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绳之墙——梦也梦也
时间:2022-04-29 08:04:38

  “那不是个很合情合理的想法吗?”伊莱贾·霍夫曼反问,他的声音仍竭力维持着镇定,就好像从洁白的塑像上往下滴血的那个人并非他认识的那位神职人员,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场景看上去十分怪异,就好像正义邪恶、道德立场等等一般人会在乎的界线全都不可避免地模糊了。光看他们两个现在的对峙,真的很难说谁才是事件里的受害者。而了解加布里埃尔的人则会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她正因这种现状而感觉到愉快。
  加布里埃尔看着霍夫曼,摇了摇头,尖锐地吹了声口哨;然后她缓慢地张开五指,优雅得像是手指的舞蹈,那把枪随着一声金属撞击的重响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刺耳到令人背后发毛。
  这个女人直视着他,张开了手臂。那个动作像是保罗、像是十字圣架,像某种隔着冷冰冰的空气戏谑的拥抱。
  “要是你这样想的话,”她愉快地回答,“杀了我吧。”
  莫德·加兰并没有注意听加布里埃尔在说什么话。
  要是现在加兰足够清醒的话,她可能可以花时间向莫尔利斯塔吐槽一下,他给自己选床伴的品味实在是很令人难以苟同:而她相信现在怀特海德还在教堂里呢,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做何感想。
  可惜现在她几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着胸口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而且呼吸困难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她比拉米雷斯更清楚自己究竟伤到了是么程度,那是气体从受伤的肺里溢出进入胸腔,充斥在胸腔里的气体压缩了肺的体积造成的呼吸困难;或者更糟糕一点,有血从伤口里流进了胸腔里面,这种沉重的、宝贵的液体会令她死于窒息。
  可是她挨着拉米雷斯的皮肤,拉米雷斯沾着干涸的血迹的手指放在她的头发上面,散发着蓬勃的暖意。加兰了解对方,因此知道对方正震惊地盯着保罗·阿德里安高悬的身体:如果她不躺在这里的话,对方可能会选择走过去摸一摸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脉搏,在无能为力地感知到对方的身躯逐渐凉下来的时候在胸口画一个十字。
  她不完全清楚拉米雷斯对保罗是怎么想的:某种意义上说,对方只是个不恰当地被卷入所有事情里面的可怜人,对于迎面而来的浪潮感到无可奈何。她甚至觉得,保罗本身也不会理解霍夫曼——这也正是霍夫曼本人的可悲之处。
  对于这种人,拉米雷斯有大概率会感到怜悯,他看现在这种残忍的场景不会感到好受的。
  但加兰现在躺着,感觉到血液正逐渐离开身体,世界溶解进一片模糊的黑暗之中——可是还没有到终结的时刻,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这个现状如同一根真实存在的钉子一样把拉米雷斯钉死在了原地,让他的手简直不能离开加兰的身躯片刻。
  加兰晕晕乎乎地想着,要是他五年之前就有这个觉悟,他们也不用走到现在这一步。
  而拉米雷斯微微地俯身下去,用祭披鲜红的袍角擦掉加兰唇角的血沫。他是多么地适合红色呀。
  “欧阳给了我些东西,”在他不太必要地压低身躯的时候,加兰听见他低声说道,吐息温暖地拂过她的皮肤,声音忧虑但是坚定。“他在地下墓穴下面接收不到信号,但是我猜……”
  他的手指不引人注目地擦过加兰的耳垂——至少霍夫曼和他的人确实没有看见,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好像一个闪闪发亮的霓虹灯牌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有的人就是天生拥有这种能力——把什么东西小心地推进加兰的耳道:好极了,是内置式的通讯装置,她可不记得她请欧阳来帮忙的时候还请他带了这种东西。
  不过现在如果她还有机会回溯时间让欧阳带什么东西来这个教堂的话,她肯定会选择让欧阳弄一挺转管机枪来的,那肯定会让现在的局面好看很多。
  欧阳把这东西给拉米雷斯之前肯定已经调好频道了,行动部的特别行动小队本身有一个常用频道,参加过之前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行动的欧阳应该是知道的,因此通讯装置里传来声音的时候加兰并不奇怪;让她真正感到有点惊讶的是,她第一个听到的是怀特海德的声音。
  “……您那边应该听不到,但是长官,”怀特海德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加兰知道他就在教堂二层的横廊上,加布里埃尔身后的某处,就好像一尊静默的雕像。“我想莫德已经在线上了。”
  //——六分钟之前。
  “上帝啊,我应该阻止您的,不如说任何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应该阻止您的。”史蒂芬·欧阳一边碎碎念一遍焦虑地揉他的头发,虽然它们已经在下水道里蹭得够脏乱的了,“疯子才想要这个时候回到上面去——抱歉,无意冒犯。”
  拉米雷斯垂手站在原地,刚才欧阳给他处理了一下手上的伤口,以免他被什么古老的三百年细菌感染;但是现在伤口还是裸露着,干涸的血迹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
  他没法解释——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定坚持要回去,亦说不出口那个名字。莫德·加兰,那个名字像是一颗植物那样从他的喉咙里生长出来,藏匿于牙齿之间,开着一朵隐匿的花。
  “虽然我不能阻止您的决定,但是还是希望您可以慎重考虑一下。”欧阳皱着眉头再一次重复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十分恳切的,“虽然下水管道那段路不好走,但是我觉得我护送您从排水系统离开的安全性还要比您回到前面去大一点。”
  “很抱歉,您还是自己离开吧,我没办法改变主意。”拉米雷斯这样拒绝他。或许对方会以为他是为了教堂圣职团的神职人员们和教众们回去的——他自己也想劝说自己,他确实是为了那些人回去的;但是在现在这一刻,他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明白,自己依然脆弱,自私,渺小,不能拯救任何人。
  只能徒劳地欺骗别人,欺骗自己的内心。
  舍夫尔神父之前对他说,“在这方面,你做得不好。”——确实如此。
  拉米雷斯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神色能泄露自己的多少心绪,但是对方只是叹息,然后妥协似的说道:“好吧,好吧,虽然没什么用……但是给您这个东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欧阳把那个小小的耳机递给了拉米雷斯。
  “我本来是打算用来联络行动部的,这个时候科尔森先生他们在外面。”欧阳絮絮地说,“结果这里一点信号也没有,啊,多少也是意料之中的……”
  拉米雷斯接过那个小小的装置的时候,手指还在因为疼痛而发抖。欧阳看着他,只能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如果您到时候能顺利地出去的话,可以用它联系我安全局的同事们。”
  他声音里泄露出来的某种东西让拉米雷斯知道,对方实际上并不相信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能够安全地出去。//
  此时,爱德华·科尔森正站在教堂紧闭的侧门之前。
  这一次是他亲自带队,全副武装地手持突击步枪蛰伏在清晨朦胧的阴影里,寂静中只能听到年轻的特工们呼吸起伏的声音,他们的心跳必然正迅疾而响亮。警戒线范围拉得够大,因为有爆炸的可能性,他们已经顺理成章地把周围所有居民撤到两个街区之外去了,现在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也从某种程度上阻止了那些见鬼的记者接近。
  而军方和安全局高层的那些老混蛋就安安稳稳地在安全距离之外观看着,好等着他失败——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死掉——之后顺理成章地把那口黑锅抛给他背。
  霍夫曼把教堂的三扇门都从里面锁住了,这倒不算是什么出乎意料的安排,他要是大敞着门任安全局的人攻进来才有鬼。现在科尔森的手下们分成三组埋伏在了教堂的三个门旁边,一点特制的炸弹可以很容易地破坏掉教堂大门的合页结构:破坏力小,精准打击,还不这样造成太无可挽回的损坏以至于气死历史学家。
  三方面同时有人突入的话可以尽量快地控制住局面,免得人质被那些恐怖分子打成筛子。但是最重要的第一步是首先分散那些家伙的注意力,给他们的突击创造一个机会,科尔森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亚瑟。
  要是一个星期之前,他也不会冒险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一个连持枪证都没拿下来的毛头小伙,但是他现在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不过此时此刻还有一个问题尚未解决:那就是伊莱贾·霍夫曼本人。
  在谈判专家们在外头一筹莫展的时候,网络部门的同事们至少把教堂里的现状大体厘清了:霍夫曼带进去的一群人只有几个是他的亲信,其他大部分都是他雇佣的;那不奇怪,毕竟他离开锚帮以后就不能随时动用那些黑帮的家伙了。那些要钱不要命的雇佣兵充其量是他准备好的炮灰,科尔森估计他们连炸弹被装在哪个位置都不清楚,霍夫曼有可能随时抛弃他们。
  话又说回来,如果事情超出了霍夫曼的控制,他们也可能随时抛弃他们的老板。所以说,擒贼先擒王当然是最好的手段,问题在于……
  “怀特海德,”他沉声说,“我们要准备进去了。”
  尽管科尔森在教堂摄像头画面上看见怀特海德·兰斯顿的时候差点被这个表面上靠谱的家伙的肆意妄为气得心脏病发,但是随即他不抱希望地用无线电联系了对方一下——发现对方很周全地带着通讯装置。
  这就要批评一下莫德·加兰了,那个小混蛋是真的敢在科尔森说出“你可以去但是做的一切事情都跟行动部无关”这种话以后什么通讯装置都不带就单枪匹马地往坑里跳,她是真的看不出来她老大实际上是胳膊肘往里拐的吗?!
  “有点问题,长官,”怀特海德在通讯里把声音压得极低,“我没法保证我一定能控制住霍夫曼,他的站位几乎在我所在的走廊的正下方,你们突击的时候他随便移动一下就会进入我的盲区。”
  这确实很麻烦,科尔森知道霍夫曼站在教堂祭坛附近,无论从那个门突击,都不能保证进去的探员可以把那混蛋一枪爆头,更不要说还隔着那么多人质呢。
  但是现在也没有更多考虑的时间了,离六点钟还有不到两分钟,保罗·阿德里安死了,要是霍夫曼真不管不顾到要跟所有人一起下地狱,那就连最后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
  “现在没有别的方案了,你尽力而为吧。”科尔森咬着牙回答——他可不喜欢“尽力而为”这个词,听着就透着一股不确定性的味道。
  但是不知道为何,怀特海德没有马上回答他。
  对方至少沉默了三四秒,然后忽然开口说:“……您那边应该听不到,但是长官,我想莫德已经在线上了。”
  科尔森迎来了一个震惊的停顿。不可能的,他想,加兰不可能携带了通讯装置,她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从来不考虑这种前因后果,永远带着一种气死人的孤注一掷气质……但是公共频道里却也的确多了些声音:是艰难而痛苦的呼吸声。
  那就是了。
  这样天发生的难以解释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看里奥哈德·施海勃上传的录像,最开始拉米雷斯枢机是被带走了,但是最后忽然又再次带伤出现,身上的炸弹也消失了。这种诸如拉米雷斯消失的时候去了哪里之类的问题,只有等事情全都结束之后才能知道了。所以现在科尔森也无意深究加兰的通讯设备是哪来的,这个时候只要物尽其用就好。
  “加兰探员,”于是他这样问道,在自己的声音里注入了多得不必要的希望,“还能动吗?”
  加布里埃尔直直地盯着霍夫曼。
  因为某种意义上说,这涉及到一些旁人难以知晓的微妙博弈,世界上大部分人遭逢这样的选择,都会有一瞬间的犹豫。
  举例来说: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法律意义上,她应该被叫做加布里埃尔·施威格,但是实际上鲜少有人会这样称呼她)是目前实际意义上施威格家族的领导者,这意味着她拥有霍克斯顿体量最为庞大的黑帮、一个跨国犯罪组织、手里掌握着这个国家走私军火的主要路径。那帮从她父亲那一辈就开始忠于这个家族的老牌亡命徒实际上愿不愿意被她这种疯子领导是一回事,如果她死了对方到底会不会报复是另一回事:这些搞黑手党的在这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古老谚语上向来传统得要命。
  而霍夫曼虽然和锚帮的老大互相欠了对方很多人情……但是所有人都应该明白锚帮的那个老家伙的为人,对方绝不希望因为霍夫曼做什么事真的引火烧身到他的身上去。
  ——当然,如果伊莱贾·霍夫曼可以继续保持冷静的话,他当然是会想到其中的这些门道的。
  但是现在加布里埃尔俯视着对方,看见霍夫曼眼里那种不灭的笑意终于消失殆尽了。不身临此处的人很难想到那是一种多么令人有成就感的画面,因为他眼里那种震惊和愤怒终于从温和的假面之下喷薄而出,就好像被画家精心描绘的人像,构思巧妙的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东西,而不是真正存在在现实生活中之物。
  总有人沉迷于毒品、酒精或是性,以此给行将就木的身躯一丝难得的刺激感,而眼前的画面就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需要的东西。
  然后她看见对方动作没用丝毫停顿地从腰间的枪套里抽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她——他的手在盛怒之下依然稳定得惊人,加布里埃尔也知道如果他开枪的话子弹就会准确地洞穿自己的眉心:她就站在横廊最靠中央的位置,面前毫无遮拦。
  “况且,”她向一侧歪头,继续说道;她经常做这个动作,长发扫过肩膀的姿态被她做得妩媚又随意,而且看上去相当令人不爽,“就算是我能理解你真的想要杀我的心情……我也不觉得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做法。举例来说吧,一个人被一把刀刺死,你难道还要去责怪那把刀吗?”
  她说到此处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沉默,而她能瞧见莫尔利斯塔猛然望向她,有趣的是,对方的眼里却没有多么惊讶的神情,就好像知道早晚要被她出卖似的。
  而她实在是热衷于为所有人设计剧情,看着他们随着她计划的情节翩翩起舞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剧本的下一句是这样的,伊莱贾·霍夫曼开口问道,他握枪的手依然稳定,但是声音却稍微放缓了。
  要是在一般情况下,霍夫曼对她的说辞的戒心向来会保持到最高,但是现在实在是一种特殊情况,毕竟阿德里安神父了无生气的身躯还在下面慢慢滴血。加布里埃尔向着他们微笑,说:“因为有人雇佣我这样干,所以我就这样干了,这不是很显然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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