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又一次响起的时候,执事正站在图书馆被烟雾熏黑的那面墙前面,琢磨着修复工作应该怎么展开。一声沉闷的响声从庭院中响了起来,如同所有人留下的后遗症那样,执事整个人哆嗦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向着窗外看去。
他没有预料到他会看见的状况,实际上他可能八成以为哪个恐怖分子又向教堂下毒手了。实际上如果有一个疯子弗罗拉大主教都能绑架,又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呢?他战战兢兢地看向窗外,瞧见庭院中央的那个石质拱门——那曾经是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地下墓穴的入口,在十七世纪的时候被封死了——轰隆一下塌陷了下去。
他看见那玩意在几秒钟之内被夷为平地,活像从来不存在过,庭院的草坪也往地下陷了一大片,露出了深藏在地下的石头砌成的通道。院子里腾起了好大一股尘埃。然后拎着一本沾满了灭火器里的白色粉末的教师就呆愣在了窗口处。
他看见失踪了好几天——实际上大部分人是觉得他死在教堂里了——的紫衣主教跌跌撞撞从灰尘里冲出来,有一个灰头土脸的红发年轻人搀扶着他的手臂,那当然是亚瑟·克莱普。
年轻的教师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把手里那本书的书角都捏皱了,他呆立在窗口,喃喃地说:“……上帝啊。”
而不得不说,其实史蒂芬·欧阳对当前的形式估计得有点错误,比如说,他们潦草地制造出来的那个炸弹:在那点数量可怜的火药的作用下,他本以为他们能卸掉那条铁栏杆就谢天谢地,然后铁栏杆当然被成功的卸掉了,但是欧阳终究不是个考古学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一段从十七世纪之后就没有进行过一次修缮、到今天为止至少三百六十年没人走过的地道脆弱到了什么程度。
意即:等到这东西开始往下窸窸窣窣掉渣、眼看就要轰隆一声塌下来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事情多少大事不好。
然后接下来就是一段只有在《古墓丽影》或者《夺宝奇兵》里才能看见的墓穴大逃亡,好歹栏杆是被炸开了,亚瑟扶着紫衣主教,欧阳怀里抱着那个珍贵的圣体光,靠谱的克莱曼婷殿后——她殿后的原因是“你们里面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或诸如此类的理由。
他们一路往外狂奔的时候能听见这条脆弱的通道一点点崩塌的声音,但是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毕竟教堂本身还不是一片废墟。在他们冲出去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刺得人简直有一种要流泪的错觉,然后出口处的拱门就轰隆一声在他们身后塌进了地下的空洞里面。
欧阳扑倒在草地上,口鼻之间全是植物的苦味,事到如今了他还记得把那个圣体光垫在手臂下头。他用眼角的余光瞄见紫衣主教皱着眉头伸直了腿:他的脚踝肿得十分吓人。与此同时,亚瑟焦急地说道:“操操操克莱曼婷——”
“我没死。”克莱曼婷有气无力地说。
欧阳艰难地转了个身,看见克莱曼婷跪在地上,手臂和脸上有很多擦伤——克莱曼婷在他们的最后面,而整个通道简直是随着他们的脚步崩塌了,她身上那些都是落下的碎石造成的擦伤。很可能有相当大一块石头击中了她,因为她的一条手臂以一种相当奇怪的角落垂落着,那显然是……
欧阳皱起眉头来:他之前很少直接和行动部的探员合作,现在真的看见对方是什么手臂断了都不会吭一声的主,还是感觉到有些震惊。克莱曼婷小声抽着气,声音还是很稳:“我真的没事,亚瑟你联系一下长官吧,还要叫医生……主教大人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虽然人人都知道她看上去才是现在最需要去医院的,亚瑟泫然欲泣地说好,而欧阳想着自己也得打个电话才行……他把女儿留在他姐姐家太长时间了,现在他的家人应该已经急疯了。他一只手抓着圣体光的底座,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压住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那里面放着他的钱包,钱包里装着一张他的宝贝女儿的照片。
而此时此刻,修道院的神父们已经闻声围拢过来,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获救了。夕阳尖锐的血色刺得人眼睛生疼,在他们身后,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废墟无声地陈横在此处,就好像一个不祥的征兆。
科尔森的电话打来的迟了些——因为他刚刚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关于他的探员们终于奇迹一般地生还的消息——虽然这并没能减轻他的偏头痛,或者是他对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尔的气恼。
加布里埃尔接起电话的时候正在床上,实际上她是把落在地毯上的手机从一堆衣服里捞起来的。莫尔利斯塔在她身后某处,他们的身躯并不相贴、感受不到对方皮肤的温度,她只能通过床垫微微的凹陷来感知对方的动作。
“喂?”她轻飘飘地接起电话,声音在情事之后更低沉更哑,但是科尔森没必要知道她跟谁在一起,要不然他会更怒发冲冠。
“你到底想干什么?”科尔森劈头盖脸地问道。
莫尔利斯塔带着枪茧的手指落在了她赤裸的脊背上,沿着脊柱一截一截地往下滑。加布里埃尔一边手肘压在枕头上面,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面回答:“我最开始想用亲爱的保罗威胁霍夫曼,让他把弗罗拉的地下色情产业让位给施威格家族。”
科尔森可能没想到她会这么坦荡地说实话,当下被噎得顿了一下。加布里埃尔没给他吐出一连串辱骂的机会,紧接着说:“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科尔森一头雾水地说。
“我会选择对您有利的行事方式。”加布里埃尔说道,“您也知道,您应该放弃用阿德里安交换拉米雷斯枢机,霍夫曼那家伙不会做这种交易的——但如果不能进行这种交换,阿德里安对您也没用了。所以等一等吧,您先对那些记者说些类似于他已经被释放了之类的话,我这边走漏一些风声,让人们知道至少这几天他还活着。”
“然后?”果然,这句话里“他还活着”这几个字引起了霍夫曼的注意力。
“然后他会死。”加布里埃尔冷冰冰地说道,这种果决的语调里透着一种怪异的愉快;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玩着自己的发尾,就好像真的很享受这个过程。“反正您是希望他死的,对吧?因为现在证据不足以给他定罪,就算是霍夫曼能被捕阿德里安也八成会被释放,但是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您又替您在这个事件里受伤的探员感到不值,是吗?”
这是一种很私人的情绪,而且归根到底——是不合法的,她觉得她这样指出事实让科尔森感觉到不舒服了。但是对方片刻后低声叹了口气,说:“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种想法?”
“如果您付钱给我,我就绝对不用阿德里安去交换什么施威格家族和锚帮的势力划分。”加布里埃尔愉快地说道。
“……”
“当然,另外一方面,奥勒留公爵说服了我。”加布里埃尔继续说道,声音甜蜜,“您知道,他真的确实……非常有说服力。”
她听见莫尔利斯塔在她身后嗤笑了一声。
阿德里安神父坐在一间装饰奢华的房间里,如同惊弓之鸟。
实际上他在门被打开的时候真的跳了起来,然后那个女人走进了房间——美丽的红发女人,身上披着一件睡袍,腰间的带子松松垮垮的,莹白的胸口袒露出来,而且她似乎完全不想费心去掩盖锁骨上的吻痕。
(因你的美丽,你的名声传遍了万国;因我用我的饰物点缀了你。然而你仗恃你的美丽,凭着你的名声去行淫,与任何过客纵情淫乱)
加布里埃尔笑吟吟地看着对面的神父急匆匆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圣号,然后才开口。对方的慌张显而易见,况且说这些虔诚的信徒指望用这种仪式化的动作战胜魔鬼的诱惑和各种危险,那真的是太有趣了。
“我猜您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她非常和蔼地开口说。
“是的,”阿德里安这样回答,他终于肯抬眼看她,但是目光不自觉地避开了她裸露的皮肤,“比如说您是谁?您为什么要把我从那里带出来?”
他应该能意识到,把一个犯罪嫌疑人从安全局的审讯室里带走的也肯定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这令他感觉到了危险,就好像一只小刺猬徒劳无益地竖起利刺。
“这两个问题可以用一个回答来说明,”加布里埃尔保持微笑,说出来的话就好像是真诚的,令人想不到十几分钟之前的那通电话里她跟科尔森说了什么。“我是伊莱贾的老朋友。”
保罗看着她,眼睛微微地张大了。
“我知道您很想见他、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加布里埃尔往前了一步,手指温和地压上阿德里安神父的肩膀,“那当然没问题。我会把您带到他的面前,让您面对面地对他说出您的那些疑惑……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您恐怕得再等几天。”
阿德里安皱起眉头,声音疑惑:“因为……?”
加布里埃尔笑了笑:“因为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您可能听说了,他绑架了弗罗拉大主教。”
“您也认为那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吗?”阿德里安问道,他的声音并不平稳,显然内心也不可能平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
“耐心些,神父,您知道耐心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德。”加布里埃尔柔和地打断他,“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可以给您讲一讲我和我的老朋友伊莱贾的故事……您肯定没有听他提起过那些故事。”
那是关于鲜血和谋杀、贿赂和欺骗的故事,关于弗罗拉最大的两个黑帮无休无止的拉锯战,关于保罗·阿德里安眼里那个霍夫曼形象背后的阴暗面。年轻的神父抬头看着他,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如同剔透的琥珀色,这样脆弱、可怜又纯洁。
加布里埃尔猜想她的故事会给这双眼睛染上绝望,那让她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
注:
①《费肋孟书》是使徒圣保禄的私人信函,此时圣保禄正被囚禁于罗马。
②围绕着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的一些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其实前文基本上都提到过但是我估计没人注意到:
拉米雷斯的教堂里有一个神父叫威廉,威廉是莫尔利斯塔的亲弟弟。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莫尔利斯塔还没从军校毕业的时候就认识爱德华·科尔森了。
莫尔利斯塔是特种部队军官,加兰曾经在他手下服役,这段时间他们两个滚上了床几次,但是没谈恋爱。
莫尔利斯塔和加布里埃尔是炮友,并且他把加布里埃尔推荐给科尔森当顾问;加兰也是他推荐给科尔森的。
怀特海德认识莫尔利斯塔,加兰说自己跟怀特海德的前男友搞过,然后差点被怀特海德打。
警告:伊莱贾吃饭吃得很开心,主教肯定不开心;文手抹布主角抹布得很开心,读者不一定开心。
第二十六章 基督在以马忤斯的晚餐
[因为他依恋我,我必拯救他,他承认我的名,我必保护他。他若呼求我,我必应允他,他若有困苦,我必偕同他,我必拯救他,也必光荣他。]
伊莱贾·霍夫曼出现在地下的牢房里的时候身穿的是全套正装。
是真的全套正装,黑色晚礼服、白色马甲和白色领结,礼服领口规规矩矩地折着手帕,穿那一套进王宫去觐见国王都没有问题。加兰警惕地直起身子——她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几天她粒米未进,受的伤当然也更没人来处理。实际上,霍夫曼觉得她现在还能坐直就算是十分坚强了,更不用说还能摆出一副好像只要他对主教干什么对方就会扑过来咬他的姿势。
他想加兰知道很多事:上一次他进入牢房之后、事情发生的时候,加兰不能说是全然清醒的,但是以她的水平推断出前因后果不成问题。那么她也应当知道,在她全然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反抗也是没有什么用的。那真有趣,明知道毫无用处但是还是想要挣扎着保护什么人——说不定人类精神力量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
只可惜没用。
牢房里又潮湿又凉,灯光昏暗,空气不可避免地泛着一股霉味,把弗罗拉大主教留在这里可真是一种罪过。霍夫曼满意地注意到拉米雷斯看见他的时候肩膀的线条微微僵硬起来,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就好像要把自己更加安全地蜷缩起来,却又强迫自己无畏地暴露在对方的面前。
这让霍夫曼想要微笑,他隔着牢房的栏杆闲闲地站定了,然后简单地说:“脱衣服。”
拉米雷斯被蛰了一样颤了一下,皱着眉头说:“你——?”
霍夫曼真的向他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慢悠悠地伸出手去,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属下递给他一把手枪,他轻巧地转动枪口对准了关在隔壁牢房里的莫德·加兰,那危险的武器稳定地对着她的额头,然后说:“别让我重复第二遍了,脱衣服。”
拉米雷斯紧盯着他,然后霍夫曼用另外一只手拉了一下手枪套筒,随着上膛的咔擦一声轻响,子弹被推到枪管之中。弗罗拉大主教的整个身躯都是僵硬的,好像是某种漫溢着绝望气息的雕像,霍夫曼好像并不着急,他用大拇指把手枪的快慢机从保险推到射击那一栏,又是一声轻飘飘的声响。
然后,拉米雷斯慢慢地站了起来,手指犹豫地落在领口最上面一枚扣子上面,就在苍白的罗马领下方一点,霍夫曼看见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于是他知道对方应当是屈服了。
所以他盯着对方——人们在加尔瓦略山上看着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的时候,或许也是这样的神情。他们听见这个人自称是神的儿子,于是就觉得他的疯子,殊不知上主给他们送来了祂的独子。
现在伊莱贾·霍夫曼看着弗罗拉大主教的手指慢慢地、颤抖着解开那些扣子,扣子的数目象征着基督在世上活过的三十三年;黑色的神父常服下面是搭配罗马领的白色衬衣,白得好像是死人的裹尸布。霍夫曼看着他解开了所有的扣子,然后慢慢地抽掉了罗马领。
“祂的轭是柔和的,真的是那样吗?”霍夫曼用一种非常愉快的语气问道。
弗罗拉大主教低着头,没有回答他的话。有些深金色的发丝晃晃悠悠垂在拉米雷斯的额前,落下来的影子遮挡了他的表情。霍夫曼能看见他的颈背随着为了迫使自己冷静而不得不做的深呼吸而不断震颤,拉米雷斯松开手指,神父常服的黑色布料无声地委顿在地,就如同流淌的深色河流。然后他看着这位神父慢慢地脱掉鞋袜、赤裸的脚趾无措地踩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