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微微一颤,手腕一晃,手电筒的灯光聚焦于墓穴尽头的一尊木棺:棺材腐朽的一角有个什么金属物冒头而出,在手电筒的反光之下尖锐的一闪。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跨了一步,然后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从木板下面钻出来的一寸刀锋。
“我们就只能做这么多吗?”科尔森烦躁地问道。
他们现在正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外围,这地方可谓是人山人海:安全局沉着稳重的黑色越野车、军方挂着特殊牌照的车子、闪烁着明亮灯光的警车和救护车、颇占面积的救火车、各个电视台的直播车……把大教堂前面的宽阔步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封锁线外面堵着一排排的人,活像可能存在的爆炸危险根本不存在似的。
现在,国家安全局的局长站在他们对方,如同一座冰冷严肃的雕像。
“你还指望怎么样呢,爱德华?”局长皱着眉头问道,“决定权不在我们手里。”
决定权当然不在他们手里,他们是高层手里的提线木偶,据科尔森所知现在首相也在关注这件事,搞不好现在下议院正成立了一个针对这种事情的紧急应对小组……事到如今,重要的是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和社会舆论,只要能把这两部分做漂亮,科尔森相信那些真正能决定一切的大人物并不在乎要付出的其他牺牲。
所以不能把教堂里的人质的安全置于不顾,不能主动出击,更绝对不能让拉米雷斯枢机死掉。他们的局长当然不可能在乎科尔森有探员还在那个教堂里,因为他们的部门成立的那天开始就注定是要被用来牺牲的。如果他们死了,会得到一枚秘密的勋章,然后这枚勋章因为保密协议的缘故这辈子都发不到他们的家属的手上,这就是全部了。
所以他们当然按兵不动。这个时候各部门的谈判专家们正试图往教堂里面喊话,玛蒂娜也在其中;但是科尔森的直觉告诉他,伊莱贾·霍夫曼根本不在意对方开出的那些条件,也当然不会为此妥协。
之所以这个愚蠢的谈判计划还在进行,完全是因为现在指挥这场营救任务的那些大人物他妈的这辈子就没进过犯罪现场,他们当然以为他们面对的只是个普通的、有自己需要被满足的诉求的恐怖分子,就算是把探员们从那个小岛上找到的那些录像带扔在那些不动脑子的大人物面前也是一样。
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气。
但是,就如同他上次和局长交谈的时候所说……他已经干这一行很多年了,当然早就学会了这些游戏规则。
那是一种莫德·加兰还不曾拥有的美好品质,被称之为向现实妥协。
怀特海德·兰斯顿蛰伏在阴影里面。
这个时间,科尔森以为他正带着之前去排查锚帮据点的队伍在撤回的路上,显然他的顶头上司没指望他现在就能去参加什么特别危险的任务,毕竟他手上还打着绷带。
希望科尔森知道真相以后不要心脏病发作,看着他有时候被加兰气得捂心口的样子就觉得他的心脏有点问题。
兰斯顿进入封锁线没有费什么力气,那张真的安全局证件就足以让那些不认识他的探员为他让路。他进入封锁线以后很快甩掉了无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的警车和特工们,绕到了大教堂的后方:这个方向没有可以进入的出入口,是一片静谧的墓地,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看守。
——他就是从这里攀上教堂的房顶的。
整个过程用到了一根带着勾爪的绳子,但是即便如此,单手爬教堂屋顶的过程也太过痛苦了。这个教堂本来就有二层,又并非像哥特式教堂那样有外露的飞扶壁,他根本是连固定勾爪都十分困难。
等到他爬到教堂房顶上的时候被绷带包裹起来的手臂已经开始微微渗血了,接下来就是比刚才轻松不了的旅程:因为圣若翰洗者大教堂开始兴建的时候是十七世纪早期,那个时候巴洛克风格刚刚在欧洲兴起,与教堂内部翻修过的经典巴洛克中晚期的装饰风格不同,教堂建筑主体的风格是一种哥特式和巴洛克式的杂糅。
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座教堂虽然修建了富于巴洛克风格的穹窿顶,但是也保留了哥特式的尖塔和山形屋顶。如果这是个纯粹的巴洛克式教堂,兰斯顿爬上屋顶之后就可以直接面对修建在天台上的平整走道,但是他现在就的爬过整个高山似的屋脊,再想办法越过高大的穹窿顶,并且要在这个过程中不把自己摔死,这简直如同童话里什么勇敢的小裁缝爬过陡峭的玻璃山。
(而那些小裁缝爬过玻璃山往往都是为了救美貌的公主之类,这个想法令人更憋屈了)
唯一勉强称得上幸运的是,出于不要随便刺激恐怖分子的考虑,军方没有安排直升机在教堂上空侦察,兰斯顿躲过了一架显然是由安全局的技术人员操控的、搭载摄像头的无人机,这就是全部了,要不然他肯定不可能顺利爬到屋顶上来。
唯一在教堂上方盘旋的过的直升飞机上面印着某家电视台的标志,在怀特海德来到塔楼下方的时候,那架直升机已经隆隆地飞远了,显然是收到了安全局让他们远离现场的指示。那些被螺旋桨卷起的、流动的气流撩起了怀特海德沙金色的头发,他利落地从塔楼的第一扇长窗翻进了塔楼里面,落在了年代久远、吱呀作响的楼梯上。
“你到得比我想得更晚一些。”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这样低沉、柔和的女声说道。
下一秒他就已经拔枪对准了那个方向,子弹已然上膛,保险栓拉开的时候发出一声脆响。果不其然,他看见该死的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款款站在塔楼的另一扇窗前,半开的窗户之间有明媚的阳光倾泻在她的身上,就如同剪不断的命运的丝线。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不知道怎么就把她的红发衬托得愈加的惊心动魄,在她身后站着一个穿着长白衣的年轻人,面色苍白憔悴,正是失踪了几天的保罗·阿德里安。
他们之前就知道阿德里安神父在这个女人那里,但是科尔森其实并没有放弃找到他的希望……但是一切全是徒劳的,他们或许本来就不应该尝试去找摩根斯特恩小姐想要藏起来的人。现在对方看着他,显然能意识到他在想什么,美丽的眼睛里就流露出这样显而易见的讥诮神情。
“别这样剑拔弩张地对着我,咱们现在是站在同一阵营的……至少暂时是的。”加布里埃尔对着他微微地笑了笑,这显然并没有让那精准的杀人机器放松警惕,“或者,让我确定一下……你是为了亲爱的莫尔利斯塔来这里的吧?”
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人知道尊贵的奥勒留公爵跟怀特海德·兰斯顿谈过恋爱——虽然“恋爱”这个词放在莫尔利斯塔身上就好像是一种反讽——比如说莫德·加兰和科尔森,还有加布里埃尔。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加布里埃尔什么都知道。
兰斯顿用考量的目光打量着对方,他的表情好像更加僵硬了。他顿了一两秒,转而问道:“你是怎么上来的?”
这是个转移话题的拙劣方式,但是对方显然并不在意。加布里埃尔微笑着往外指了一下,他们能听见直升机螺旋桨转动的嗡嗡声。
原来如此。
但是那其实应该确实是一家电视台用于直播的直升机,要不然不可能瞒过安全局那些人精的眼睛。但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也往往能做到很多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登上一个电视台的直升机、让对方老老实实地把她送到这里对她而言应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和你合作呢?”兰斯顿硬邦邦地问道,他对对方的感觉也和科尔森差不多,既然他们都对危险有一种基本的直觉,就很难真的喜欢对方。
(而莫尔利斯塔脑子有病才会和这种女人做床伴,他想)
“你没有多少选择,因为科尔森现在决定按兵不动,你只能一个人来。”加布里埃尔慢悠悠地说道,她没有费心压抑自己的微笑,“现在你……恕我直言吧,基本上等于废了一只手,而你知道加兰和莫尔利斯塔去对抗霍夫曼实际上等于是在送死,但是你还是来了。”
兰斯顿轻轻地啧了一声,某种轻蔑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依然不清楚对方带着阿德里安忽然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他可以暂时假定对方和他确实在一个阵营,因为就如同加布里埃尔所说,反正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他问道:“你不也是一样吗?”
加布里埃尔哈了一声,这让他心头一跳。
“我不是。”她笑眯眯地说。
就在这一刻,塔楼厚重的阴影忽然动了。
怀特海德差点像发现自己身后被放了长条形物体的猫一样惊得跳起来: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谨慎的人,但是站在塔楼里的这几分钟之内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周围还藏着一个人。
有黑色从那团阴影中脱胎而出,那是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戴着压低的毛线帽和滑雪面罩,正是黑道上活跃的那些佣兵和自由杀手常见的打扮。
——兰斯顿对那样的职业有所耳闻,毕竟弗罗拉一个黑帮活跃的城市,而佣兵和自由杀手是整个产业里最没有底线的组成部分,只要付钱他们什么都可以干、也谁都可以背叛,大部分帮派之间令人不齿的暗杀都有这些人的影子。
但是据兰斯顿所知除非不得已,那些黑帮本身很少会雇佣杀手,不用自己的人而用一些给钱就能干活的家伙似乎是一种懦夫的表现,所以说加布里埃尔会带一个不露脸的佣兵来还是挺出乎意料的。要是兰斯顿没记错,她手下有不少得力的人手来着(就是那种可以二话不说就跟着她这等神经病搞事情的人手),毕竟施威格家族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帮派。
“介绍一下,”加布里埃尔轻柔地说到,“这位是‘金枝’的头牌——”
那个黑衣的男人沉声说:“……摩根斯特恩小姐。”
这个人说话的语调是温和而无奈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从他的声音里兰斯顿都能听出那股子皱眉的味道。
“——头号杀手。对不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重新说一遍。”加布里埃尔微微一笑,显然不甚在意,但是她知道兰斯顿肯定已经听明白她那句话里的关键词了,“总之,兰斯顿……你可以选择叫他‘泰兹卡特里波卡’。”
注:
①穹窿顶:球形或多边形的屋顶形式。
②教堂立柱上手持十字架的两座天使雕像不是原创的,而是直接用了老费舍尔·冯·埃拉赫设计的维也纳卡尔大教堂门口的两座天使雕像,因为我实在是很喜欢缠着蛇的十字架象征着旧约这种表现形式。只不过卡尔大教堂的那两座天使雕像手中的十字架应该是青铜材质的。
整个教堂的主祭坛实际上都或多或少地参考了卡尔大教堂的设计,除了我硬是镶嵌了一副三联祭坛画上去……
③梅瑟(和合本译作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上帝给了他一柄缠着蛇的手杖,谁看那个手杖一眼,自己的伤痛就会痊愈。现在有些医院或者救护车上能看见盘着手杖的蛇的标志,就是从这个故事里来的。
④金枝(Golden Bough):英国著名宗教史学家弗雷泽的一部研究原始信仰和巫术活动的科学著作。
⑤泰兹卡特里波卡:阿兹特克神话里的黑夜之神,第一太阳纪的太阳,好像还可以用来代表人类不可捉摸的命运什么的。
第三十二章 万王之王
[他凭正义去审判,去作战;他的眼睛有如火焰,他头上戴着许多冠冕;他身披一件染过血的衣服,他的名字叫做“天主的圣言”。]
拉米雷斯面前是一片黑暗。
——在这样的情况下,黑暗就显得过于逼仄了,令人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不幸的是,拉米雷斯的理智告诉他空气其实是真的在变得更加稀薄,棺材虽然年代久远逐渐腐朽,但是密封得还真是很严实。而在这个时候,他最不需要计算的就是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闷死在这里。
他手里握着一把刀,指缝之间充盈着黏黏糊糊的血迹,沿着皮肤和他移动手腕的动作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滴在他耳边的木板上和面颊上面,血滴落地的啪的声响简直像是钟表秒针跳动的滴答声。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只能感觉到一种怪异的、麻木的、迟钝的疼痛,这持久和绵长的疼痛之中偶尔因为他握刀的姿势导致磕碰到了哪里,更尖锐的疼痛就会间或刺破这麻木的屏障。
他在一片寂静中听见自己絮乱的呼吸,刀尖刺在木板上的时候发出沉闷刺耳的声响,而刀柄痛苦地在他的手指之间打滑。某种层面上他知道,这确实是终结:他的努力是不会有用的,他也不能突破这由优良的木料制作成的牢笼。这狭窄的盒子里面盛着“死”,而……目前而言,他还不能向死屈服。
尚且时候未到。
他没有计算时间,那些血淋漓地淌到他的脸上,他的嘴唇之间是一种铁锈般的味道。然后他忽然听到了沉闷的一声响,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拍在木板上的砰的一声,一声模糊的喊叫——
拉米雷斯的动作顿住了。
有人在棺材的外面。
那会是谁呢?朋友或者敌人,又或者他挣脱出这牢笼也只能看见伊莱贾·霍夫曼不变的笑脸。但是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了,他不能把加兰独自留在那个地方,更不可能抛弃他座堂圣职团的同事。拉米雷斯费力地把刀拔出来,棺材已经腐朽的一角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刀口,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却足以落入一丝光明。
“嘿!”他听见外面有一个男性的声音模糊地喊道,“我是国家安全局的欧阳探员!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怀特海德·兰斯顿注视着那个被加布里埃尔称之为“头号杀手”的男人,对方看上去似乎也很年轻,说话的声音近乎和蔼,除了那一身穿着打扮根本不像是能打架的样子。
摩根斯特恩小姐深谙在真相里掺杂适量的谎言和误导的技巧,换而言之,她根本不屑于去说那种空中楼阁的谎话。兰斯顿猜测对方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骗人,那么虽然动机难以理解,但她确实没有用自己手下的人,而是真的雇佣了一个杀手。
泰兹卡特里波卡,为什么有人会用这样戏剧性的神话名字做杀手的代号?不过好像真的有什么人能干出这档事来——这让兰斯顿确实想到了一个传言,一个模棱两可的故事(当然,是那种特工小孩和杀手小孩入睡前会听的睡前故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特工小孩和杀手小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