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的伤口可能稍微处理过,并不是之前那种血肉模糊的样子了,但是也没有包扎上,刺穿的伤口光明正大地袒露着,就好像是两道烙在皮肤上的圣痕。
霍夫曼在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的眼里看见了那种令人战栗的神色:就是他第一次看见关于拉米雷斯的新闻报道的时候在对方眼里看见的那种东西,那种让他感受到从脊柱往上窜的电流、让人沉迷毒品、令人犯罪、但是也支撑着每一个濒临崩溃的人依然活着应对每一天的东西,那令他毫无懊悔地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东西,那种他想要在保罗的眼里也看见一直想到不能自已的东西。
那东西就像是闪电、雷暴和光的混合体,令他有一瞬间的怔愣——而拉米雷斯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恰好就站在他和莫德·加兰之间。
(要么让神带您出墓穴,让伤口痊愈,站在您的信徒面前)
(看,你们押在监狱里的人,站在圣殿里,教训百姓)
“我来了。”拉米雷斯沉声说道。
注:
①本章标题出自《默示录》19:11-16,前后省略了相当多的内容,非常误人子弟。原文如下(此为思高本翻译):
随后我看见天开了,见有一匹白马;骑马的那位,称为“忠信和真实者”,他凭正义去审判,去作战。他的眼睛有如火焰,他头上戴着许多冠冕,还有写的一个名号,除他自己外,谁也不认识;他身披一件染过血的衣服,他的名字叫作:“天主的圣言”。天上的军队也乘着白马,穿着洁白的细麻衣跟随着他。从他口中射出一把利剑,用来打败异民;他要用铁杖统治他们,并践踏那充满全能天主忿怒的榨酒池。在衣服上,即在盖他大腿的衣服上写着“万王之王,万主之主”的名号。
②关于“金枝”:本文中讲述的金枝传说来自于维吉尔的叙事诗中的金枝故事。而弗雷泽的《金枝》开头则叙述了关于狄安娜圣所的祭司守护圣树树枝的故事,并说“被古代人公认为就是‘维吉尔的树枝’”;实际上他只是用这个故事引出下文中他想要陈述的关于巫术的内容而已。
③看,你们押在监狱里的人,站在圣殿里,教训百姓:
见《宗徒大事录(或译作:使徒行传)》,撒杜塞党人把宗徒们关在监狱中,但上帝派天使把他们救出来,向百姓们讲述有关生命的话。
第三十三章 神殿中的青橄榄
[倘若他对你说:“我不愿离开你”,是因为他爱你和你的家,又喜欢同你在一起。]
那把手枪就指着拉米雷斯的胸膛。
他的衣襟上有血——实际上,他身上到处都是泼溅的血滴,已经逐渐凝固成更深的颜色,在鲜红色的祭披布料之上显得格外显眼。他的头发凌乱,之前滴在脸上的血已经被尽力擦过一次了,但是显然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擦得也不是很干净,嘴角附近依然有一道晕开的血痕。
拉米雷斯能看见一种内敛的惊愕的表情从霍夫曼脸上一闪而过——以他这些天的经历来说,这简直是十分值得纪念的一刻。但平心而论这也就仅仅是天平上多了一枚不太重的棋子,还尚未到整个棋局都要失衡的地步。因此,几秒钟之内笑容就重新回到了这个疯子的脸上。
“……啊,拉米雷斯枢机,没想到还能再一次见到您。”霍夫曼温柔地说,“您看上去还是这么美,现在的您是魂灵还是天使?我赌是天使。”
这个时候加兰还在那里低声地咳,血淌得到处都是,她狼狈地抹了一把,整个嘴唇都是鲜红色的。当加兰说话的时候,语句被她被鲜血呛住的声音分割得断断续续。
她小声说:“……这句话我很赞同。”
“莫德,”拉米雷斯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紧绷,“你别说话了。”
他站在原地,自己感知到自己的肌肤在微微地颤抖,双脚踩在地上,能感受到脚踩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面,鲜血黏腻地覆在肌肤之上,正在逐渐地变冷;湿滑,粘稠,就好像是蛇或者死。
他们站在气势恢宏的祭坛之前,清晨乳白色的日光从那白色大理石的羔羊雕塑之上的圆窗外漫溢而过,映照在他们周遭,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黑白分明的界限,伊莱贾·霍夫曼站在光影的交界处,阳光在他的眉弓之下打上一层浓重的影子。
霍夫曼没有看莫德·加兰,从拉米雷斯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再看加兰了,就仿佛他的敌人对他而言都是不存在的。他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绿色眼睛并未规避他的视线。霍夫曼持枪的手仍然平稳地举着,越过这确实由血肉构筑的胸膛——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的胸膛——应当是正对着加兰的额头。
拉米雷斯能看见不远处的莫尔利斯塔在看着他,这个时候的梅斯菲尔德中校看上去像极了两年前温斯洛那个初春的夜晚,当时对方的手臂是被吊着的,衣服上有血,眼里盛满了某种嘲讽的笑意。这个时候的莫尔利斯塔没有再笑了,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泄露心绪的表情,看上去甚至也并不像是在忧虑,只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请您让开吧,主教大人。至少让我把事情做完。”霍夫曼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听上去就好像是个诱劝,大概当年伊甸园里的古蛇诱惑若袜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的语气。
天主真说了,你们不可吃乐园中任何树上的果子吗?
拉米雷斯摇摇头,他的嘴唇是这样的惨白,干裂,但是吐出的声音还是坚定的:“我不能这样做。”
“您这么回答的话,是真的确定我不会向您开枪吗?”霍夫曼悠闲地问道,他的眼睛眯起来,那还是一个笑,自此之后拉米雷斯再也不想看见那样的笑容了。
“我不会让开的。”拉米雷斯重复了一遍。加兰身下有血迹在地板上逐渐蔓延,那些温热的——对他而言几乎是滚烫的,让他感觉到他的皮肤被灼伤了——鲜血触到了他赤裸的脚趾,而他确实有不可退却的底线。
(我是善牧,善牧为羊舍掉自己的性命)
霍夫曼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他低声说道:“您——”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们上方的某处响起了另一个声音,那低沉、柔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穹顶之下不断地回荡,激起了某种奇怪的、震颤的回音。
“我猜他不会那样做的。”那个声音轻松地说道。
于是地面上激起了一片雨点般的其他声响:是调转枪口、枪栓被拉开和保险栓被推到击发一档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往往和火药、硝烟与死亡联系在一起;霍夫曼的手下们纷纷如临大敌地用枪口对准了主祭坛上方的某处——就是勾连教堂两侧走廊的那道越过主祭坛顶端、紧贴在圆窗之下的那道横廊。
与此同时,一声闷响突兀地响起,足以惊得人一跳:一具尸体从那条横廊上被人重重地扔下来,砰的一声落在了那个立着新约雕塑的十字架下。人群发出了一阵模糊的惊呼,那具尸体下正有鲜血缓慢地流出来。
霍夫曼猛然转身,猝然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然后他站住了,顺着那具尸体落下来的抛物线向上望去——然后他看见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站在横廊的正中央,洁白的手肘随意地压在石质栏杆上面,色彩浓重的红色长发垂在她的肩头,看上去简直就好像是饱满的果实。
“霍夫曼先生,你好呀。”那个女人笑眯眯地说开口。就算是那个平台上有其他人也离栏杆不是那么近,所以站在霍夫曼那个位置的任何人都看不清楚上面的状况;可是她微微地向一侧歪头,向后面的某处看去,那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暗示,“……快来跟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呼吧,阿德里安神父。”
在摩根斯特恩小姐出场的那几秒钟之内,还发生了一点别的事情。
就比如说,亚瑟松开了克莱曼婷,利落地一个翻滚——加兰会评价说那是一个十分出色的战术动作,可惜她有大概率现在注意不到这边——以低姿态翻滚进了离他们两个不足一米处的忏悔室里。
感谢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忏悔室是那种信徒进出的入口挂着帘子的设计形式,要不然亚瑟绝对会撞在门上;也感谢加布里埃尔出现的一瞬间吸引走了所有守卫的注意,人人都在那一瞬间几近不受控制地转身,用枪对准了那个美艳的红发女人。虽然亚瑟确实没有持枪证,但是对于国家安全局行动部的探员们来说,这样的一瞬间就足够了。
他们之前所在的地方聚集了不少人,大部分在霍夫曼的人和探员们交手之后都自发地抱头蹲在了地上,现在少了一个人也不甚显眼。亚瑟一头扎进忏悔室里,心脏狂跳,感觉到自己的耳膜出都在突突作响。他屏住呼吸等待了十几秒,外面没有传来什么特殊的动静,应该是还没有人发现他消失了。
他知道二层的那些人是看得见他的行动的,但是守卫大概已经被加布里埃尔的人干掉了。而,虽然科尔森非常非常讨厌加布里埃尔,但是亚瑟莫名地知道这个时刻那个女人不会卖了他。
无论如何,不知道守卫们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克莱曼婷身边没人了,他不该对此抱什么希望才对——往好里想,炸弹可能不到十分钟就要爆炸了,等到那时候,不会有人在乎他是不是还躲在忏悔室里。亚瑟几乎抱着这种黑色幽默的心情放下了背包,迅速把里面的工具一样样拿出来。
这个教堂里为了保护文物的安全安装了不少摄像头,显然由网络统一调度——亚瑟花一块钱打赌是局域网,在不连接外网的情况下确实减少了病毒入侵的风险,但是如果置身于教堂之内的话,还是会感觉这样的防护十分薄弱——至少对于一个黑客来说,有点太薄弱了。
笔记本电脑,便携式的路由器,交换机,要是克莱曼婷有幸曾窥探过他背包里的内容,一定会惊讶亚瑟是怎么把这么多东西装进同一个背包里的。亚瑟把那些东西摆了一地,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向忏悔室靠墙的那一面——帘子厚重地落下来之后他眼前就没有太多光线了,现在只能靠着从布料缝隙之间投入的一丝微光分辨眼前的事物——这个忏悔室的结构十分简单朴素,靠墙的那一面也是没有木质的壁板的,这样无论摆在教堂的哪一侧墙壁边上都可以在入口处挂帘子。他沿着墙角的缝隙摸上去,手指碰到了冰凉的塑料触感。
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保护着线路的绝缘外壳。这个教堂出于保护古建筑的考虑并没有在墙壁之间埋暗线,用以给教堂的水晶吊灯提供电力的电线和连接摄像头的网线埋藏在这样的绝缘外壳之下。
之前亚瑟观察到忏悔室上方墙角处有一个摄像头,看线路的走向应该就经过了忏悔室后面。
他摸到那条落满灰尘的东西的时候简直松了一口气,咬着嘴唇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刀,开始用刀尖撬那层绝缘的外壳。
克莱曼婷希望他可以起到一些作用。他必须要起到一些作用。现在,他们没有别的人可以指望了。
无数躁动的黑点正逐渐吞没加兰的视野。
事情并不乐观,她估计科尔森大概率是不会派外援来了,而现在加布里埃尔那疯女人又除了搅局……但是奇异地,她并没有感到担心。
拉米雷斯正站在她的前方,在视野交错的黑影之间只能看见身躯模糊的颜色,可身影有和多年以前又何其相似。
她费力地挪动着自己,感觉到鲜血沿着嘴角滴滴答答流淌下来,但是她现在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倒是有麻木泛上来,像是睡眠和梦境。而人人皆知,梦是死亡的兄弟。
她惨白的手指掠过冰冷的地面和正逐渐变凉干涸的血泊,鲜血随着她的每个动作从伤口里涌了出来,她的手几乎使不上力,但终于用指尖勾住了一样东西。
亚瑟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
他已经尽量动作快了——把网线割断、从绝缘层里剥出来,和他的电脑还有路由器接在一起,由充电宝给路由器供电。他跪在地上,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线和工具,现实生活中很多时候黑客入侵服务器的画面看上去不会像电影中那种那么体面,有的时候那并不是只有插拔几根线或者敲几下键盘就能做到的事情。
那厚实的幕帘垂下,但是外面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看上去事情并没有往更好的地方发展,他的手腕上手表的指针每次跳动都好像敲击在他的心脏上,让他的耳边嗡嗡作响。
亚瑟很快确定了网关和服务器地址,给路由器设定IP后开始扫描IP段、通过存活主机确认了闭路摄像头的监控界面,最终确认了在用的服务器——这个教堂的闭路摄像头不算是现在先进的样式,操作平台登录有密码次数限制,没法直接进行毫无技术含量的无限爆破攻击,亚瑟倒没有太失望,一般按理来说事情都不可能被这么轻易地解决。
不过幸运的是,他很快发现了这台服务器的SMB漏洞。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真的,这对他来说确实是太容易了,与他加入安全局之前干的很多事情都无法相提并论(比如说某些和坦克相关的事件,或者跟自动吐钞票的自动取款机有关的新闻什么的);对以前的他来说,他理应对这种疏于维护的局域网服务器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现在……事情是不同的,或许因为时间更加紧迫,或许因为许多人因此命悬一线,在他进行完这些简单的操作以后,就已经发现手心被汗水湿透了。
但是现在一切都简单了,一个他自己写的好用的小程序可以很轻易地攻击那个漏洞,并且迅速帮他夺得对那台服务器的控制权——科尔森不知道那个小程序的存在,这个时候欧洲国家也尚未受到“永恒之蓝”病毒的困扰,要不然他们的部门主管可能会疯掉,或者因为他没有走上犯罪道路而感到后怕。
他咬着嘴唇跪在原地,大脑急速地转动:他必须让现在在教堂外面的那些人知道里面的状况,据他所知随科尔森一起来的还有网络部的同事们,而他实在是很熟悉他的那些同事的那套装备……
有了。
“长官!有情况!”
这简直是噩梦般的几个字,科尔森听见这种话就要头大。他们一群人束手无策地站在外面,封锁线外挤满了他妈的记者,而谈判专家试图和里面那个神经病建立联系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很显然那家伙根本就不想跟他们建立什么联系。
所以此时此刻科尔森真心希望“有情况”这种词不是指霍夫曼杀了他的几个探员,现在正耀武扬威地把尸体扔出门外。以他对霍夫曼的了解,对方可能还真的会干出这种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