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绳之墙——梦也梦也
时间:2022-04-29 08:04:38

  他发出了这个名字的头一个音节,与此同时他的哥哥松开了他,而加兰已经冲出去了。
  ——拉米雷斯看见了莫德·加兰。
  最开始是忽然响起的枪声,当时霍夫曼尚且握着手里的那把枪,然后对面就忽然射来了子弹:这一切发生得有点太快了,饶是对这件事理应有准备的霍夫曼也躲得有点狼狈不堪。两枚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不到一秒之后嵌进了大教堂雕琢着巴洛克式的美丽花纹的壁板。
  霍夫曼在光洁的地面上翻滚一周,他稳住身体,只觉得耳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一手鲜血。
  霍夫曼啧了一声,轻飘飘地说:“真记仇。”
  同一秒,有个人从那个忏悔室里蹿了出来,抬手干脆利落地打掉了他手里的枪。危险沉重的金属武器落在地面上,撞出一声脆响,与此同时拉米雷斯看见了莫德·加兰。
  他看见他的小姑娘把黑发束在脑后,皮肤是一种不透血色的白;她看上去并不好,可依然活着。
  一秒钟之内他们就已经翻滚在地板上面,这并不是一场十分优雅的打斗,因为显然加兰的体力即将耗尽。拉米雷斯无法描摹自己的心中所想,他甚至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心脏是否依然在跳动,他听到霍夫曼一拳打上他的小女孩的腹部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当时他想,上帝啊她的肋骨之前就断了。这个认知让他想要闭上眼睛,但是不知道为何他最后并没有那么做。
  拉米雷斯意识到自己确实知道这是一场无谓的挣扎,霍夫曼胸有成竹的样子只会让这种挣扎显得格外漫长而绝望。礼拜堂的另一端起了点别样的骚动,霍夫曼的那些手下已然抵达战场,如果拉米雷斯看的话会发现是那位不讨人喜欢的奥勒留公爵和霍夫曼的手下发生了冲突,但是他完全没有再看。这个世界紧缩成了这样一点:莫德·加兰的眼睛是一种这样锐利的灰色。
  此时此刻加兰已经把霍夫曼掀翻在了地面上,她的爆发是惊人而可怕的,这位安全局的特工跨骑在霍夫曼腰上,缠满绷带的那只手卡着对方的喉咙,如果她的手指没断掉,这个姿势就足以单手拧断对方的脖子或者压着对方的颈动脉直到对方休克,但是现在只是那些洁白的绷带下面在疯狂出血,以一种吓人的速度把整块布料浸透。她的另一种手握着一把刀,刀尖悬在霍夫曼眉心正上方,霍夫曼的一只手则抓着她的手腕,那只手在疯狂的颤抖。
  与此同时,一把枪冷冰冰地抵上了拉米雷斯的额头。
  一个霍夫曼的手下就站在拉米雷斯的身后。
  他绝望地看见加兰的动作顿住了。
  伊莱贾·霍夫曼发出了一声轻飘飘的笑,他几乎是很诚恳地说:“如果你的第一枪就击中目标的话,你可能确实是有机会的,但是说真的……你现在连枪都抓不稳了吧?”
  加兰定定地看着他,然后铛的一声扔掉了那把刀。匕首就重重地砸在了霍夫曼的耳边,被枪指着的拉米雷斯(她的弱点,他又一次绝望地意识到)只能看着霍夫曼猛然翻身而起,把加兰掀倒在地上。
  霍夫曼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她的后脑在地面上撞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响。等霍夫曼起来之后拉米雷斯才注意到他的一边肩膀脱臼了,鲜血顺着受伤的耳朵蜿蜒而下,浸透了洁白的西装领口。
  在霍夫曼慢慢地站起来的同时,他的两个手下一瘸一拐地把奥勒留公爵拖了过来。莫尔利斯塔的肩膀上有个枪伤,鲜血正从伤口中疯狂地往外涌,浸透了他身上的衬衫。在他们的身后,刚才那场拉米雷斯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打斗发生的地点,不知道为什么满地都是被蹭开的血迹,地面上躺着两个死人。
  “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您,尊贵的公爵大人。”霍夫曼这样说道,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咔擦一声把脱臼的肩膀复位回原状,除了眉头皱了皱之外完全没有显示出过多的痛苦。那两个手下把莫尔利斯塔扔在了他的脚下,莫尔利斯塔用手撑在地面上,把重心压在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面。他的头发本来束在脑后,现在有一缕散在了额前,灿烂的金色发尾上浸着鲜明的血迹。
  “既然你都有招待拉米雷斯枢机的规格,那么见到我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吧。”莫尔利斯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这个时候他们身后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显然是威廉还是被人发现了,他走过来的时候是被枪指着的,这可能是他没有冲过去检查莫尔利斯塔的受伤状况的唯一原因。
  霍夫曼转向他,微笑着开口,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怪异的亲昵:“啊,威廉。”
  威廉皱起眉头来,不引人注目地后退了一点点。
  “我不经常威胁人,霍夫曼先生。”莫尔利斯塔清了清嗓子,“但是我建议我不要这样叫他的名字,要不然你会死的很惨的。”
  霍夫曼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然后他就这样快步走上前去,一脚踢在了莫尔利斯塔的腹部上。对方重重地倒在地上,从喉咙间撕扯出一声闷哼,霍夫曼冷酷无情地俯视着他,那个笑容仿佛就在这个人的嘴角生根了,令人感觉俯瞰着他的是一张恶魔的脸。
  他抬脚踩上了莫尔利斯塔肩膀上的枪伤,恶意的用鞋尖碾了碾,他们都听见鲜血从伤口和布料之间被挤出来的声音。那位公爵的手指痉挛地抓过地板,威廉失声叫道:“莫尔!”
  然后,霍夫曼把脚收了回去,慢悠悠地在地面上擦干净了鞋底的血迹,如同刚才这个过程的某个部分令他感觉到了莫大的满足。
  终于,威廉顾不上背后用枪指着他的暴徒,冲过去跪在了莫尔利斯塔的身边;与此同时加兰艰难地用手肘撑起了身体,用低得像是气音一样的声音说道:“真狼狈啊,莫尔利斯塔。”
  “……你到底是有什么脸嘲笑我的。”莫尔利斯塔轻轻地啧了一声,可惜并没能轻松地掩饰掉声音中的痛苦。
  “好了,好了,”霍夫曼摇摇头,转向了拉米雷斯,“在我的计划后半部分,有专门留给亲爱的威廉的时间……但是现在,您还是先跟我走吧,主教大人。”
  他顿了顿,脸上的微笑更加明晰了。
  “看看您亲爱的莫德一眼……最后一眼,故事就要结束了。”他轻柔地说。“就如您所知,基督死在了加尔瓦略山。”
  弗罗拉的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地下墓室里,埋葬了自三十年战争之后这个王朝的所有主要王室成员。直到1849年革命结束、君主立宪制度建立之后,这个习惯依然延续下来。
  所以,走下长长的、湿滑的台阶之后,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排一排的棺椁。其中大部分都是精致的石棺,上面雕刻着已死的君王的塑像,装饰着华丽的金饰。
  这个地下墓室里凝滞着一种诡异的静默,就好像时间也在这里静止了,拉米雷斯的心脏急促而响亮的跳动着。他仍然不知道霍夫曼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他的心思已经不落在此处了,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时刻他想着加兰。莫德,莫德,他们把她带到前面的教堂中厅去了,那里有很多普通信众、神职人员和那些安全局的探员,他们难道想要当着那些人的面杀了她吗?
  拉米雷斯心神不宁,而他们在一具棺椁之前停下了。
  这具棺椁看上去年代相当久远,虽然上面也有精致的雕塑,但是和其他棺椁比起来略有粗糙。而且这具棺椁并非大理石制作的,而是木质的,虽然木材相当好、看上去十分厚重,但是重量应该也更轻一些。
  霍夫曼注视着眼前这片黑暗,声音平缓地说道:“这是奥古斯特二世的棺椁。您知道,他就是打败了三十年战争、耻辱地带领着王室成员在丹麦士兵的追击下一路从菲尔格兰特跑到了弗罗拉的那位君主。历史记载中这位君王体弱多病,在迁都的两年之后就去世了,只在世界上活了三十三岁。”
  确实如此,当时迁都之后的霍克斯顿王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狼狈之中,以至于在国王去世的时候甚至没有财力为国王准备符合制度的大理石棺椁,使这位年轻的国王只能在木制的棺材中下葬。
  霍夫曼挥了一下手,他的两个手下走过去,在撬棍的帮助下费力地移开了那木制棺椁的盖子。
  拉米雷斯出声道:“你——”
  雕饰着繁重的花纹的棺盖被掀开,被暂时挪到了一遍,激起一层茫茫的灰尘。
  “您看,除了从墓穴中复活的那位之外,所有人的结局都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区别。”霍夫曼说,那棺材的底部躺着与整个棺材的形制比起来伶仃的可怜的遗骨,无数贵重的首饰和华丽的布料在三百余年的蹉跎岁月之后灰扑扑地躺在早已腐朽的丝绸衬里底部。
  然后,霍夫曼突兀地说:“我似乎从没对您说过,我要怎么成就保罗。”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首先,我会摧毁他们信任的偶像。我会向信众们证实,他们所爱戴的实际上皆为平凡,没有谁真的被神格外地关照,除圣子之外,没人能从墓穴中复活。”
  (基督死在了加尔瓦略山)
  ——拉米雷斯猛然转向霍夫曼。
  几乎是同时他被对方扣住了肩膀猛推一把,拉米雷斯踉跄了两步,腿重重地撞上了棺材的边缘,整个人摔进那具正在逐渐腐朽的棺木里面,倒在了那堆身份尊贵的枯骨之上。他能感觉到有些细小的骨头在他的重压之下纷纷碎裂,三百年是一段太长的时间了。
  霍夫曼一脚踩进棺材里,用膝盖压在他的腹部,镇压了那些无用的挣扎。他的面孔看上去几乎是和善的,但是手上的动作却不是——他解开了拉米雷斯手上的镣铐,把长长的铁链从项圈上松开,抽出来、扔出去,金属物落在地上的脆响在这空荡荡的墓室里面不断地回荡。
  然后他拉起了拉米雷斯的一只手,凑到唇边亲吻了一下。
  “你是伯多禄,在这磐石上,”他喃喃地说道,声音喜悦,“……我要建立我的教会。”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快,霍夫曼抓着拉米雷斯的手腕把他的那只手按在了棺材的底板上,就按在拉米雷斯耳边的位置,然后伸手抽出了腰间的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刀刃细长——
  那是轻而利落的一声响。
  拉米雷斯眼前一黑,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发出了一声哀呜。他没法克制整个人剧烈的颤抖,可他的那只手被迫在棺材的底板上张开,薄而锐利的刀刃钉穿了他的手掌,深深地没入了木板之中。那太疼了,没法用语言形容,他感觉到有泪水沿着眼角滑下,但那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
  霍夫曼拢住了他的另一边手腕,向上拉,如刚才那样按在那腐朽的平面上,然后向一边伸出手去,他的一个下属就立刻把一把刀递到了他的手里。
  别——
  又是那样一响,鲜血流淌出来。
  拉米雷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而霍夫曼俯视着他,目光颇像是打量着一件艺术品。然后他怜悯地垂下头去亲吻了那不断颤抖的嘴唇,在那上面尝到了汗水的咸味。
  “很抱歉,主教大人,您知道有位先哲说过,‘美是难的’。”霍夫曼平静地引述道,“要达到完美的结局,之前就要付出鲜血和苦难……我不能给您一个十字架,但是现在,您拥有一个圣痕了。”
  他说着,又拿出一样东西:像是个金属制成的口塞,他掐着拉米雷斯的下巴把那东西推进他的嘴里,确保他不会发出声音,又小心翼翼地调整皮带,让它们结实地固定在他的脑后,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情人。
  虽然这个时候拉米雷斯的血正在一点一点浸透他身下那些陈年的布料,这全是拜他所赐。
  然后他站了起来,迤迤然跨出棺材,弗罗拉的红衣主教躺在那里,身穿这象征着流血牺牲的红色祭披,两只手被迫举到与耳同高,冷冰冰的匕首贯穿了他的掌心,就如同石台上即将献为燔祭的羔羊。
  “如我所说,到了故事结尾的时刻了,虽然就长度而论,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但一切都终有尽头。”霍夫曼慢慢地说道,“所以事情最终会这样终结:要么等炸弹爆炸,我将证明您的神迹其实并不存在;要么让神带您出墓穴,让伤口痊愈,站在您的信徒面前。”
  伊莱贾·霍夫曼笑了一下,伸手从棺材地下捞出那条安静地躺在那里的玫瑰念珠——那是他把拉米雷斯推进去的时候掉在那里的——然后又挥了挥手。
  拉米雷斯躺在棺材底部,在无边的剧痛中听见沉重的闷响,木料摩擦的声音,然后厚重的棺盖又盖了上去,遮蔽光线如同拱垂的天幕。
  重重的锵的一声,棺盖严丝合缝地盖上了。
  弗罗拉大主教躺在奥古斯特二世国王的枯骨之上,黑暗在他眼前降临就如同幕帘下垂。
  注:
  ①“美是难的。”
  ——柏拉图,《大希庇阿斯篇》。
  ②圣痕:某种传说中会展现在有些基督徒身上的异象,一般与耶稣受难的情况一样,例如掌心会大量无缘故地流血。
  ③“就长度而论,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
  ——亚里士多德,《诗学》,这段是对悲剧的论述。
  
 
 
第三十一章 三日复活
  [人子必须被交付于罪人之手,被钉在十字架上,并在第三日复活。]
  清晨时分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里已经十分明亮,那些雕刻着装饰繁复的天使雕像,绘制着美丽而精致的壁画的墙壁全都交错映照在乳白色的晨光和格外温暖的大吊灯的灯光之下。
  在这座教堂刚刚建成的时候尚且不至于繁华至此,但是在宗教战争结束之后的很多年里,这座教堂在最开始原址的基础上不断翻修,最终形成了现在的模样。
  整座教堂呈拉丁十字形,在十字的交叉点上是一座高大的穹窿顶,挑高的圆顶下方正是教堂的主祭坛。虽然教堂本身经历过许多次重修,但是主祭坛本身依然保留了最开始老费舍尔·冯·埃拉赫建造教堂时的原样:高耸的祭坛直达天顶,遮蔽了人们的视线,把教堂主体的中厅和后方的小礼拜堂分割成两个独立的空间;教堂二层沿着建筑物的边缘修建了一圈走廊,用于沟通塔楼、安置管风琴等;穹窿顶下,有一道用于勾连两侧走廊的横廊紧贴着祭坛跨越天顶下方。
  祭坛最中央、十字圣架后方靠上的位置是一副镶嵌在壁板上的三联祭坛画,画面中间绘制着圣若翰为耶稣施洗的故事,祭坛画两侧则是受胎告知和三博士来朝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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