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史蒂芬·欧阳选择站在黑暗里面,一只手伸进衣服的暗袋里——他来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但是女儿的照片还在那里——照片磨毛的边角减缓了他心脏的隐痛。
他就这样站在黑暗里,一只手磨蹭着看不见的可爱的小女孩的面孔,一只手握着冰冷的枪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距离六点整还有三分钟。
人群鸦雀无声地紧盯着霍夫曼和拉米雷斯,而前者和蔼地看着那位记者,说:“没事,您大可以放松一些——走到前面来一点吧,也为我见证这一刻。”
里奥哈德·施海勃显然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却真的向前走了两步,用颤抖的手把镜头凑得更近了一些。
霍夫曼好像满意了,他微微侧过身,轻缓地说:“我将要出示的证据……看上去不太体面,所以在出示证据之前,我们不如直接听听当事人的意见吧。”
他直视着拉米雷斯——那美丽的、冰冷的绿色眼睛,上帝创造的植物和湖泊的颜色,真可惜。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注入了轻快的遗憾,这语气令对方皱起眉头来。
“您是个神父,您发誓不会向上主说谎,是吗?”霍夫曼这样问道,伸出手指向他正前方高耸的十字架和钉在上面的耶稣,那僵硬的白色石头塑像冷冰冰地俯视着他们,“您能向着十字架和祂起誓,您确实没有和莫德·加兰发生过肉体关系吗?”
亚瑟紧盯着屏幕上弹出的文字。
他的长官联系他说外面正要对这个教堂发起突袭,这很出乎他的预料,他以为科尔森他们已经因为畏首畏尾而停止行动了。对方简单地介绍了他们的计划,说明了他们需要亚瑟做到的事情。
那并不是很难……亚瑟咬着嘴唇,看着漆黑的底色上刷出一行行代码。他完全接管了这个教堂的系统,而教堂里实际上有很的东西都是由内部网络控制的:消防系统、灯光、监控……
科尔森希望他做到的事情并不是很难,他是可以做到的。
他必须要做到,克莱曼婷和加兰他们需要他的帮助。他们没有时间了,他是唯一能做到那件事的人。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开始飞速敲击键盘。
莫尔利斯塔没在听伊莱贾·霍夫曼说话。
如果他能活着出去,这简直可以成为一件在姑娘们(或者小伙子们)面前炫耀的资本:一个恐怖分子在我面前威胁要把教堂炸上天,而当时我其实没在听这个恐怖分子说话。
他的目光看向更上方:教堂高耸的水晶吊灯在壁画上投上了巨大的黑色影子,那些灯就算是开着的也没有把清晨时的教堂照得多么明亮;太阳的角度还是太低了,城市里又有高楼阻挡,只有朦胧的天光从穹隆顶下的那扇圆窗里透进来。
一片昏暗里,他仍然知道怀特海德·兰斯顿站在高处。
怀特海德永远在高处,向来如此,就好像伺机捕猎的鸟。虽然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是他看见对方向着他打出一连串的手势。
就算是下面有这么多人,但是莫尔利斯塔还是知道怀特海德在跟他对话。只跟他一个人对话,如此的熟悉,就如同多年之前。
与此同时,他听见他弟弟小声地、担忧地说道:“哥哥……”
“没事,威尔。”莫尔利斯塔低声回答,努力撑起疼痛的身体,他的手指因为疼痛而发抖,但是心里却非常轻松;他声音里的那种笑意终究是又回来了。“就要结束了。”
拉米雷斯紧盯着霍夫曼,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地翕动了一下。
而霍夫曼甚至是心平气和的,因为他真的很了解拉米雷斯——由于他太了解对方了,所以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要是会给出答案,也就只会给出那一种答案。
——实际上,霍克斯顿的大主教会承认的。
因为有的人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能突破自身的窠臼,不能背叛自己的良心;霍夫曼估计加兰跟他谈恋爱也一定谈得很痛苦,原因就在于此;就算是有人真的逼着拉米雷斯承认这一段私情,他会担心的也只是加兰以后会遭受非议,而不是他自己会身败名裂。这是一个只要轻轻一戳就会鲜血淋漓的弱点,况且话说回来,既然他们马上就要死了,应该也不会在意那么多事情了吧?
霍夫曼微笑着,向他比了个口型。
他无声地、愉快地说着:“您要输了。”
拉米雷斯紧盯着他,手指依然擦过他爱的女人的皮肤。他的眼睛是那样、那样的亮;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会这样的平稳。
“如果我承认的话,”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道,“你会愿意放人质走吗?”
“您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霍夫曼模棱两可地反问。
拉米雷斯的脊梁好像挺得更直了一些,他本来就跪在地上,那姿势看上去简直犹如祈祷。他伸出手去把落在额前的一些头发顺到脑后,发抖的指尖在额头的皮肤上蹭上了一道尚未干涸的暗色血迹,霍夫曼可以从他汗湿的头发之间看见那双绿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然后他说:“如果你愿意答应的话,我会让你做你想要做的事情的——或许你有朝一日愿意看见我站在大众面前承认,‘是,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那也——”
“现在确实还是可以谈交易的时候是吧?如果您早点有这样的觉悟就好了,主教大人。”霍夫曼笑眯眯地打算他,显然这个过程让他感觉相当愉快,“可惜您已经没什么筹码了,所以现在就回答我的问题,我可能会考虑您刚才的提议的。”
他耐心地等待了好几秒,然后听见拉米雷斯慢慢地、坚定地说:“我……”
——然后他们忽然被打断了。
“我对这个剧情安排有点意见,”霍夫曼听见加布里埃尔愉快地说,她的一只手从保罗的肩膀上滑下来了,暧昧地压在他的腰上,霍夫曼看见保罗肉眼可见地缩了一下。“您知道,先从小高潮开始,然后过度到大高潮——有起有伏,剧情不至于后续无力……对吧?”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霍夫曼彬彬有礼地回答,他有点焦躁也是在所难免的,离他之前预告的时间只剩下两分多钟了,只有这个女人会在这种时刻忽然打断他的计划。
“意思是,从小高潮开始。”加布里埃尔向着霍夫曼眨了眨右眼,这样的轻快甜蜜,“保罗,你不如先说吧?”
然后她轻轻地往边上凑了凑,色彩鲜红的嘴唇贴近阿德里安神父的耳边;霍夫曼怀疑她正轻轻地说出口一句威胁,反正她对各种威胁都信手拈来。然后保罗微微地僵了一下,不管她刚才说了什么,他都很快强迫自己开口了。
“伊莱贾……你不能这样做。”保罗对着下面说道,声音介于真诚和某种沉甸甸的苦痛之间,不过早在霍夫曼计划这件事之前,他就意识到保罗或多或少地会陷入这种状态里的,他可是想了不少开解对方的方法,因此实际上不太担心。“摩根斯特恩小姐说你想要炸毁这座教堂?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霍夫曼堪称无辜地看着他,他知道保罗招架不住这种表情。“他做了错事,我马上就会证明给你看的。”
——而且我这样做是为了你,这是潜台词。
“但是……你不能为了一个不虔诚的主教就袭击教堂!我知道他不值得人们的信仰和赞美,但是你不能就这样让别人跟着他一起陪葬!”那是一种熟悉的语气,保罗对着他崩溃的信徒会使用的那种语气,温柔而无奈,引起人的阴暗的欲望,而这个年轻人终究会为此妥协,“只要我在这里你就决不能这样做!伊莱贾,我的朋友,就听我这一次——”
他伸开双手,站在教堂那扇圆窗之下的横廊上,身穿白衣的瘦弱身影沉浸在模糊的晨光里,看上去就好像展翅欲飞的鸽子。
这个年轻人宣布语气坚定地说:“你真的不能那样做!我不会走的!就算是你要炸毁这个教堂也是一样,那么就让我和他们一起死在这里——”
“保罗,”霍夫曼平稳地说,他的声音是那种对方熟悉的温和语调,其中注入了不可见的威胁,“你知道,这是一种自杀。”
(祂说,不可杀人)
“我知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保罗·阿德里安坚定地回答,声音紧绷。
他脸上那个坚定的神色是那样的美,足以让所有古希腊的雕塑都蒙羞。霍夫曼知道他其实在害怕,但确实不会在战场上退缩,这是属于他的美德,会令人为之心折,比他柔软的皮肤和光洁的头发更令人喜爱。如果不是他们时间不多了的话,霍夫曼简直想继续在这里欣赏下去。
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人人都知道,当你说完“请停一停,你真美丽”之后,迎接你的就是永眠的死亡。
所以霍夫曼只能柔和地开口,那听上去好像是蛇的诱劝,他慢慢地说:“保罗……”
可是紧接着霍夫曼看见那个完美的神色僵硬了,很快无措地下滑到惊愕。
所有人都听见一声突兀的枪响撕裂了死寂的空气,一簇鲜红从保罗·阿德里安的肋下爆了出来;因为一颗子弹自他身后洞穿了他,从肋骨下面穿出,空腔效应在这年轻的肉体上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他迟钝地往下看了一眼,不可置信似的,伸手摸了一把,毫无疑问地蹭了一手的血迹。然后保罗轻轻地、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像是断线的木偶一样向前栽倒,摔过矮矮的栏杆,从横廊上栽了下去。
随着砰的一声,他砸在了横廊下面主祭坛的雕塑上,人们听见了肉体和大理石的尖锐边角碰撞的时候带来的骨头碎裂的刺耳一响:那是主祭坛上的米迦勒天使雕塑,手持十字形的利剑,剑刃倾斜向上,是用于末日审判之时与化为龙的魔鬼征战:那冰冷的石头制成的、微弯的手臂阻止了保罗身躯下坠的趋势,而那把微微向外倾斜的剑就这样洞穿了他的身体,从他背部刺入,斜着从锁骨上方穿出,就那样把他挂在了雕塑上面。
在传说中米迦勒的剑是火红色的,现在这把石头的剑也确实被染成鲜红了。年轻的神父双手微微摊开,如基督那般无力地张开双臂,简直就好像略靠下方的十字圣架投在墙上的一个怪异的投影,反基督样式的绝妙复制品。鲜血沿着他的背部淋漓而下,染红了身后一大片白色的石头,像一支笔一样在浅金色和白色的雕塑表面画出了一道平直的线。
他的眼睛无助脆弱地大睁着,留在了最不可置信的那一刻,肋骨下方有一大片血迹在洁白的长白衣上逐渐晕开,如同基督在十字架上死去的那一刻,士兵用长矛刺穿了耶稣的肋下,利刃尝了人子的血,宣示着耶稣的死亡。
整个教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人们怔怔地盯着这恐怖的场景,就如同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只能向命运俯首称臣。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用一只手撑着下颔,俯视着他们,背后圆窗外的太阳光线给她的红发镀上了一层狂乱的光圈。
“如我所说,先是小高潮——再是大高潮,结构优美,一向如此。”随着她轻柔的语调,那指甲染成红色的指尖在空气中画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在病态的阳光的照耀之下,柔嫩的皮肤如裹尸布下的尸体一般白。加布里埃尔微微垂头,欣赏着终于出现在伊莱贾·霍夫曼脸上的错愕的神奇。
“你的对的,霍夫曼先生。”她说,“他们确实都很美。”
注:
①加兰的症状实际上就是肋骨断掉扎进肺里了。
真实的现实世界受这种伤是要人命的(当然也有不少很幸运没有死的家伙),但是在我们好莱坞就不会。
②“他不能把他的顾问和朋友留在里面”那句,顾问指的是拉米雷斯,朋友指的是莫尔利斯塔,因为加布里埃尔在科尔森眼里要找死就死吧(。
③TNT是一种烈性炸药。用释放相同能量的TNT炸药的质量表示核爆炸释放能量的一种习惯计量,又写成TNT当量。1千克TNT炸药爆炸时释放的能量约为4.19兆焦。
④关于那些炸药的威力……这么说吧:一颗衣阿华农战列舰16寸炮的炮弹爆炸也就127千克TNT当量,而这是美国海军历史上威力最大的舰炮,据说能在地上砸出一个15米宽、6米深的弹坑……
⑤“请停一停,你真美丽。”
——歌德《浮士德》。
第三十五章 堡垒
[你必点着我的灯,照明我的黑暗。我藉着你冲入敌军,藉着你跳过墙垣;你把救生的盾赐给我,你的右手不断扶持了我,使我日渐强大因你爱我。你是我的盾牌,是拯救我的角,是我的高台。]
——在一片死寂中,鲜血落在地上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响亮,粘稠,在浓重的黑暗里面拉出细丝,落到冷硬的地面的时刻飞溅出许多肉眼不可见的细小微粒。那滴血顺着保罗的脚踝蜿蜒而下,一道鲜红分割开苍白的皮肤,那些血堆积在他的背部的时刻看上去或许像是沉重的翅膀。
现在横廊上只能看见加布里埃尔一个人了,她站在圆窗右侧的位置,晨光轻柔地抚过她的侧脸,然而大部分完美的面容还是沉浸在模糊的黑暗里面。她身后上方不远处是穹窿顶内侧天顶壁画中的一副,魔鬼带基督到高处,顷刻间把普世万国指给他看。
而现在下面则有无数把枪指着她,鉴于她所站的位置是这样明显、这样毫无遮拦,可以想见其中任何一把的击发都可以把她打成筛子。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泰兹卡特和怀特海德·兰斯顿之前一直没有轻易出现在霍夫曼的视野里。
霍夫曼的表情凝固在了某一刻,瞧上去比诧异更像是一种凝重,他的一只手微抬着;所以除去分心看着人质的那几个人,其他霍夫曼的下属都盯着那只手和他的背影看,显然等他做出一个可以让他们理解的手势,就毫不犹豫地送那个女人下地狱。
加布里埃尔盯着他们,再次轻轻举起手里的左轮手枪——那个动作让无数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但她却只是百无聊赖地把手肘支在栏杆上面,旋出了手枪的转轮。一丝微笑浮现在她的唇角,她推动退壳杆,把那一枚空弹壳和剩下五颗未击发的手枪子弹一颗一颗退出弹巢;随着子弹落地弹跳发出的声声脆响,她悠闲地问道:“你想要杀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