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皱了皱眉头,然后缓慢地把目光转向他,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然后他语气平缓地说道:“爱德华,你干这一行有多久了?”
当然,当然,他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对方的潜台词。霍夫曼不可能干出用两个人换一个人这种亏本买卖,在这种时候放弃他们的特工当然是最有利的选择。但是……科尔森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打算最后垂死一搏。
“我明白,”他皱着眉头说道,他要在这个关节上撒谎了,所以最好显得自己真的非常纠结,“但是问题在于,莫德·加兰是奥勒留公爵的朋友……当然,‘朋友’是公爵本人的说法,您明白的。”
这话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虚假信息,但是他们每个人都了解梅斯菲尔德家族的长子,当奥勒留公爵说什么人是他的“朋友”的时候,八成指这个人和他上过床,或者换言之,这个人是他的情人。
科尔森在心里默默向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的风评道歉,但是至少,他把焦虑引发的头痛全都成功地转移给他的顶头上司了。
局长沉默了十好几秒,然后才说:“……我明白了,我会尽力争取——把通讯接进来吧。”
他的话音刚落,他们两个就听见墙壁后方某处有种低沉的嗡嗡声,那是投影仪正运作起来。几秒钟之后,投影仪就把一个清晰的画面投在了办公桌对面的墙上——一间光线阴暗的仓库,伊莱贾·霍夫曼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手指交叉,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霍夫曼先生。”局长阴沉沉地点点头。
“我很想在一个更有品味的地方见您,比如说坐在我的私人别墅里面,您知道,我的住处有个很漂亮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小岛的海岸线。”霍夫曼是这么开口的,声音温和又平缓,“但是您的手下正在我的岛上警犬一样嗅来嗅去吧?既然如此,咱们不如直接开始谈正事吧。”
“你想用你手上的人质交换阿德里安神父吗?”局长问道。“拉米雷斯枢机,还有我们手下的特工——”
“莫德·加兰,”霍夫曼冷飕飕地吐出这个名字,他脸上的笑容好像又浓重了一些,怎么看都显得假,“挺可爱的小姑娘,我能在她身上看见很多我欣赏的品质。但是,您是为什么会打我用两个人交换一个人的这种如意算盘的?我打算用来交换保罗的——”
他挥了一下手,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被砰地推进镜头里,重重地摔在地上。
科尔森皱起眉头来,他们的情报还是出现疏漏了,局长顿了一两秒,然后问:“这是谁?”
霍夫曼扫了一眼那个男人,对方倒在地上呜呜的呻吟着,看上去是嘴被堵住了,他啧了一声:“说真的?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派了个人守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门口,让他把他看见的第一个走出教堂的信徒带回来了而已,所以我只能说他大概是个亲爱的希利亚德的教区的教众,要不然就是个游客。说真的,这很有趣味对吗?就好像童话故事里的那种剧情,甜心小女孩让出远门的父亲给她带回第一个挂掉他的礼帽的树枝……之类的。”
他闲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那么,从这根树枝里会长出对我有求必应的神仙教母来吗?”
不可能的,科尔森头都大了,阿德里安是他们手上唯一的筹码,他们局长是打算用他跟大主教一命换一命的,就算是有个无辜的普通人被推上台前来搅局……
“恐怕不行。”果然,他的上司冷漠地回答,“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拉米雷斯枢机的安危。”
“啊,果然,我听说你们这个机构不太讲究正义那一套,现在看上去确实如此。”霍夫曼脸上那层完美的笑意纹丝不动,就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被拒绝了一样。“除了大主教,这个无辜的人和莫德·加兰对你其实都不太重要,对吧?”
对安全局局长来说的确如此,但是科尔森知道加兰对希利亚德·拉米雷斯有多重要,也知道奥勒留公爵其实的确是把加兰当朋友的,如果事情在这样下去,麻烦就真的大了。
“我看你就不要说这种话了吧,”局长尖锐地指出,“用一颗你明知道不重要的棋子来交换保罗·阿德里安,我看他对你来说也不太重要吧?”
他们之所以能坐在这里坦然地谈论这样的话题,是因为安全局的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执法机构。如果他们是警察,现在就会面临着没有其实什么能真正用来指控阿德里安的事实,然后四十八小时之内他们就得灰溜溜地把对方放走。但是他们是安全局,所以他们可以无声无息地把对方软禁起来,杀死在任何一个他们想的地方,不会遭到正义的制裁和法律的指控,连司法部都对他们束手无策。
“您要是这么说,可能就不太了解我了。”霍夫曼轻轻地挑了一下嘴角,“无论如何,我们的谈判是破裂了吧?”
“你可以这样认为。”局长硬邦邦地回答。
“听您这么说我真的是感到很遗憾,但是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过几天再见吧。”霍夫曼轻轻地说,他保持着那个微笑。下一秒,他毫无预警地把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向着地上的那个人开了一枪。
那响亮的砰的一声在空荡荡的仓库里不断地回荡,所有对此毫无准备的人都随着枪声微微一震,在那个人的头颅上鲜血迸溅出来的那一刻,画面突兀地黑掉了。
两个人在办公桌后沉默了好几秒钟,投影仪停止运作以后房间更是安静得惊人。那一丝刺目的血色烙在每个人的眼底,片刻之后,局长有气无力地问道:“他他妈到底想要干什么?”
——科尔森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此时此刻,行动部麾下的另一支小队已经成功地通过网络定位了霍夫曼所在的仓库的位置,正向着那个方向进发,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十五分钟之后,他们会在空荡荡的仓库里找到一具已经变凉的尸体。
二十五分钟之后,网络上会出现一则新的消息,指出现在备受关注的保罗·阿德里安神父已经被安全局在实际上没有逮捕令的情况下逮捕,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在这个骇人的事件里他全然是无辜的。这则消息下面还配了安全局的探员们围住位于菲尔格兰特的教区、他们把阿德里安带上车子的画面,一下成了现在网络人们最热衷于讨论的话题。
四十分钟之后,仓库的那名死者的身份会得到确认,那确实是一名弗罗拉教区的教徒,在当天早上去教堂的时候失踪,当时和他在一起、也同样不见踪影的还有他九岁的女儿,名叫伊洛娜。
但是现在科尔森还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他只能看着他那面色阴沉的长官,诚实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地牢,他们周遭又重新陷入了寂静,加兰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点。她重新靠回牢房的角落,几乎就贴在那些冷冰冰的铁栏杆上面。拉米雷斯的手几近是迫不及待地从缝隙之中滑了过来,然后加兰握住了他的手指。
这天霍夫曼一直都没有来,中途倒是进来了一群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们中间簇拥着一个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黑眼圈的年轻女人。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之类的东西,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内容,但是她就看着那本东西把周围所有人指挥得团团转。
拉米雷斯和加兰就眼睁睁看着那几个男人在她的指挥下卸掉了加兰隔壁另外一个空着的牢房里的硬板床和生着水锈的马桶,封住下水管道,重新整理了不平整的地面,然后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毛茸茸的毯子。
数分钟之后牢房的铁栏杆四周,厚实的挂毯和帘子也挂起来了,把里面遮挡得严严实实。之后拉米雷斯再没能看清楚里面的状况,而加兰则一直警惕地注视着那些看上去极具威胁性的男人的动向。但是他们只不过是把一箱一箱的东西往那个牢房里面搬运:从箱子顶上冒尖的部分能看见柔软的毯子和小星星形状的装饰灯。
全程那个面色憔悴但是又奇怪地亢奋的女人没有看他们一眼,尽管两个被关在牢房里的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个正常的景象。她埋头进行着某种工作,在一切进行完毕以后又带着人迅速离开。拉米雷斯现在一头雾水地握着加兰的手指,那些皮肤令他感觉到安慰和奇怪的担忧,他问道:“你觉得霍夫曼是想做什么?”
“或许咱们会有个同伴。”加兰简单地说道,“但他对您都是这样一个待遇,现在这样大动干戈估计是要绑架一位公主。”
他们沉默了两秒钟,牢房里是可怕地静悄悄的,现在一日三餐霍夫曼还会象征性地派人来一下,食物被主教拒绝之后也没有什么其他表示。这其实也不是一个好兆头,他们都知道在绝食的情况下就算是有水,拉米雷斯也活不过这个星期,但是霍夫曼好像不是很迫切地想让他吃东西:可能那只能说明,这一切在一星期之内就会结束,或者霍夫曼知道,最后拉米雷斯总会屈服。
拉米雷斯并不喜欢这种猜测,可那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这个奇怪地被迅速装饰起来的房间也并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他绝不会承认他最担心的是莫德·加兰——但在前一个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梦,当时他的嘴角还有残余的血腥味,他以为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他会做一个关于霍夫曼的噩梦,但是实际上并没有。
他梦到了加兰,和温斯洛的那个冬天之后的许多个夜晚之后,他在这个夜晚又一次梦到加兰。他梦到自己站在一个洗礼池里,水面仿佛像四面无边无际的延伸着,加兰就站在他的面前,穿着行洗礼的时候会穿着的那种白色蕾丝裙子,裙摆如同雾气一般在水面之中起起伏伏,她的手臂交叉在一起,在拉米雷斯把手指放在她的后颈上以后顺从的闭上眼睛,灰色的眼睛里面全是信任的情绪。
如同所有的洗礼那样,她把体重压在了拉米雷斯的手上,在他的引导下向后倒去,整个人没入了水中。
那些黑发如同绸缎一般在水中起伏,然后鲜红液体从那些黑色和白裙之间迅速地涌起,那是鲜血——是他的莫蒂的血——它们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染红了整个水面。
——接下来拉米雷斯就会猛然惊醒。
现在他握着加兰的手指,对方的手指是这样的凉,她的脸上有着疲惫的遗迹,就好像退潮后被堆在狼藉的海滩上的垂死的贝类。他开口的时候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你应该再多休息一会儿,不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的。”
加兰看了他一眼,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她低声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莫蒂。”拉米雷斯低声说道。
“嗯哼,”加兰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她像是猫那样舒展着身体,但是眼睛依然盯着门口的方向,“不太有诚意啊,主教大人,不如来讲个故事吧。”
这依旧会让拉米雷斯会想到多年以前,那些小小的加兰在夜里敲开他的门的夜晚。那女孩会住在他的客房里面,然后拉米雷斯在天黑之前绞尽脑汁从他的书架上挑一本适合小女孩看的书。
可惜这已经不是多年以前了,拉米雷斯握着她冰冷的手指,隔着生着铁锈的硬茬的栏杆,他只能慢慢地说:“那我可不能给你读什么正经的故事了,我现在记不得那么长篇大论的东西。”
加兰轻轻地哼了一声,紧挨着栏杆缩成小球,但是拉米雷斯知道,她大概会在任何有威胁性的人进来之后猛然跳起来。
她实际上没有看对方,只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上的温暖从指间缓慢地渡过来。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拉米雷斯在这片不祥的安静里开了口。
他的声音平缓,掩饰了内心的不安;那并不是德语,而是英语的诗句,可能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少见地还能记得的部分。那是某种虚妄的安慰,维系着惊涛骇浪之间一线虚妄的平静,像是准绳和救命稻草,杀人者的避难之城。
“一座风雨中古老的瞭望塔。一位盲隐士敲响报时的钟。”他声音平缓地念道。加兰依然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想象着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应有的表情,微微下垂的睫毛和柔软的嘴唇。“无坚不摧的剑锋依旧,佩在浪游的愚者身边。”
[金缕包裹着剑锋,
美女与愚者同眠。]
注:
①从前,他的声音动摇了地;如今他应许说:“还有一次,我不但要动摇地,还要动摇天。”
副标题为了好读和强迫症,选择了某种和合本+思高本混合的豪放翻译模式。
伊莱贾是个变态(前因后果呢?)
②拉米雷斯最后背的那段是叶芝的《象征》。
这事里面比较好玩的部分在于,叶芝追了一辈子的那个姑娘跟莫德同名。
第二十五章 费肋孟书
[我保禄亲手签字:“我必要偿还。”至于你,你所欠于我的,竟是你本身。]
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穿过一群拥挤在一起的、鹌鹑似的记者,走进了安全局的大楼。长枪短炮都翘首以盼地对着门口,等着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穿着西装、面色疲惫的探员们进进出出,其中当然没有他们在等的那个人。
这个时候已经是六月二十六日下午了,现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地都是一片对阿德里安神父的讨论,大部分记者从前一天阿德里安被逮捕的消息被爆出来之后就已经在门口蹲守。如果他是在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爆炸之后被逮捕的话,现在有很大可能性早过了四十八个小时,对方随时可能出来,而门口的记者们个个神情萎靡,显然都没睡好觉。
莫尔利斯塔压低帽檐走进去的时候,记者们竟然没发现他是谁——这也挺神奇的,霍克斯顿王室人丁凋零,人们又偏偏特别喜欢听王室八卦,莫尔利斯塔和他弟弟威廉这种血缘关系跟亚伦王子远成那样的参加一个活动都会被追着拍,可以说他从小到大都是在聚光灯之下长大的了。
他进去的时候,怀特海德·兰斯顿正站在门口等他。
怀特海德这些年来看上去也没有变多少,脸上还是挂着那副并不讨人喜欢的表情,又冷冰冰又英俊,像是不擅长把握人的神韵的艺术家塑造出来的大理石雕像。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这些疲惫野草一样从他的眼底生长起来——对那座小岛的勘察已经在数个团队的协同之下结束了,如果一个人在一个教堂白蜡烛其实是低温蜡烛的地方工作了那么多天,那他在结束工作以后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