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欧阳自己的经验则告诉自己,在有人身上被一把刀穿了个洞的时候贸然拔刀其实并不是个好主意,这种事情应该交给医生处理才最为安全,但是他们也没有别的时间了,毕竟他还得在那枚炸弹把他们炸得尸骨无存之前把它停下。
然后欧阳生气地意识到自己把那个盒盖挪开的时候手指也在抖:主要是这血淋淋的现场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了,要知道他是安全局拆弹小组的组长,他也见过不少血淋淋的场面,更亲眼目睹自己的同事被炸弹炸到尸骨无存……但是这和那些场景也截然不同。
人类真是在折磨自己的同类的方面有着惊人的想象力。
他轻轻地把象牙色的盖子放在地面上——那上面有个精致的浮雕图案,被钉在倒十字架上殉道的伯多禄;加兰当然是对的——让那些线路裸露出来,就好像从皮肤里剥出人赤裸的肌体。万幸,这个炸弹的结构并不复杂,威力将将能撕裂大主教的咽喉,大概是因为霍夫曼自己也没想到他还能从这个棺材里出来。
欧阳干涩地吞咽了一下,举起了手中的剪刀,金属在黑暗中闪过一束冷光。
血腥味阻碍了亚瑟的思考。
一方面他在想,天啊她在流血——他的脑海里主要是这个念头,克莱曼婷还在流血。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底发慌,手指都颤抖起来。另一方面,她的声音依然在他的耳边回荡,她让他想想办法,她相信他是有办法的,但是……!
然后亚瑟忍不住看向了加兰。
亚瑟·克莱普是最晚加入这个特别行动小组的成员,没有参加过多少次外勤任务,而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小组的行动方式从来都是那样的:由加兰制定计划,克莱曼婷负责查漏补缺,怀特海德本身很少对任务提出意见,除非他意识到了大家都忽略的某一点。亚瑟的资历还太浅了,永远都是跟在其他人的后面完成他们安排的事情。
现在克莱曼婷的手指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手指正因为剧痛而颤抖。
而加兰——加兰倒在地上,霍夫曼开第一枪的时候他差点叫出声来,而实际上子弹穿过她的手臂、让鲜血飞溅在地上的场景也并没能让人稍微松一口气。加兰的面色惨白,出血量看上去也很多,而克莱曼婷是对的,他们已经没有再拖下去的时间了。
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依靠克莱曼婷和加兰……但是他可能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亚瑟知道科尔森是不会带人来的,外面的人要把人质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考虑,就算是莫德·加兰死在这里,科尔森也不可能贸然带人冲进来。在霍夫曼忽然现身之前,安全局的特工们已经带教堂中的一些人离开了现场,但是现在看上去也并不够多。
现在教堂内部的探员们全被缴了械,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指望他们了。不管下一步的计划为何,首先是应该想办法让外面的人知道他们这里的状况。如果科尔森他们能知道这里的状况——
亚瑟的脑子转得飞快,他们是便衣进来的,他的背包里还有笔记本电脑。霍夫曼的人只收走了他们的武器并检查了一下有没有窃听器什么的,并没有动那部电脑;而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里陈列着许多珍贵的艺术品,为了管理方便,教堂里装满了闭路摄像头。
以他的水平,黑进摄像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问题就在于他有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拿出电脑……亚瑟自己也不清楚他看向加兰的时候目光里带了多少求助的成分,这个时候那边的情形以及进展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奥勒留公爵手里的枪对着伊莱贾·霍夫曼,而霍夫曼则用枪指着梅斯菲尔德神父。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加兰竟然还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向着他尽力笑了笑。
亚瑟·克莱普看见那个往日里小疯子似的姑娘的灰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她向着亚瑟做了个口型。
那个口型是:“没事。”
欧阳剪断最后一根线,长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好像挺常见的:精神紧绷地进行完了随时随地可以要自己命的工作,直起身来的时候感觉到汗水已经把衣服浸透了。但他不得不承认,事情却又是这样的不同,今天他拆弹的时候没有防护服,没有后援,没有同事的帮助,甚至成功拆除炸弹之后也不能马上回到自己女儿的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把爆炸物从炸弹外壳中移除出去,然后才把拉米雷斯脖子上的皮带剪断、把整个炸弹拿下来。大主教的身躯是紧绷着的,他在整个过程中一声没吭,以一种可怕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但是欧阳还是觉得自己正在触碰一尊危险的玻璃雕像,稍微一不小心就会在他面前碎成粉末。
因为欧阳这辈子见过太多被无辜地绑在炸弹上的受害者了,他知道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和炸弹绑在一起并不在他们的承受范围之内。大主教虽然现在看上去确实很冷静,但是欧阳明白他依然在静待导致对方最后崩溃的那个点。
“好了……没事了。”所以他这样柔声说道,希望自己的声音能起到聊胜于无的安慰。他看见拉米雷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抬起手去,开始用袖口擦之前溅到脸上的那些血迹。他的面色十分苍白,就更显得他面颊上的那些血红得惊人。
那象牙色的盒盖也躺在地上,圣伯多禄的倒十字架上也沾满了鲜血。
“主教大人,我会帮您包扎一下伤口。”欧阳继续低声说道,“然后您恐怕只能暂时待在这里,我进来的那条下水道有一道垂直的管道,以您现在的状况恐怕是爬不不过去的。当然,我会留下陪您……”
他没说的部分是:以霍夫曼之前犯的案子来看,他肯定还在这个教堂里装了其他炸弹。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爆炸的时候,除了用来设计安全局探员的陷阱里的那些炸弹,剩下最主要的炸弹都是被装在教堂的地下墓穴里的。而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主体结构又和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一模一样,所以他其实是要留下来继续排查炸弹。
但是他觉得这就不是已经受了很多刺激的受害者们要听的部分了。
可他没想到,拉米雷斯摇了摇头,语气急促地说道:“不,我——”
“主教大人,我会保证您的安全的。”欧阳把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一些,他对安慰受惊的人群早就轻车熟路了,“我一定会……”
“不,欧阳先生。”大主教微微地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里某种冷硬的东西让欧阳闭嘴了。
他这才注意到大主教有一双犀利的刀锋一般的绿色眼睛,他听见对方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词句。霍克斯顿的红衣主教说:“我必须得回到教堂的中厅去——有人还在等我。”
霍夫曼没有说话,他还是闲适地笑着的,而他的这种闲适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手里的枪指向了威廉。
因为这些人正是如此的好拿捏,那还真是可悲。
他注视着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后者在有些人的眼里是堕落这个词的代表,但是就算是这种人也有不可触碰的底线。对方的蓝色眼睛里还是盈满了刻薄和讥诮,但是紧接着他就松开了手,那把手枪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声音清脆的如同敲在什么人的心底。
然后霍夫曼笑着对着莫尔利斯塔的腹部开了三枪。
他看着子弹巨大的力量把对方掀倒在地上——之前在小礼拜堂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两个人是穿着防弹衣的,但是虽然防弹衣可以阻止子弹击穿肉体,却不能完全化解巨大的冲击力。莫尔利斯塔倒地的时候威廉跪在了他的身边,那双遗传自先女王的闻名遐迩的蓝眼睛里有种抹不去的苦痛神色,那就是霍夫曼最喜欢的东西之一。
而他看见莫尔利斯塔的脸都白了,估计是子弹在对方的身躯上留下了相当可怕的创伤:肋骨骨折或者是几个星期也无法消下去的淤血。
但是现在其实不用考虑“几个星期”的问题了,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活不到几个星期以后。
霍夫曼直视着莫尔利斯塔,然后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他缓慢地、富于暗示性地把拂过威廉的黑发的手指凑到嘴边,然后以一种品味的姿态伸出舌尖舔舐过指尖。
这位尊贵的公爵眼里的某种神情让他笑得更开心了。
但是——
“我现在越来越确定了,你在等什么人吧?”加兰在霍夫曼身后低声说,她的嘴唇像死一样的惨白,但是有某种愉快的恶意从她的声音里不可抑止地流淌出来,“让我猜猜你的计划,你想在那磐石上建立怎样的教会呢?……你在等阿德里安神父吗?”
霍夫曼转头看着她。他的耳廓被之前那一枪撕裂了,鲜血沿着脖颈蜿蜒而下,现在已经干涸成了更深的颜色,他西装洁白的领口被染上了一大片血迹,但是他看上去仿佛并不在乎。那层笑的面具仿佛终于暂时退却了,莫德·加兰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种冰冷的厌恶神色。
然后他毫无感情地举起枪,转身,平静地对着加兰又开了一枪。
那一声炸响撕裂死寂。
在教堂中厅里的大部分人沉浸在恐惧中的时候,兰斯顿和泰兹卡特正躲在教堂二层走廊的栏杆后面。
他们刚才干掉了那个人,这得以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匍匐前进到走廊上,这个教堂的高度非常可观,二层相当之高,高到一层教堂中厅里的人几乎不会想到要抬头看看他们上方有没有人。可是对侧的走廊上还有两个人,教堂门口正上方放置管风琴的平台上有另一个人:偷偷地摸过去杀掉他们被发现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但教堂两侧走廊之间的距离十分遥远,用手枪瞄准有些困难,更不要说消音器实际上并不能把枪声降到无声无息的程度,如果现在贸然开枪的话一定会被发现。
与此同时兰斯顿能透过走廊的缝隙观察到下面中厅里的情况:莫德·加兰倒在地上,身下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而莫尔利斯塔正用枪对准了霍夫曼,以对方手里人质的数量来说,莫尔利斯塔当然毫无胜算。
该死的,他十年前就知道莫尔利斯塔那家伙是个笨蛋,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对方犯傻的程度还是有增无减。
兰斯顿咬咬牙稍微直起身来,在栏杆和围墙的掩护下把枪口稍微抬起,瞄准了在管风琴附近巡视的那个人。
他们下方的中厅里,莫尔利斯塔扔掉了手里的枪,金属物重重落地发出了清脆的一响。
霍夫曼的嘴角挂着一个笑容,他的枪口本来是对着威廉的,现下忽然直直往侧面转了四十五度,枪口稍微压低对准莫尔利斯塔的腹部——
“砰!”
兰斯顿同时扣动了扳机,枪声被淹没在霍夫曼那连贯的三次射击里面,枪声在挑高的圆顶下面不断不断的回荡,交织成绵密的网。
莫尔利斯塔沉重地倒在地上的同时,管风琴附近的那个人慢慢地滑倒在地上,他的额头上被开了一个洞,鲜血溅上黑白的琴键。
兰斯顿放下手里的枪,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莫尔利斯塔:他看见对方痛苦地缩成一团,以某种他熟悉但是却不愿意回忆起来的姿态,但是没有出血。没有出血,他在脑海里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才意识到对方可能穿了防弹衣。
也就是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不止。
同样是这一刻,他发誓他看见莫德·加兰抬头往二层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加兰继续出言挑衅霍夫曼,声音并不是很高,在他们这个角度并不能清楚地听见她说了什么。但是几乎下一秒霍夫曼的枪口就转向了她,与此同时,一直压低身子躲在栏杆后面的泰兹卡特忽然直起身来。
霍夫曼对准加兰开了第一枪,枪声撕破死寂,击中了她的一条腿;血雾溅上地板,她的身体重重地一震。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泰兹卡特对准走廊对面的第一个杀手开了枪,他手里只是一把普通的半自动手枪,而教堂两侧的走廊之间的距离肯定超过了手枪的最大射程。
他和伊莱贾·霍夫曼完全同一时间扣动扳机,两声枪响完美地合成一声,子弹击中对面走廊的一个打手的胸口。
那个打手直直地往后倒下了,他的同伴终于注意到了,面色惊愕的望了过来——同时霍夫曼的枪口稍微往上移动,对着加兰开了第二枪,子弹在很近的距离之内击中了她的胸口,虽然她之前就穿着防弹衣,但是兰斯顿知道她的肋骨早就断了——而那个终于发现了泰兹卡特的打手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一个音节,泰兹卡特的枪声和霍夫曼的枪声就又一次一起响起,那是如此轻巧、如此迅疾,就仿佛他根本不需要瞄准的时间,那声枪响如同一阵黑色的风一般掠过了那个打手的头颅,阖上了他的眼睛。
这个用神灵的名字作为代号的黑衣杀手看着那个人的身躯软绵绵地、无声地倒下去,安安静静地站在枪声不断萦绕的回音里;不知道为什么,兰斯顿从那黑衣和彬彬有礼的琥珀色眼睛之下窥见了一丝怪异的愤怒。
——这就是终结。
伊莱贾·霍夫曼一枪击中了加兰的胸膛。
他确定自己听见了枪声掩盖之下骨头碎裂的声音,加兰的身体在剧烈地震颤,她把自己蜷缩起来,喉咙之间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呛咳的声音,然后吐出了一口血。
那片血迹显得格外刺目,可能是因为它所昭示着不祥的预兆:这意味着断掉的骨头扎进了肺部或者是胃部,所以鲜血才会顺着食道或者气管进入嘴里。但是实际上哪里都无所谓,那肯定并不是一个毫无痛苦的过程,但是好在一切都会很快。
霍夫曼低头看了一眼表,距早晨六点整还有七分钟。
在《圣经》中,七是一个神圣的数字。天使吹响七声号角,羔羊揭开七道封印,然后大地和海洋都会吐出其中的死人,他们站在羔羊的王座之前,迎接最后的审判。
霍夫曼再一次对着加兰举枪,这一次瞄准了额头,因为一切都最终要终结了。
“再见了。”他愉快地、喃喃地说道,手指压在扳机上面,慢慢地、慢慢地往下——
然后他听见死一般寂静的教众之间忽然掀起一阵惊呼。
伊莱贾·霍夫曼抬起头,看见弗罗拉大主教穿过精心雕琢的祭坛和立柱之间漫长的阴影,大步向这个方向走来。之前瑟瑟发抖地挤在立柱附近的人质们——信众和座堂圣职团的神父们——带着震惊的表情退开,给他让出一条通路,就好像梅瑟借着祂的神力分开大海。
拉米雷斯身上穿着鲜红色的祭披,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象征着圣徒为教会所流的鲜血,祭披分开的下摆衬在洁白的长白衣之上,更显得红得刺目。他赤着脚穿过一地血泊,那是早些时候的交战中安全局的特工们留在地上的鲜血,他从上面走过去的时候赤裸的脚趾上也染上了惊心动魄的红色,但是却仍然没有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