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安然——月栖北城
时间:2022-04-27 08:31:29

“都是家里人,闹习惯了,嘴上每个把门的,别不好意思,习惯就好了。来,给你介绍下”
梁恪牵着她,给她递了个害羞的台阶,安然顺着就下了。
周围人“哟,真会疼媳妇”的起哄中牵着她的手来到位置上,从主位开始依次做着介绍。
安然随着梁恪一一叫过,她心里藏着事儿呢,一圈下来,也没能记住谁是谁。
其实就是个过场,把新媳妇往家人跟前儿一带,算是交待,以后再见面好说话,不尴尬。真要记住谁并且立马熟悉起来,那不能够,真那样还得靠以后常走动。
可有些东西在安然这里还是不一样了。“家”是个什么概念,没进这个门之前,家对她来说就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这个地方可以是任何地方,不受地区,环境所影响。一间房,一张床,再好点那就放台电视,以供休息时用来打发时间。说再直白点,“家”在她心里跟人扯不上关系,那就是下班后的另一个栖身之所,是个物件。可打从进了这个们,她生平头一次把“家”和人联系在一起。
“家人”从一个名词变成具体,生动的存在。
她突然感念起当年的勇敢,甚至自私。她觉得那些虚空的恐惧,不安跟切实的人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自私,爱或不爱,都不该是困住他们走下去的拦路石,现在她只想融入到这个家里,成为他们的“家人”。
她甚至开始喜欢那些让她无所适从的调侃和玩笑,那里头没藏任何恶意,她能感觉的到。
在触手可得的欢笑,吵闹中,她侧过身,微仰起头,看着身边这个随家人谈笑自如的男人,感受着心里那逆光而生的沼泽地正渐渐变暖,变亮,滋生在暗处的恐惧、孤独、期待,被禁锢的灵魂,正一层一层的被打开,这些情绪让她开始变得鲜活,等所有的隐藏被剖开,她发现心底深处有个整洁的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正贪恋的,迫不及待的,朝这束光跑来。
她没争取过什么,从来都是命运给什么她就拿什么,喜欢不喜欢,乐意不乐意,没人问,她也不在意。她的生活就像被设定好时间温度后遗忘在旁的试验品,陪伴她的除了证明时间一直再走的机械声外,在没别的。周而复始,按部就班的等待着下个时间里生出的产物。
她明明生有可归,却被父母丢在山里,脸皴的通红,穿着不知谁送的或大或小的衣服,拖拉着不合脚的鞋,跟着怨天愤地的奶奶 ,穿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走到老远的县城里去卖奶奶的手工馍。那时,天一亮,安然就知道,该起床了,该翻山去卖馍了。
她说话晚,三岁了还没张嘴的苗。饿了,就紧走两步,伸着黑搓搓的小手去拽奶奶衣角,奶奶就会掀开盖帘揪块馒头给她。渴了,就指着嘴巴哼哼,奶奶就把挂在车把上顶大的水壶给她,里面装着她和奶奶一天的水,可沉了,拿不动怎么办,她就两只手抱着,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灌,喝的急,来不及的咽下的就顺着嘴角往下流,她的领口就没有干得时候,湿乎乎一片把下巴颏淹的也红红的。
生活对她太理所应当了,理所应当的给,理所应当的拿,渐渐的在这种理所应当下,她没了情绪,荒谬的以为这就是她生活本来的样子。
“怎么就你一人,你父母呢?”
坐在正位上一直没说话的梁妈在她问候完正要坐下时,说;安然刚弯下的腰瞬间又直了回去,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他们,他们,临时有事,来不。”了话根本不用说完,梁妈早就积攒下的情绪就在等这刻。当着亲戚的面,当着梁家人的面正式爆发出来。
“啪”的一声,干脆利落,都没给人反应的时间。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人人心里又明白,能让一向知书达理的郝教授把看重的体面都不要了,那必定是犯下了大错。
这儿媳妇不得了,梁家门坎儿刚迈进来,凳子还没捂热乎,就这么拎不清实在不像话。
梁妈是个体面人,这么多年在他们梁家门里没发生过矛盾,虽说隔着言情书网与生意人的价值差异,但人该尽得孝,该走的面儿一样儿没落下。人无完人,成了一家人,那就避不了鸡毛蒜皮的事,可那些鸡毛蒜皮也得自家人才有的,从另一个层面来讲,那算是一家人关系的证明。做大生意人的人,格局大着,尤其是最能分的清亲疏远近。梁妈不一样,梁妈是知识分子,做学问的,从小身边就画好了一堆的条条框框,要这样,要那样,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哪哪都得有规矩束着,这规矩一多,难免就会显得教条,可人知识分子最大的优点在于书读的多,眼界广,人识大体,拎的清,瞧不上的从不多话,就等人走了,关起门来教育自己的儿子。
眼前能让梁妈这么不顾面儿的大发雷霆,根本用不着刨根问底,那必定是你错了,而且错的还不轻。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安然身上,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脸上这会什么情绪都没了。
“你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女儿,我梁家这么些人都配不上和他们吃一顿饭吗?今儿是什么日子,忙?你问问在坐的各位谁身上不是背着几百万的生意,他们比这还忙?自己姑娘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露个面儿,富得只剩钱了?”
这话说的太明白了,安然反应在迟钝也听懂了,不仅她听懂了,在坐的每一位也都听明白儿的。结婚是安然高攀了梁家,安然家不仅没钱,更没人情味儿,亲闺女结婚都不来,那还得是没人情味儿到底了。富得只剩钱,有文化人骂人都这么有水平,跟山里爱在背后嚼舌根的人一点不一样,她们骂的直接,说她们把钱看的比命重,说他们一家子都是没有人情味的守财奴。
话不同,可道理却是一样的。没钱又没德的人,到哪都是最让人瞧不起的。
不过人家是在背后嘀咕,从没当着她面儿这么说过。
梁妈摔碎了盘子摔碎了碗,梳的整齐的头发随着她大开大合的动作,已经散了。她抬手指着自己的儿子,浑身发着抖,“你,你,你,瞒着我,瞒着我们所有人,就给我们梁家找回这么一祖宗来。”
一句话,就把亲疏关系和自己的态度摆明了,先是我们梁家,就算老梁走了,没了这个牵扯,我也没生分了咱是一家人的感情。如今事已成定局,改不了。可人是梁恪瞒着我领进门的,我瞧不上,但也不能真撒泼耍赖的让他们把婚离了去,离婚事大,关乎孩子一辈子。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也是在告诉梁恪,以后你是好是坏都别埋怨我这个当妈的。
那晚,饭到底是没吃成。
梁妈发没发泄完的都被亲戚们簇拥着离开了。该说的,要表达的,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气在那里顶着呢,一时半会儿下不去,要是就着这劲儿继续说下去,场面才就真不好收拾了。
安然低垂着头,眼里空空的,人走没了,才想起该说句道歉的话来。
对不起,妈您别生气,给大家添麻烦了,最后说没说,她也没记住,反正心里是这么想了。是想了,想的还挺多,好的,坏的,最后都搅在一块儿了,可坏的太坏,这么一混好的就没了。
从早上到现在,就跟站在云彩上似的,整个人都是飘的。她记得自己卯足了劲儿干成了件大事,还没乐够呢,就先摔了一跤,好容易爬起来,没等站稳呢,又是一跤,这一跤算是彻底把她摔醒了,脚着地了,人也不飘了。
这一天没完呢,她就跟过了别人一辈子似的。
奶奶临终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安然站在那儿想,直愣愣的,像被鬼怪抽走了魂儿。
哦,是说,安然,怪不着别人,谁都没错,这就是你的命。
你看,这几年净顾着欢喜了,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说。
谁也不怪,这是我的命。安然一遍一遍的重复这咒语,念叨来,念叨去,好像真就感觉不到疼了。
那晚,梁恪没随她一起,他得回去收拾她造下的烂摊子。梁恪没说别的,就在离开时,给了安然一把钥匙,那是梁恪租来临时休息用的房子。
安然想说不用,她回自己那儿,抬头瞧见梁恪疲惫的样子,还是收了。她不能再给他添麻烦,她得让他放心,我哪都不去,就在房子里等你。
安然真就哪也没去,直接回了梁恪那儿。她之前去过几次,多半都是呆一会就走,今儿还是头一回在这过夜,本该属于她的“新婚之夜”。
安然心想,要是没这些不好的,那今晚他会和梁恪一起住在这里吗,还是直接住在梁妈那儿。不管住哪儿,都不会是她自己一个人。
房间不大,属于酒店式公寓,一室一厅的小格局,简单干净,就偶尔应个急,不常住,所以装修上就显得格外简陋。其实都谈不上装修,里里外外就那几件家具,一张书桌,书桌右手边靠近阳台的位置摆着一张单人沙发,靠左的位置放着一张单人床。
书桌应该是房东留下的,桌面上全是肉眼可见的铅笔划痕,有一处还刻着一张小哭脸儿,典型的小朋友写作业时的行为。
沙发的位置很好,冬日可晒暖,夏日能吹风,藏蓝色粗布面料平整的没有一丝折痕,可见它的使用率有多低。
整间屋子只有张床是新的,是梁恪刚租下房子那天,安然陪他在宜家买的。说起来好笑,梁恪一做老板的人,花800块钱买一床,又补了200块配送费,里外里加在一起,不仅没享了特价,价格甚至还比没打折前高了100。
商家说给介绍了几款,梁恪都觉得不合适,唯独看上了这个。商家也说,这不合适,价格没达到配送标准,还得再加200块钱才能给送货上门。安然问,多少够配送?服务员说满1000就能。商家心是不在这张床上,估计没啥利润,一般留着卖给没钱的学生。有点经济能力的也不在乎多花几百买张大的,好歹钱是花在实处了。
售货员说,你们可以看看旁边那张双人床,1500,管送,是我们这儿卖的最好的一款。
安然顺着人指的地儿看过去,瞧着不错,虽说总价贵了点,可大床睡着还舒服呢。
她心里想着挺好,话头还没开呢,梁恪就直接把钱付了,连同200块钱的送货费。安然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售货员从梁恪手里接过钱时落在她和梁恪身上的眼神,心里的话从那眼神里透的明明白白的:以为是男女朋友呢,合着不是啊,不是男女朋友还跟着买床?
安然装着什么都看不懂的样子,乖巧的跟在梁恪身后,只管盯着周围的样品瞅。
她才不往明白里猜,心里搅着的情绪就是因为白花的200块钱。
梁恪接过票据跟人交接好送货时间后才转身对安然说:这挺好,太大的用不上,放着还占地。
安然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表示认同。
那时梁恪没日没夜的忙,心思全给了嗷嗷待哺的公司,根本分不出心来顾及别的。安然直到找好房子搬了进去才告诉梁恪,梁恪说挺好,有个伴儿一起住安全些。
梁恪说买床的前一天,安然正琢磨着该怎么跟他说和她一起住的女孩搬走了。想着怎么说既能让梁恪领会意思又不觉得她唐突。
她这一句话搁心里揉搓好几遍才敢往外说的性子到底是让她错过了机会。
都想好了,要是梁恪问她为什么搬了,她就顺水推舟,说,人谈男朋友了,搬男朋友那儿去了。现在剩我自己,住着有些害怕。
直接说就是了,皱皱巴巴的有屁用。
可话说回来,现在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问她说还是不说,安然还是选择不说。就算她再迟钝,这点事还是看的透的。梁恪压根就没这心思,真要动了这心思哪还用得着她在这儿想东想西。他俩之所以能顺风顺水的走到今天,那是因为安然懂事,从来不作,给什么拿什么,没要求,也没小性子。她太乖了。
这几年她心里没别的,就一件事,梁恪。
梁恪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用过脑子,早就刻在骨子里了,所以,哪些话该说,哪些话即便再想也得烂在心里,她太清楚了。这段关系,安然每想往前提一步,都得反复琢磨,琢磨透了才敢说。在外人看来从高中步入社会甚至还接了婚,这段感情太美好了,可只有安然清楚,其实内里空着呢的,不经碰,一碰就碎。
安然是一个从小就不会哭的怪物。她神经敏感却行为迟钝,她能在人靠近她的一瞬间分辨出喜欢还是讨厌,却无法直观的回以欢喜或者抗拒。
就像现在,她想哭,哽的嗓子都疼了,就是发不出声,愧疚、不安、厌恶,这些情绪让她如同赤着身站在寒冬腊月里突然又刮起的一阵西北风。
肢体是麻木的,脑子却分外清醒。从小到大一路走来,事一桩连着一桩,小的,大的,坏的,更坏的,压着她单薄的脊梁骨。她背不动,背不动也得背,那是命。
情绪有了,总得有人背,找不到出口的情绪就是埋在内脏的雷,你不把它引出来,那就等它把你炸毁。
于是,她开始责怪自己,想什么想,看什么看,在美,再好,那也是别人的东西。不想了,不看了,不就不疼了。
梁恪,“不讨厌”她,可也没到爱的地步,那些日常里的无意识,就是最好的证明,她还能不知道?
她爱梁恪,就把梁恪放在心里,放在心里的人就会时不时的拿出来琢磨,琢磨怎么着能让他开心,怎么着能替他不开心,梁恪就没从琢磨过她。以前她总觉得是因为李丽在她前面儿,他才不会喜欢上她,今天才知道,横在他俩之间的从来不是李丽和那封送错的情书。
他俩差的可太远了,用天差地别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在今天以前她一直认为梁恪不用非得爱她,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只要她想,一抬头就能看见人。梁恪不只是拥有她老公身份的一个人,梁恪是她的命,这么多年她依附梁恪就像生在暗礁下的水草冒着扯断身子的风险也要面朝光亮。没了梁恪,命就没了,你见过谁若不是真疼到撕心挠肺的地步就不要命了的。
她蜷缩起身体,整张脸埋在枕间,贪恋的汲取着上面的味道。
窗外的光,如同胸口的空气,稀薄的可怜。她睁眼瞧着,风一吹,带动起窗帘,遮遮掩掩,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就像奶奶去世后的无数个夜里,那些时常出现在院子里的鬼祟人影,伴着几乎轻无可闻的脚步以及偶尔还会出现的几声轻唤。村子太小了,是人是鬼她听的清清儿的,院墙太矮,总挡不住那些被欲念蒙了心的人。那时她只盼着天快些亮吧,天亮了我就能去上学,就能见到梁恪。
可今天她却比任何时候盼着天不要亮,只要天不亮,她就能继续守在这间屋子里等她新婚的丈夫,只要天不亮,她就还是梁恪的妻子。
她怕梁恪回来,更怕梁恪不回来。
最后一次转醒,天已经泛白。安然像发过一场40°的高烧,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轻飘飘的,像失了魂儿的,一点活着的实感都没。她先是对着白花花的墙面出了会儿神,脑子才像重启后的放映机,把昨天事无巨细的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
把她打散的魂儿拉回来的还是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疼痛,她得起来给自己倒杯水,想法生了,头离没离开枕头她都不确定,紧接着一阵比火烧更具杀伤力的眩晕连同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直冲上来。
她双手撑在床沿,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快速的切断了让她不适的光,熟练的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如此反复,直至恶心感得到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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