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
距离圣若翰洗者大教堂最近的医院在教堂的两条街之外,爆炸威胁尚未解除的时候,由于医院内部的重症病人不适合被立刻转移,医院就被封锁了出入。
此时此刻,医院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无数双惊惶不安的眼睛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而其他的声音刺破了清晨的宁静——那是警车闪烁的蓝白色的警灯、更多黑色的没挂牌照的SUV,发出令人心慌的鸣叫的救护车冲进医院,这场景看上去倒是与往日并无不同,除了车上运送的是在袭击事件中受伤的伤员。
科尔森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有那么多人质在场,根本不可能人人都毫发无伤,只要最后并没人死掉,他就算是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他从一辆轿车的副驾驶座上跳下来,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医院门口:医生和护士们从大门里面冲出来迎向伤员,一群精神过度紧张的警察和便衣特工用苛刻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人。
他的特工们在数分钟之内封锁了整个医院,所有无关人士都被勒令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实际上不想这么大动干戈的,但是……科尔森的目光投向了最前面的那辆救护车,医护人员们小心翼翼地把轮床从车上放下来,一边开始往医院中狂奔一边叫着诸如去甲多巴胺之类难以辨认的词,在各种凌乱的插管和静脉滴注长长的、乱晃的胶管之间,科尔森看见一缕卷曲的黑发沿着惨白的床单蜿蜒而下。
在这队心急如焚的急救人员后面,另外一个人从救护车上跳了下来,落地的时候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那些全神贯注的医生并没有注意到他。科尔森几步跑上去去,一把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肘,那个人就跟触电一样猛地缩了一下。
他沉声说道:“拉米雷斯枢机。”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转头看他,惨白的面色不比死人好看多少,他的声音发哑,语句里潜藏着某种惊恐的震颤,他低声说:“莫蒂她——”
“我知道,我知道。”科尔森打断了他,并且仁慈地没有指出拉米雷斯刚才是怎么称呼加兰的,“他们会给她做手术,一有新的进展我绝对会通知您,但是您现在是想干什么?像毫无理智的爱情鸟似的守在她手术室的门口吗?”
他往前走了一步,看见对方畏惧似的缩了一下,说真的,对方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崩溃或者晕倒真的很出乎他的意料。
“我知道您关心她,我们都关心她。”他严厉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但是让您跟着她的救护车一同过来就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您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至少,让人给您包扎一下伤口,换一件暖和一点的衣服。上帝啊,我看您都快脱水了您知道不知道?”
这个时候那队急救人员已经要走远了,在他们消失在医院大门里之前,科尔森听见一个女性急救人员用尖锐的声音说道:“我监测不到心跳了!给我腹提压装置——”
那些吓人的词跟一把刀一样刺进了那位神职人员的心脏,科尔森眼见他不能控制地哆嗦了一下,连呼吸都是抖的。他在心里深深的叹气,所以说行动部特别青睐单身探员真的是有原因的。
因此他们两个的注意力短暂地被转移了,他们看着那轮床快速被推向医院里面,一个医护人员一路小跑着把那个圆形的装置塞在那位女性怀里,而莫德·加兰——躺在轮床上,腹部坦露着,上面遍布着可怕的淤青。那个女性医护人员把那个装置吸附在她的腹部:那东西会在不压迫肋骨的情况下促使膈肌移动,让她的心脏重新跳起来。
“在这种事上我不会让步的,不会花太长时间,她又不会在这一点点时间里凭空蒸发掉。”科尔森最后大声说道,同时握紧了对方的手肘,强行把拉米雷斯的注意力扯了回来。而拉米雷斯衣袖之下的手掌血肉模糊,再这样脱下去科尔森真的担心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走吧,我带您去找急救人员……亚瑟?”
那个脸色同样惨白的技术人员幽灵一样从人群之间冒了出来,他的格子衬衫上面全是克莱曼婷的血。克莱曼婷已经被送去急救了,因此他看上去也有点心神不宁,他哑着嗓子问道:“长官?”
“帮我去跟负责外围训练的警方人员说一下,一个记者也不要放进来,就算是号称自己被撞断了腿要来急救的也不行,我已经不想再收拾那种烂摊子了。警方那边的现场负责人是夏洛特·斯图尔特探长。”科尔森一边快速安排一边拽着拉米雷斯的手臂往医院里面走,“然后去跟局长先生说一声,一会儿我需要跟他谈谈。”
//六点钟。
在不断回荡的巨大钟声中,拉米雷斯只感觉到自己的耳边在嗡嗡作响。人群正一片混乱,那些座堂圣职团的成员和民众正被警察和探员们带离现场,但是这一切都只怪异地融入到模糊的背景中去,黄油似的融化。
拉米雷斯走向祭坛的时候,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都在咯咯作响,得了热病似的颤抖。加兰倒在地上,黑发深渊一样在血泊中间流淌;伊莱贾·霍夫曼挣扎着直起身子——因为加兰的伤势,他喉间的伤口没有立即要了他的命,那道刀伤损伤了一部分动脉和,足以令他在几分钟之内失血而亡。
如果可以的话,拉米雷斯宁愿离霍夫曼远一点,但是现在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他不知道加兰身上到底断了几根骨头,生怕挪动她对她造成什么二次伤害。说实话,他几乎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在对方身边跪下的了,那些鲜血在他的膝盖之下逐渐冷却,他小心翼翼地把对方翻到面部朝上的姿势,那女孩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她的嘴角还沾着一些血沫,但是却没有再咳了,拉米雷斯颤颤巍巍地伸手摸过去——整个教堂都怪异的大而空旷,充斥着层叠的回响,而加兰的呼吸极度困难,在头几秒钟,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有气流拂过他的手指。
然后拉米雷斯听见霍夫曼发出了一连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他是在笑,虽然血顺着气管破裂的部分不断随着他发出的任何声音往外涌,他用一只手握着颈间的伤口,那些液体还是随着他心跳的频率不断不断地喷溅出来。
拉米雷斯可能说了什么,可能没说,他问现场有没有医生了吗?有人告诉他救护车什么时候才会到吗?他不记得了。他抬起头木然地看向伊莱贾·霍夫曼,对方无力地靠着主祭坛富丽辉煌的雕塑坐着,面色想死尸一样白,而他的身边就悬着阿德里安的身体。
霍夫曼注意到了拉米雷斯的目光,那个疯子的脸上凝固着一个可怕的笑意,然后他微微地偏过头去,缱绻地亲了亲保罗悬垂在他身侧的染了血的、已经变凉了的脚腕。半凝固的深色的血液沾染在他的嘴唇上,然后另一滴血雨滴一样啪地从高处落下,砸在他的眉弓上,然后开始缓慢地爬过他的眼睑。
“……这是他的血,”霍夫曼低低的、用气音说道,他慢慢地伸出舌尖,把那滴黑色的血卷进了嘴里,“是为我流的。”
然后他松开了那只本来一直捂着自己伤口的手,他的指尖惨白,全被鲜血染红了。拉米雷斯怔怔地看着他,很可能仅仅是因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后,伊莱贾·霍夫曼的手碰到了他的脸,拉米雷斯一震,很快躲开了,但那只手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新鲜的血迹:从眼睛下面开始,直到唇角结束,最下面凝出一滴小小的血珠,危险地低垂在他的唇缝上方。
霍夫曼的声音里混合着巨大的笑意和苦痛的喘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但是拉米雷斯还是听清楚了。就在这里,在十字架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之间,保罗·阿德里安的尸体正下方,加兰在他的怀抱中逐渐变冷的时刻。
伊莱贾·霍夫曼用气音似的声音说:“……你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
拉米雷斯震惊地看着他。
然后霍夫曼的手重重地落下去,灵魂飞出了他的眼睛,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碰撞出沉重的一响。//
“我不明白,你们根本就是在针对我!”里奥哈德·施海勃厉声说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脸上有一道流血的割伤,那是在之前的教堂袭击中留下的,“我是个公民!更不要说我还是个记者!我该死的当然有报道新闻的自由!”
他这么生气是有原因的——天知道,他马上就要功成名就了,他用手机拍下了什么东西?一个恐怖分子指责这个国家的大主教私生活淫乱,然后一个邪教头子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死在了他们的面前。施海勃成功地在推特上上传了前几条视频,但是等到他传到这一条的时候,视频却一直没有缓冲完毕,他手机的网络竟然在这个时候断掉了!那些见鬼的运营商!
(他当然不会知道,安全局为了不让他使用网络,紧急中断了整个街区的网络服务)
然后等警察一控制了局面,他面前这个美得惊人的金发女人——她自称自己是安全局的一员,谈判专家什么的,虽然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谈判专家能派上用途的地方——好声好气地没收了他的手机。
“您真的觉得您有那样的自由吗?”玛蒂娜·施密特笑吟吟地、跟看个傻子一样看着他,“而且恕我直言,您想发给公众看的是一段掐头去尾的视频,旨在引导他们认为霍克斯顿的红衣主教品行不端……你并没有客观地把事实呈现给他们看,这是具有煽动性的。”
“他没有品行不端吗?”施海勃咬着牙反问道。
“他没有,教堂里那个女孩是安全局的探员,我们派去保护大主教的安全的。我们排自己的探员勾引大主教对安全局到底有什么好处?”那个金发女人讥讽地反问道,作为一个谈判专家,她似乎已经无意掩盖声音里的不满了,“无论如何,您不能把那样的报道发表出去。”
施海勃相当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并没有掩盖自己磨牙的声音。他们两个坐在医院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里,外面走廊上就是跑来跑去的医护人员,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新闻素材啊。他皱着眉头问:“如果我不同意呢。”
“如果您不同意,我当然也只能把您的手机还给您,然后怎么处理就看您自己的考量了……但是,”这个女人的语气大体还算是和蔼,只是微微地压低了声音,“您记得教堂里那个红发的漂亮女人吗?她也是安全局的成员。”
施海勃当然记得那个女人,就是那个一枪崩了保罗·阿德里安的疯子。
“……你在威胁我。”他低声说道。
“我没有,”施密特女士摇了摇美丽的头,她的金发足以让世界上大部分男人失去理智,“但是您应该有更理智的决定才对,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您当然可以报道这次事件,甚至是独家报道这次事件,但是,您报道的内容最好跟官方保持一致。”
因为安全局必须掩盖这个事件的真相,他们必须要把霍夫曼编排成一个恐怖分子,说他是为了圣殿圣徒会和阿德里安神父才犯下一系列罪行的;他们必须要把拉米雷斯在这个故事里的作用淡化到最低……公众和基督教世界没准备好听一个罪犯为了满足自己污秽的愿望在一个小岛上监禁神职人员的故事,拉米雷斯枢机那样的人也不应该承受对他虔诚和品行的质问。
现在她知道拉米雷斯确实爱莫德·加兰,但是那又怎么样?她了解拉米雷斯的为人,所以知道霍夫曼的那些质问只是恶毒的污蔑。
——但是所有计划的第一步,他们不能让里奥哈德·施海勃把最后那段视频发到网上去。
这个记者盯着她,玛蒂娜看见他的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
他低声说:“你的意思是……”
“里奥哈德,你当然可以做关于这个事件的独家报道,《菲尔格兰特先声报》可以成为正式发布会举行之前唯一可信的发言人。”玛蒂娜的声音柔之又柔,温和地把手按上对方的肩膀。说真的,这不善良也不诚实,但是于他们而言也无所谓;她自己并不是大众意义上的那种好人,否则她也无法坚持在这个岗位上。“因为,教堂里到底真的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呢?我们可以保证目击者不在公众面前发声的,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就是唯一的真相。”
在她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像一个坏人。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玛蒂娜知道自己正中红心。
拉米雷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走廊的灯光苍白刺目,对面手术室大门上方的灯牌亮着渗人的红光。
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他和给他输葡萄糖用的输液架,这很有可能是科尔森封锁了走廊,走廊之外埋伏着一个加强连的特种兵什么的。
拉米雷斯总觉得自己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那些血、断续的呼吸和真实的疼痛混成一团,似乎正要从他的脑子里张牙舞爪地挤出来。但是他现在坐在这里了——科尔森允许的,科尔森又是什么时候从他的身边消失的呢?他并没有注意到——身上穿着一件不算太合身但是好歹整洁的衣服,他同样没有注意到这些衣服是谁递给他的;另外再加上一条毯子……橘黄色的毯子,多么可笑,医疗机构就是认为世界上所有即将崩溃的人都需要橘黄色毯子的安慰。
然后,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被递到了他的身边。
拉米雷斯木然地转过身,看见史蒂芬·欧阳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稍微喝点东西吧,您看上去可真苍白。”欧阳用那种只有人看着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的猫咪的时候才会用的语气说道,他在谨慎地微笑,而那微笑看上去相当的温暖。
拉米雷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稍微回过一点神来,然后低声道了谢——可他的声音哑到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接过了那杯咖啡。
他的手还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手上已经被重新缝合包扎过的伤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于是那深色的液面剧烈地波动,眼看就要泼洒出来,欧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拉米雷斯极力克制住瑟缩的冲动,感觉到一阵令人恶心的战栗蹿过自己的脊柱),帮他稳住了手里的纸杯。
拉米雷斯喃喃地道谢,而欧阳眼中有一种奇怪的了然神色一闪而过,所以他很快松开了手,往椅背上靠了靠,然后开始说:“科尔森先生让我来看看您……您知道他很忙,但是他也很担心您的情况。”
实际上欧阳确实是从科尔森那里来的:科尔森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就因为他私自帮加兰的事情。要不是最后营救任务成功了,他甚至有可能因为这件事丢了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