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现在地下墓穴其实有另外一条通络,下水道般阴森潮湿,好像还有老鼠跑来跑去的窸窣声响。这条甬道往外延伸了十几米,就被铁栅栏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连门都没有屈尊修建一个,撬门的余地都没有留给克莱曼婷。
现在他们还勉强可以收集墓室里因为潮湿而聚集在墙壁上的水来解渴(虽然卫生不敢恭维,克莱曼婷希望大家不往那个方向想)。但是这地方没有任何信号,都一天多了也没人试图找他们——再者说对这种历史遗迹的救援不可能那么容易进行的,官方还得考虑怎么做才对还残存的结构损害最小——再这样下去,他们就真的得开始吃老鼠了。
“没用的,”紫衣主教对着转来转去的克莱曼婷的背影说道,他的脚肿得非常夸张,已经到了有点站不起来的地步。虽然好像比起他脚腕的状况,他更加担心那本珍贵的古老抄本会不会受潮,“我猜你的同事不会轻易想到有人在爆炸发生的时候藏在了地下墓穴里面,要不然从另外一侧的入口找进来并不是什么麻烦事。”
克莱曼婷撇了撇嘴,不开心地接受了对方的观点,说真的,她希望对方在他们不得不开始吃老鼠之前说点鼓舞士气的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欧阳皱着眉头开口了:“我有另外一个想法。”
“老鼠的五十种烹饪方式?”亚瑟坐在墙角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欧阳摇摇头,转向克莱曼婷,“你身上有多少子弹?”
“子弹?两把枪另加三个弹匣。”克莱曼婷一头雾水地回答道,赢来了所有人“啧啧啧啧暴力分子”的目光洗礼。
欧阳沉吟了两秒钟,然后说:“或者我们可以试图炸开那扇栅栏——子弹底火的数量不算多,但是那个栏杆只要能卸掉一条,缝隙就足够人钻过去了。”
“虽然关于炸弹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显然不能用炸弹火药直接炸吧?”亚瑟问道。
欧阳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走向墙角——他那件拆弹用的防护服堆在那里,之前他们大逃亡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地把那玩意拎过来了。欧阳在防护服前面蹲了半天,然后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甩在地上。
克莱曼婷:“……这他妈不就是霍夫曼的那个炸弹吗?!”
“是炸弹空壳,”欧阳冷静地纠正了她,“这是从这个教堂拆下来的第一个炸弹,我同事把里面的爆炸物拿走以后把空壳给了我,如果这场爆炸不把咱们困在这里的话,我本来想去实验室研究一下它的内部构造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用这个炸弹壳子……?”克莱曼婷问。
“对,它里面没有爆炸物,但是结构是完整的。”欧阳点点头,“保留它的一部分构造应该可以改造出一个简单的起爆装置,只不过不知道火药的量够不够。”
克莱曼婷:“那你怎么不早说。”
欧阳无辜地耸了耸肩膀:“之前以为搜救部队很快就能到达的,现在看来这样下去只能吃老鼠过活了。哎呀,要是我吃了老鼠,我女儿肯定都不肯理我了。”
“……”
保罗·阿德里安踏上了那座小岛。
空气中全是海水的腥咸味道,粘稠而潮湿。科尔森并没有跟着他们来,估计是在处理什么更加麻烦的事情。现在站在阿德里安神父身边的是那个美艳的金发女人,名字叫做玛蒂娜还是什么的——他们踏上了小岛唯一的码头,这天天气不是很好,海水在阴沉的浓云之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色。
那个金发女人没有说太多话,而是带着他径直来到了小岛上的教堂:那教堂建在一栋大房子前面,是整个小岛上最高的建筑,伫立在低矮的植物和泥泞的滩涂之间,白色的圆顶上十字架直指天空,看上去甚至有种奇怪的阴森感。
但……撇开那个不谈,那教堂的样子就好像是霍夫曼承诺给他的教堂,这个温和的年长者鼓励他、告诉他说他必将拥有自己的教会,那像是不在年轻的孩童们要听的睡前故事,伊莱贾提起过罗马式教堂的白色圆顶,天顶壁画和管风琴。
“这是霍夫曼用假名买下的小岛,他管它叫做‘伊甸’,”美丽的金发女人说,他们拾阶而上,走进了教堂之中。他们看见了真正的白色大理石的雕塑和彩绘的天顶壁画,高窗和管风琴,拜苦路敬礼用的不是画像,而是真的雕刻着宗教故事的塑像,就镶嵌在教堂两侧的墙壁上面。“我不知道那要花费多少钱,但是鉴于他给你买了七英亩的农庄,你应该不是特别惊讶吧?”
阿德里安想要反驳她,但是他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
教堂里面全都是穿着制服的安全局探员和痕迹检验人员在走来走去,封锁线拉得到处都是,满地都是用来标记证据的明黄色标签,夸张地说编号能从一编到五十。教堂的祭坛前面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一位面色冷酷的探员,他有浅色的头发和一只浅蓝色的假眼睛,皮肤是一种闪闪发光的白色,换言之,他看上去就不太像是个活人。
这个看着就很吓人的探员身边站着的两个人,看上去都是神职人员。其中一个有着砂金色的头发,就审美而言显然是高大英俊的那种类型,但是实际上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的形容枯槁;他露出来的皮肤上面并没有明显的伤痕,面色看上去也不算不健康,那种从内部逐渐崩塌的感觉是从他的眼里泄漏出来的。
阿德里安感觉这个人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而另外一个神职人员则更年轻一些,他身上穿着长白衣,那件衣服的颜色和他的黑发把他衬托得格外苍白。他的嘴唇紧抿着,身体紧绷,看上去简直如同在承受痛苦。
这几个人一起转头看向阿德里安,那个穿长白衣的神父冷冰冰地问道:“就是他吗?”
——不知道为什么,阿德里安觉得他其实是在说“可怜”。
“阿德里安神父,我给你介绍一下吧,”那美艳的金发女人声音平稳地问道,“这位是我的同事兰斯顿探员,而这两位——”
“萨缪尔·德·勒罗伊。”那个黑发的神职人员短促地点点头,好像并不想多说。
“我叫埃弗拉德·洛伦兹。”另外一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平缓、沉稳,而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阿德里安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听到过那个名字了,但是这理应并不可能……
这个神父转向他,阿德里安看见他的眉心有浅浅的皱纹,那是经常皱眉头留下的痕迹,他的鬓角生长出许多白发,甚至比看上去更加年长一些,可能就是这干扰了他的判断。
洛伦兹神父冷静地说道:“你选修过我的课。”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当时保罗对罗马教廷还心怀幻想,久到恍如隔世,那个时候他还是弗罗拉大学神学院的学生,而埃弗拉德·洛伦兹则是神学院的客座教授。
阿德里安愣了好几秒钟,然后干涩地问道:“您怎么会——?”
“啊,”德·勒罗伊神父开口说,他的声音带刺,沉浸着某种深深的厌恶,“那个恶魔从未跟你提到过——”
怀特海德·兰斯顿轻轻的啧了一声,冷冰冰地说:“显然,霍夫曼在他的岛上监禁了十一个神职人员。”
“曾经远远不止十一个,至少还有另外四个吧?你还记得吗,埃弗拉德?”德·勒罗伊神父问道,他的目光里有种尖锐的、如火的东西,像是尚未褪却的怒气,看了叫人胆寒,“有一个年轻人吊死在这里……”
他伸出手,向着雕刻着受难的耶稣像的十字架方向比划了一下,另外一个神父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眼睑下垂,好像陷入到某种回忆之中。
“然后霍夫曼把其他活着的教士聚集在这里,正对着那个死去的可怜人的尸体,”洛伦兹神父的语气发冷,在他身后,德·勒罗伊神父低声念了句什么,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建议人们为他举行安魂弥撒,并且说……”
“‘虽然你们必然知道那并没有任何用处。’”德·勒罗伊引述道,他的嘴角绷紧了,声音冰冷,并且谨慎地把所有颤抖都藏在了语调的最深处,“‘因为自杀的人是不可能上天堂的。’”
他们陷入了几秒钟窒息般的沉默,施密特女士看着面色惨白的保罗:果然,对这位神职人员而言,另外一些神父的的叙述比那些从玫瑰花丛下面挖出来的骨头还要有冲击力。
她之前从怀特海德那听说还有两个神职人员留在岛上,主要是为了给探员们指认犯罪现场。这是一种可怕的付出,难以想象他们在回忆那些的时候内心受到了怎样的煎熬,更不要说在一心维护霍夫曼的阿德里安面前说出真相。但是目前来看,效果立竿见影。
“但是伊莱贾不可能……”他喃喃地说道,往后退了两步,疑惑地摇着头,“他为什么……?”
埃弗拉德·洛伦兹向前走了一步,毫无预警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罗马领从衣领之间被拽出来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听上去简直像是末日的审判:他的胸口上面全是斑斑点点的红痕和已经开始结痂的鞭痕,其中最深的几道被医护人员缝了针。阿德里安跟触电一样抖了一下,而洛伦兹神父的嘴唇发颤,但是声音稳得吓人。
“伊莱贾·霍夫曼在这个岛上监禁神职人员,然后强奸他们,以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他平静地说道,虽然人人都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他的潜台词是“我们”,“在后面那栋房子里,在这个教堂里,甚至就在这个祭坛的前面。您的朋友没有您想得那样高尚,阿德里安神父。”
“而且如果我们没搞错的话,”施密特女士温和地补充道,就好像是恰到好处的脚注,“他现在的目标是拉米雷斯枢机。”
阿德里安徒劳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就在他要发出声音之前,一个探员快步走过来,在玛蒂娜·施密特的耳边说了什么。
他们看见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坏了下来。
现在网络社交媒体上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
——是保罗·阿德里安。
这样说上去很奇怪,但是事实如此,因为事情是这样的:一天之前,弗罗拉大主教被绑架的照片和近乎坍塌了一半的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一道成为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然后又过了几个小时,所有关注新闻的人又得知了一个新名字,就是阿德里安神父。
那些疯狂的传言是先从网络上发酵起来的,一些模棱两可的宣言声称,干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的是圣殿圣徒会的信徒,而阿德里安本人对此毫不知情。一般人看到这样的宣言,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念头可能是“圣殿圣徒会是什么玩意儿”或者“阿德里安他妈的是谁”,他们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至少,其中一部分被得到了解答。
因为紧接着更多关于阿德里安的视频被发布到了网络上面:这些视频之前科尔森他们都没查到过,全都是关于某些告解和布道的偷拍、信徒痛哭流涕的现身说法,把阿德里安在苦修方面的不当倾向掩饰得好好的。不知道伊莱贾·霍夫曼到底雇了什么人去干这种事,安全局网络部门的人简直删都删不干净这些东西。
科尔森急匆匆地走进局长办公室的时候,正好赶上对方也在看这种新闻。他眼见着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我们那混蛋被耍了。”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抬眼看见他进来,就劈头盖脸地说道。
科尔森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长官。”
可不是吗?网络舆论愈演愈烈,现在被广泛传播的阿德里安的视频没什么可指摘的,实际上那些东西肯定是精心挑选过内容,显得他又温柔又中肯,有几条内容是斥责梵蒂冈教廷的腐败和娈童问题的——这事的发生大家都有目共睹——话说得竟然还挺有道理。当然,有个疯狂信徒为了他绑架红衣主教这事肯定说不过去,但是紧接着圣殿圣徒会那边就发表了声明,义正言辞地斥责了这位“疯狂信徒”的行为。
彼时圣殿圣徒会整个在安全局的控制之下,阿德里安被他们不错眼珠地看着,而那篇言辞恳切的玩意儿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被写出来。
——换而言之:那他妈也是伊莱贾·霍夫曼自己写的。
整件事情风驰电掣地向前进展,二十四小时之后的现在,保罗·阿德里安基本上已经被包装成了马丁·路德那样的宗教改革家,对整个恐怖事件啥都不知道的无辜羔羊(虽然严格来说他其实真的啥都不知道),和整件事撇得一干二净,又年轻又富有智慧,又温柔又一腔热血。事情再这样下去,下一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都可以颁发给他了。
难道这就是伊莱贾·霍夫曼想要的吗?让阿德里安功成名就?科尔森真的有点跟不上这个神经病的思路,而这甚至都是不重要的了,因为见鬼的弗罗拉大主教和莫德·加兰都栽在这个神经病手里了。局长独自在那里怒发冲冠了半天,然后问道:“他有什么诉求吗?”
“这正是我要说的,”科尔森说,“他主动联系了我们,表示要跟我们谈判——可能是因为阿德里安在我们手里的缘故。先生,他指明要跟您谈。”
这个决定并不多么奇怪,因为霍夫曼应该并不知道行动部的存在,既然有一个特工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当然就要跟安全局的最高领导者对话。但是他主动联系过来还是非常令人吃惊,科尔森从头到尾都没太摸到霍夫曼的路数——这个人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猥亵教士之类的原因搞出这么多事情的吗?——对他会主动联系安全局这事也毫无心理准备。
现在一群技术人员正在疯狂工作,试图通过霍夫曼的视频连线定位对方的位置,希望他们的努力真的有用。
“我明白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严肃地点点头,“他可能会希望通过交换人质把阿德里安从这里弄出去?现在情况对我们很不利,我可能会考虑他的提议,如果他愿意用弗罗拉大主教——”
“长官,”科尔森不得不打断道,他不喜欢这个话题的走向,“我手下的探员在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