛马场有关的一切关联。
终于发现林御医时常出入荣盛马场,却并非赛马相关,而是替传说中的崔三爷诊治。
在柳氏的再三恳求下,林御医这才答应去一试,即便只是一试,柳氏也满是期许。
就正如秋红所顾虑的,为今之计,当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解决此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众人知晓。
威风赫赫的苏将军,竟然被一无名小辈给掳走,这不论是对沐棠,亦或是整个苏家,乃至北疆的苏家军的名声都是一种重创。
还有一层顾虑便是,荣盛马场的东家,竟然敢掳劫她苏家子孙,背后定是有贵人坐镇,她尚且不知道他拜的哪个山头哪个鬼,轻易也是不敢妄动的。
但当她正愁得一宿一宿睡不着的时候,他那个不问世事的丈夫,竟然这个时候来挑战她的底线。
这两日,因着心里挂着事,也因着想随时知道苏沐棠的情况,柳氏每每入夜,便开始进入小佛堂,一跪就是一整晚。
便譬如此时,柳氏照例跪坐在蒲团之上,掐数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苍生太苦,佛祖听不到所有人得祈祷,却可以叫信徒得以片刻安宁。多少年来,每每遇事,柳氏皆是这般过来的。柳氏的苦,阿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一般这个时候,阿兰也从打扰她,但今日她还是破了例,“二老爷传话来说,明日新人过来奉茶。”
柳氏对苏远青早就看透了,这就是个脂粉胚子投的胎,一辈子少不了女人那档子事,对于此事她除了厌恶,并没有更多的情绪,闻言连眼皮子都没有掀一下,“知道了,退下吧。”
“但……”阿兰还想说什么,被柳氏出声斥责,“有什么事待我做完功课再说,否则佛祖便会觉得吾心不诚,便不会保佑沐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