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好日子过太久了,如今身在野外,能有的吃,不用饿死就不错了,竟然还挑剔上了吗?
回到火堆旁,苏沐棠向火而作,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又开始扒拉火堆,再掏出一颗,却发现并没有熟透,忙泄气地埋了回去,却是把先才扔在一边的那只红薯捡了起来,吃进肚子。
待得吃饱喝足,苏沐棠则开始思考近日来的发现,这里的地形是平原,除却几条小溪,便是随处可见的柳树和桑树。
这分明该是兵书上写的出桑入柳的迷魂阵。
然她追逐贼寇,倒真是循着柳树入的此阵,本以为出去同样简单,只需寻着桑树返回便可,哪想到桑叶都快给她们薅秃了,还是没有半分进展。
第57章 赴死阵
这才晓得,这个阵法怕是只应了出桑入柳的后半句,而要如何出去,她却倒如今,还没有任何线索。
她生平见过的阵法大多在兵书里,只亲历过天山脚下那回,以及前一次鹭岛的迷魂山。
天山脚下的迷魂阵,整个村的建筑全然一致,八个方位各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石道横穿整个村落,以至于你不论身在何处,目之所及皆是同样的景致。
一进村子,便再也寻不得出处,但亏在那村庄并不算太大。
当时,她令人以喂马的黑豆一路丟下,这才寻迹闯了出来。
即便如此,也还是重了暗处的一箭。
而鹭岛的迷魂阵,则是老天鬼斧神工的杰作,相似的群山,相似的道路,内里迷障丛生,更有恶狼环伺,进得容易出来却难,是一个天然的坟场。
若非萧祜那人,她恐也只能以身饲狼。
事后,她曾问萧祜那阵是如何破的,萧祜答说:“不论是何阵法,关键在于阵眼,所谓阵眼,便是那一个不会受阵法影响的参照物。
此阵得天独厚,山川道路皆不可为照,唯有北斗七星,方可从中寻得方向。”
苏沐棠向着火,抬首向苍穹,却只有黑乎乎的一片,连个星子都没有一颗,又哪里来的北斗七星?
唉声叹气地起身,丢掉啃了一半的番薯,苏沐棠打着火把沿着河边慢走,眼前是一片未曾到访过的桑树林。
现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她也只得寄希望与兵书上的出桑入柳的说法。
但愿下一片桑树林便是出口!
而经过三日的劳顿,萧祜也从番禺来到了清远县的这一片迷阵附近。
他白日里从附近高地瞧过,阵法所在之初地势低洼,多植有桑树及柳树,表面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出桑入柳的阵法。
想来苏沐棠便是随着柳树入了阵,却没能寻着桑树出来。
如今被困在这里也许多天,也不知她在里面是如何情形?
“她们一共去了多少人,可有带够粮食?”萧祜收回俯瞰的视线,问起几步之外的秋红。
秋红道:“将军带了十个女兵,追逐贼寇至此,通常来说,我们随身携带的囊饼可供三日之需,可如今已过去七八日了,九殿下你是说将军她会不会有事啊。”
萧祜道:“不会,你家将军非是常人,除非里头寸草不生,更不曾有一例飞禽走兽过境,否则她是绝无可能挨饿的。”
况且他的那半碗血,想来已助她恢复了八成,便是她使出五成功夫,也足有自保的能力,实在不必过于担忧。
想是如何想,但萧祜下山的步子,却急迫了起来。
八日了,还没有闯出阵来。
那只有一个可能—她已无计可施!
且不知他遇到的是那种阵法,这世间有的阵法,攻守并进,陷阱丛生,活藏有凶物,外人一进去没多久便会没命。
鹭岛的迷魂阵便是这一种。
还有一种阵法,虽没有攻击,却有足够的迷惑本领,非耗死人的命不肯罢休。然这一种阵法的确是没有阵眼,这既是说只进不出,唯有死路一条。
这类阵法才叫可怕。
一般来说,萧祜得先确定是哪一类阵法,要寻得万全之策,方可行动,至少,也要等到夜里星宿升了起来,再闯阵救人。
可这一回,他心有牵挂,等不了那几个时辰。
于是便仓促入阵,入阵之前再三交代,若是一日之内不曾出阵,就起一木塔,浇满松脂,覆上柴禾,夜里燃透在入口之处。
秋红原本是要一起跟进去的,却被萧祜劝了下来,“这事还得秋红将军坐镇,旁的人我不放心。”
这是萧祜留下的一条后路,若是从里头无法破阵,一旦外边燃起熊火,倒也有一线生机。
怕就怕这个阵,原就是没有阵眼的死阵,那边是烧点整片山,也未必能够逃脱出来了。
秋红虽然是苏沐棠的副将,却从未被称作将军,这话听起来特别顺耳,便立即拍胸口应承下来,“九殿下放心,秋红保证完成任务。”
萧祜临去前梭巡了一遍前方的地形,还真是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虽然叫秋红在外留了后手,心中却是没有把握的。
这阵法在此存在了几百年,定然有其过人之处。
即便如此,他长袍下的脚步却丝毫没有犹豫。
临进去前回往一眼,“秋红将军,记得孤说的,一日以后,若孤没有出阵,务必燃起木塔。”
秋红自是应下不题。
不多时,萧祜进了阵,果然内里大有乾坤。
与外面所见,连地形都截然不同,由丘陵山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唯一不变的是,错落有致点缀着的柳树林,以及桑树林。
这个阵里,除却成林的树木,连个藏身的地儿也没有,便是林子里,想来也全然没有休憩之所,萧祜不由叹道,“沐棠啊,你吃苦了,是我来晚也。”
最近之处,乃是一片桑树林子,苏沐棠熟读兵书,定然听过出桑入柳的典故,是以这桑树林子是他首要去的。
到了地儿,在见到几十颗枝干肥硕的桑树挂满了诱人的嘿果,萧祜心中渐渐安定,至少她在这里边是不会挨饿了。
可当他目光梭巡一阵,发觉这里除了再有白骨几堆,再无其他,连个飞鸟走兽也没有,非但飞鸟走兽没有,连个虫儿也没有。
这就是奇怪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萧祜眼神一变,急切蹲下身去,抓了一把紫色泥土,往鼻尖一凑,浓重的土腥味,让他辨别不出什么,于是他送入嘴里,尝了一小口。
当即脸色大变,狂奔出了桑树林子。
待得离得远了,方才转身回眸,望着郁郁苍苍的一片林子,只觉得越发张牙舞爪。
那是一片吃人的林子,泥土之中含有巨毒,他方才浅浅尝了一些,便觉胸闷难当,这还是如他这般百毒不侵的体质,那么苏沐棠呢。
萧祜有些不敢想象。
当即从背囊中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火油,浇在最是枝繁叶茂的一颗老树上。
又等了一个时辰,待天色暗了下去,才掀开火折子,吹开了火星子,一把给它点燃。
彼时,苏沐棠正沿着河道,往另一处桑树林子走去,却忽然瞧见前方的一处桑木林燃了起来。
顿时火光漫天,在月黑风高的夜色下犹为耀眼,她立时眼睛一亮——这是她同其余女兵定好的暗号,此处野旷天低,唯有通过火势,方可以最为快速地通知到对方。
而今,熊熊的火势在眼前,岂非说明她们已经找到了出路,至少是发现了什么。
一想到如今马上可以离开,苏沐棠不自觉健步如飞,沿着河堤向着火光狂奔而去。
第58章 旧日梦(四)
渐渐近了,步子却慢了下来,桑木林上方火光漫天,在月黑风高的夜色下犹为耀眼,但更为显眼的却是火海之外的那个黑影。
那是谁?
虽然还有些距离,但却明显是个男子。
苏沐棠警惕地收住了脚步。
还能有谁?
这个阵法里面除了那贼寇一个男人,还能有谁?
于是,她咬咬牙,自衣袋内掏出一只弹弓,那弹弓是来了这里以后才做的,装兜里防身,倒也便宜。
弯腰捡起一颗沙砾,单目凝视那人瘦削的背影,将砾石往弹皮上一放,紧接着拉紧弹弓,再倏然松开。
“咻”地一声,砾石脱弓而出,直往那人后脑勺的哑门穴刺去。
萧祜吃痛转身,就对上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每日不知梦几多次的身影。
一见她还好好地活着,甚至这般孔武有力,便知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不坏。
萧祜想笑着同她打招呼,想说:“沐棠,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然脑后却传来火煎油炸的痛楚,这丫头到底打在了哪里,为何他如此头疼,眼皮也如此沉重?
彻底倒下之前,萧祜尚未敛下得眉目瞥见苏沐棠向自己奔来,嘴里喊的是九皇叔还是祜哥哥他已经听不见了,但却露出了会心的一笑,因见她面上难能可贵的关怀之色。
“萧祜!!”
在看清来人是萧祜的刹那,苏沐棠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会是他?
为何他会冒险而来?
这个阵如此凶险,他擅长此道,难道会不清楚吗?
既清楚为何还要前来?
意识到萧祜的情愫可能是真的,苏沐棠更是连连摇头。
他怎么可能是真的喜欢她?
可若不是喜欢,又如何解释他的到来?
可若是真的欢喜,那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不管这人以往如何,至少在这一刻,有一件事情是真的——这个男人愿意为她冒险。
而她竟然将他当作贼寇,一击毙命。
“萧祜,你不能死,你不可死在我的手里,我苏沐棠从不杀无辜之人,你一定不可以死,不能死,不可以……”苏沐棠将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指尖抚上她紧闭的眼皮,还热乎乎的,可人却不行了。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苏沐棠探手他的唇边,刚要挨上,便且收回手来,是怕的。
却是嚎啕大哭起来,“九皇叔啊,我对你不住,你虽不是个好人,却罪不该死,你一片好心前来救我,却给我当作贼寇办了,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却都是我的错。”
热泪滑落苏沐棠的眼眶,沿着下颌滴在萧祜的眼皮上,许是感受到了这份灼热,眼皮下的眸子转了转。
苏沐棠大喜,忙伸手探去,果见有吐纳之息。
却是还活着。
压在心底那块愧疚的大石才终于落地,苏沐棠心下稍松,抬手以袖擦泪,带着哭音笑了笑,“有道是祸害遗千年,这话倒是讲得没错。”
然崔三虽然没死,呼吸却相当的薄弱,更是久侯半个时辰也不见醒转,无奈之下,苏沐棠只得将他半扶着拖到了这些日子她的落脚之处。
那是桑木所搭建的一处木屋,看年头有些久了,想来是多年前入阵的前辈搭建的,只得一间屋子,屋后搭了个棚子,算是净室,屋前一口土灶台,锅却是早就腐朽成锈了。
虽是极其简陋的屋子,却好歹是个遮风挡雨得场所,总比风餐露宿要强上许多。
屋里仅有一张木床,床上垫着干草,干草是苏沐棠来这里后新晒的,草上铺的褥子前两日已经给苏沐棠洗干净了,逼仄的空间只余下这张木床,以及窗前的一张小几,除此之外再无她物。
苏沐棠将萧祜放在床上,给盖严实了,这才去了外边用陶罐子挂在桑木架子上烧水,待沸水凉了过过后,用黑陶粗碗盛了水进来,将萧祜上半身扶在自己臂弯,另一只手小心地喂水,却是如何也吃不进去。
这可如何了得?
现如今这阵法里头,可没有看病的医者以及灵丹妙药,苏沐棠可以想到的办法,也不过是让他饮足了水,多撑上一阵子,自己醒来。
可如今却是连水也吃不进,倒是叫人如何是好?
苏沐棠摇了摇头,却是没有继续,将他重新放在床上靠墙的一边,自己也和衣而睡靠在另一侧。
这屋子逼仄,这床也算不得宽敞,甚不及平躺的两个成人,是以说是一人靠上一边,实际上中间并无空隙,萧祜倒是睡得踏实,可就苦了苏沐棠,随时要掉下身去。
因想着不如铺些干草,睡地上去,但夜半三更因为没有铺盖,唯一的铺盖给了萧祜,却是给自己冻醒了。
却还是回到了床上。
这一回为了避免摔下,苏沐棠心一横,直接搂抱上了萧祜的腰,两人同床共枕,倒比睡地上舒爽不爽。
不多久,苏沐棠便睡了过去,却是久违地又做了一个梦来。
皇家猎场,萧祜跟随父皇同臣子共赴篝火晚宴。
席间有人建议趁夜狩猎,以一个时辰时间为限,狩猎多着为胜,由皇帝亲作奖励,以示鼓舞。
萧祜彼时还算年幼,原可不必下场,然却有人怂恿地道:“九皇子文章做得好,也得精进武术,佛否则如何对的上萧家列祖列宗?”
北卫皇室乃是马上民族,自古尚武,这话一出,皇帝就看了萧祜一眼,“祜儿,你想去试一试吗?”
萧祜闻言愣了楞,而后点了点头。
皇帝大喜,“好,好,吾儿当如此,文武双全。”
随后,萧祜随众多勋贵子弟下了场,骑着一匹矮小得蒙古马,背着个箭篓,斜挎着把弓,拉缰打马走了几圈,倒也像模像样。
待得入了林子,萧祜猎了一只兔子,一只狐狸,见左右无人,便且停了下来,将马儿拴在树上,将猎物绑在马上,自去林间玩耍,顺道练习刚从武学师傅那里学会的轻功。
萧祜得武术师傅是五年前的武状元,最是擅长拳脚功夫,然萧祜体质羸弱却是不适合这样得近身搏斗,于是便教了他这身轻功。
在林子里玩耍了一阵,除却追着猎物赶,一个人也不曾见到,更是没见到他那些兄弟叔伯,实在是无聊至极。便且脚尖一点,又往来处飞去。
靠近山谷,却发现原先那匹拖着猎物的马,中了一只毒箭,口吐白沫倒在血泊之中。
年幼的萧祜感到背脊发凉,正欲往回飞去,这个时候一张巨网洒了下来。
“逮到了,逮到了,逮到九皇子了。”
被困兽般网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萧祜最终被带到了另几个皇子面前。
三皇子萧敬看了一下他猎来的兔子,嘲笑地道:“ 二哥你看,这老九果真是个废物,和他娘一般,除了讨父皇欢心,旁的啥也不会。 ”
被称为二哥的乃是萧绍,闻言挥起手臂,示意萧敬收声,而后拧起眉毛看了被网勒住的萧祜,手中的寒刃倒影着萧祜隐而不发的面容,“九弟,你别怪你二哥,二哥也是受人之托,你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二哥送你上路,定会利落些,好叫你少受苦。”
“父皇就在外面。”萧祜面上没有一丝惊慌,平静地道。
他从来就是如此,面临一切事物都这般从容,仿若这世间就没甚大不了的事儿。
这样的淡然,这样的无视,让三皇子萧敬感到不耐烦,他一个贱种,凭什么这般气度高华,进退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