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幸好这些都没有发生,幸好大家都还活着,幸好——这是他当时站在空荡荡的地下墓穴里,听见沉闷的钟声的那一刻心里唯一的念头。
大主教低着头模糊地吐出了几个可能是关于道谢的词,欧阳同情地看着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而皮肤上甚至还有未清洗干净的血迹,实际上任何一个人在他这样的状况里都应该卧床休息的。
欧阳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道:“所以说,您确实认识加兰探员,是吗?”
要不然没法解释……他对莫德·加兰的光辉事迹有所耳闻,其他人说她是行动部主管手里的刀,而刀本身是没有主观意识的,不应该自行选择做与不做,实际上加兰对这个事件还是太过上心了。
“是的,她对我……”大主教说,他在这里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自己的用词,“……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欧阳温和地、了然地笑了笑。
“我明白了,”他说,可他从拉米雷斯某些苦痛的肢体语言里知道其实他并不真的明白,“您不用太担心,真的。她会好起来的,加兰探员在安全局……颇有盛名,您在这里找不到比她更坚强的女孩子了。”
可是那个“手术中”的灯牌依然在可怕地闪烁着红光,就如同嘲笑他说出口的谎言。
//拉米雷斯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倒是记得当时是怀特海德·兰斯顿高声说道:“有安全局的探员受伤了,医生在哪里?”
他的声音在大厅里不断地回荡,许多人看向他的方向。他说那话的时候很可能很直接地看着加兰,因为人群里有个人——如果拉米雷斯注意力在那边的话,就会发现那是那个姓施海勃的记者的声音——惊讶地问道:“什么?那不是——”
“那是安全局的探员,难道你以为枢机主教还真会喜欢上一个平胸的小姑娘不成?”这句应该是加布里埃尔说的,她愉快地站在最高处,看着下面的一切,无意掩饰声音里的嘲讽,“你这么容易听信一个恐怖分子的鬼话,看来不适合当记者。”
人群喧闹着,可是声音一句也没有进入到拉米雷斯的耳朵。他得很惭愧地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手足无措,直到另外一个年轻人跪在了他的身边:一个带着棒球帽,脸上蒙着滑雪面罩的黑衣男性,那个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刀,轻声说:“冷静一点,主教大人。”
然后他就沉着地伸出手去,解开了加兰的防弹衣,开始用那把刀割开她的衬衫。
加兰主要的伤口在手臂和腿上,身躯上没什么血,这也让布料好被撕开了很多。那个男人挑开了那些扣子,用刀尖拨开布料,很快露出了其下伤痕累累的身体:加兰的皮肤上全都是深深浅浅的淤伤,最浅的还是淡淡的青色,最深的已经凝固成了可怕的紫黑色,这就是她从圣若瑟教堂爆炸到现在留下的所有淤青,重叠交织成了一副恐怖又恶心的画面。
加兰每吸一口气都变得更加困难,皮肤上全都是闪闪发亮的汗水。她的身体淤青最重的那一侧,肋骨之间的间隙已经变平,胸壁看上去异常的饱满;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了一下,旋即咒骂出声。
“该死,气胸,她的肋骨扎进肺里了。”他皱着眉头说,又伸手去摸她的脉搏,“之前情况没有这么严重的,可能是她刚才倒地的时候造成什么二次伤害了……你们的教堂里有没有急救箱?”
拉米雷斯用余光扫见威廉跑去拿急救箱,而那个男人手下不停地用刀子继续割开了加兰的运动内衣——拉米雷斯并未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裸露的皮肤上面,他眼里被那些斑驳的伤痕充塞至满,那些色彩让他的心脏剧痛,眼眶火辣辣地疼。
急救箱很快拿来了,中间隔了多少时间呢,他不记得了……在这个过程中,他好像只是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握着加兰的手腕,感受着脉搏似乎愈加细而快的跳动。威廉好像在说什么,说实在的他完全没有听清。
那个神秘的男人——一个忽然出现的杀手,这场景实在有些怪诞,他为什么承担了这样奇怪的角色呢?——打开那个急救箱,在里面的诸多东西中胡乱地翻找着,有什么落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着实令人心惊。
然后泰兹卡特从急救箱的最底层抽出了最粗的那一号针头,大概得有20ml。
“主教大人,帮我把她扶起来,”这个年轻人沉着地指挥道,迅速抽出一双干净的乳胶手套带上,用急救箱里的酒精给手套和针头重新消了毒,拉米雷斯从未这么感谢过公共场所对急救物品的准备齐全,“我想她是张力性气胸,情况已经很危险了,这样下去她胸腔里的气体很快会把她的肺压迫到窒息的。”
拉米雷斯把加兰扶起来,那女孩的手臂毫无生气地垂落。他的手还在流血,胡乱蹭在加兰惨白的皮肤上几道。
他问道:“你——?”
“给她做胸腔穿刺,这里没有麻醉药品,但是我怀疑她坚持不到救护车来,这种情况下没法考虑胸膜休克的可能性了。”泰兹卡特扫视过她绀紫色的嘴唇,“把她的双臂举起来好吗?”
让双手被贯穿过的拉米雷斯做这个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他的手指在疯狂地颤抖,这让一直在一边的威廉不得不帮拉米雷斯抬起了加兰的另外一只手。
在这种时刻,拉米雷斯必须承认他的怯懦——这令他自己感觉到了一种绝望的愤怒。
而泰兹卡特叩诊的姿势熟练的都有点奇怪了,他很快选择好了位置,把针头推进加兰的某根肋骨上缘,针头推进得很困难,那是因为肺部伤口处形成的瓣膜让越来越多的空气随着呼吸进入了胸腔,且无法回流到肺部。不如这样说,高压气体完全把那个脆弱的器官压扁了,并且在针头刺入的时候不断地推挤着这尖锐的金属。
泰兹卡特的选择十分有限,不得不用手边能找到的东西制作一个简易装置来放出加兰胸腔里的气体。他跪在那里,头颅低垂着,没收到帽子里的一点黑发摇摇晃晃地在额前晃悠。不知道是不是拉米雷斯的错觉,他模模糊糊地听见这个年轻人低声嘟囔着:“坚持一下,莫德。”
……他是叫了加兰的名字吗?
泰兹卡特把一只乳胶手套连接在针筒尾部,在上面剪了一个小口,好让胸腔里的气体排出来的时候空气不至于涌回去。减轻了气体对肺部的压迫,加兰的呼吸好像顺畅一些了,泰兹卡特稍微直起腰来,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很高兴事情暂时还没到心肺复苏的地步——尽管她可能流了不少血,但是幸运的没有休克,她脆弱的肺部大概经不起一轮胸外按压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冷汗已经把自己的后背浸透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看见弗罗拉的红衣主教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了加兰的手臂上。甚至,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为了寻求某种可笑的心安。
这个时候,救护车的鸣笛声才终于从极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科尔森说道:“玛蒂娜成功了。”
安全局的局长就站在他对面,紧绷着嘴角,就仿佛露出一个表情都是对他莫大的施舍。科尔森知道局长因为他的私自行动很不高兴,但是既然他们最后成果了,科尔森就可能因为这件事获得一枚勋章:当然了,因为种种保密协议和官僚主义最后都到不了他手上的那种勋章。
“那就好。”局长硬邦邦地说道,“要是把那段视频传播出去,我们就全都玩完了。”
“但其实并不十全十美,”科尔森疲惫地摇摇头,“我的探员们带给了我第一轮反馈:他们从他的一些下属之中拼凑出了他的计划的雏形。霍夫曼本来就打算在众人面前揭露拉米雷斯枢机的……啊,据他所说,‘罪行’,然后他会炸了那座教堂。”
“那样的话,人们的怒火恐怕都会投掷向梵蒂冈,梵蒂冈的主教们爆出色情丑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局长点点头。
“是的,而且我们发现他给阿德里安神父拟了个稿子,以阿德里安的语气批驳了他的行为,那东西应该也是准备在袭击之后发表的。”科尔森苦笑道,“我看,拉米雷斯枢机在他的剧本里就是犹达斯……或者霍夫曼自己也是犹达斯,所有人一排排钉在十字架上惨死,就为了证明阿德里安神父是他剧本里的人子。”
局长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科尔森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揉自己太阳穴的冲动,继续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不过就算是只进行到了现在的阶段,阿德里安神父也拥有了相当的人气了……那个记者的前几段视频成功发送到了网络上,包括阿德里安神父刚刚出现那段;鉴于霍夫曼之前在网上以阿德里安神父的语气发过抗压袭击事件的纹章,他这一出现很多人都觉得他是去阻止自己手下的疯狂的信徒的。”
他头痛欲裂地沉默了一下。
“现在似乎已经有网民在哀悼阿德里安了,而且据网络部门的探员们说看上去有发展到线下纪念的趋势。”他慢慢地说出最后的结论。
因为人们都喜欢为了正义而死的形象,这个时候真相就不再重要了——不如说,真相从来就是不重要的——虚拟世界的那场狂欢才是人们享受生活的方式。当他们哀悼英雄、谴责丧心病狂的凶手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成为了光明世界的一员。
然后他们很快会忘记这些事情,忘记这些人。既然他们不知道幕后有多少人为此流血,流血的那些人又并非是他们的亲人,那么这些跟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明天会发生更多的事情,会有新的耸人听闻的杀人案发生,会有明星出轨,会有上流社会人士拍着无聊的真人秀,会塑造出更多新的英雄。这风暴一般过境的短暂的激烈讨论、这注视着人们的一双双的眼睛,会为死人盖棺定论。
这样说,伊莱贾·霍夫曼也确实十分了解人的内心。
局长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这样,可以说是他赢了。”
“确实如此。”科尔森坦诚地说道,与死人相比,他们唯一的不同只是活下去了而已。
局长抬头直视着科尔森,那是一双锐利的、狐狸一样的眼睛,他问道:“那么,我们用疯子对抗疯子,最后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是你们知道了哪个疯子更强大一些,相信我,这为你们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走廊尽头,一个低沉的女声说道。
两个人猛然转身,然后看见了站在雪白的背景里的那个红发女人,对方笑得像是从硫磺火湖里升起来的恶魔,某种怪异的、非人的东西。
局长冷淡地点点头:“施威格小姐,您在这里干什么?您应该会被门口的警员们拦住才对。”
“我要是随随便便就会被什么人拦住,爱德华就不会雇我做顾问,对吧爱德华?”那女人微微一笑,头一次没有反驳关于“施威格”这个姓氏的事情,她俏皮地向着科尔森眨眨眼睛,那个表情让科尔森一阵胃疼,“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叫亚瑟的小男孩跟被人踢了的狗狗一样蜷在你们那个黑皮肤的探员的病房门口……顺带一提,她好像脱离危险了,我们的莫德还活着吗?”
科尔森听着她走过来的时候不锈钢鞋跟的高跟鞋撞击地面发出的令人不安的声响,她干嘛要穿那种材质的鞋子,打算用它踩碎什么人的眼睛吗?他心烦意乱地问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送账单,”加布里埃尔严肃地回答道,“我从不做无用功,老大。”
然后她就保持着那个戏谑的表情,把不知道从哪忽然掏出来的一张纸递到了局长的手里:那竟然还真是一张账单。
局长向看什么东西的死尸一样看着那张纸,以科尔森对加布里埃尔的了解,那上头一定有一连串数目大得吓人的数字。局长沉默了可疑的好几秒,然后在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道:“……怎么,我难道还要为你在大教堂里不要命的行径付钱吗?”
“当然要了,要不然您现在应该已经该给拉米雷斯枢机准备葬礼了。”加布里埃尔坦然地回答。
所以局长小小地后退了一步,他脸上露出的那个表情科尔森很熟悉,那就是一个当过外勤特工的人想开枪射击什么东西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他低沉地吼道:“施威格,你不要以为你是——”
“要是您真的不情愿,我可以给您一点优惠。”加布里埃尔微笑着回答,她变魔术一样灵巧地掏出一张照片,把那张照片送到了局长的面前,“价格不变,可以另赠这张照片的底片。”
从科尔森的角度看不见那张照片上的什么内容,但是他看见局长的面色奇怪地涨红了,他的额角有青筋突突地跳动,然后他发出了一个类似于被卡住的声音:“你这个……!”
后面可能得接一个相当难听的词才对,所以加布里埃尔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这个时候她依然得体地微笑着:“您看,我一般是不会泄露我的店里的顾客的信息的,再者说,您的儿子实际上是我们的老客户了。”
她意味深长地沉默了几秒钟。
“所以请您在三个工作日之内把钱汇到我的账上,科尔森先生知道我的户头是哪个。”加布里埃尔的声音轻柔又妩媚,虽然科尔森怀疑她手里拿着的是局长儿子的不雅照,道上一向都有关于摩根斯特恩小姐的脱衣舞俱乐部的传闻,“否则……这张照片会出现在下院少数党领袖的办公桌上,我听说他很想把他的人扶上您现在的位置。”
她灵巧地向前了一步,把那张照片背面朝上塞进了局长西装胸口的内袋里,然后柔和地在布料上拍了拍。
“那么就这样,”加布里埃尔轻轻地一歪头,红色的卷发血海一般扫过肩膀,“代我向奥勒留公爵问好。”
已经和血凝固成一团的布料被从伤口上揭开,带来了尖锐的疼痛。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躺在一间诊室的床上,一个年轻的、看上去经验不怎么丰富的护士紧张地站在床边,打算把那颗子弹取出来。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害怕的要命,不知道是第一次处理枪伤还是第一次面对名声在外的奥勒留公爵本人,要么两者皆有。
莫尔利斯塔赤裸着上身,慢慢地、痛苦地撑起身体,正想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几句哄她放松的调笑的话——他几乎习惯了和身边的每个美人调情,就现在的情况来说,就算是为了自己一会的疼痛程度考虑,自己也应该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