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门就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匪夷所思的组合:前面是军方一向跟莫尔利斯塔不对付的那位冯·科莱因上校,后面是吊着手臂的怀特海德·兰斯顿。
饶是莫尔利斯塔也会对这样的组合投去一个震惊的目光,他也根本想不明白两个人是怎么会一起出现的,实际上,他本来以为事情一了,军方这帮老油条就马上走人了来着。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我以为世界上最不会来看我的人来了。”
“我是路过,”怀特海德硬邦邦地说道,“我要去看莫德。”
好吧,反正半个安全局的人都知道怀特海德某种程度上跟莫德不太对付,他愿意用这种理由就让他用去吧。这个人理直气壮地抛给小护士一个让她出去的眼神,并且说:“接下来不是你能听的内容。”
怀特海德那只浅蓝色的玻璃眼珠能吓坏世界上大部分人,他本来虹膜的颜色是很浅的棕色,对着灯光的时候看上去几乎是金色的,他为什么要选蓝色的玻璃假眼是个未解之谜。这样的色彩组合,并不是说能让他显得像个人见人爱的异色瞳波斯猫,而令他更加卡在了恐怖谷效应那条令人生畏的曲线上面,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小护士立刻就把人见人爱的皇室第七顺序继承人奥勒留侯爵扔在原地跑了。
“你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是想让我在这里流血致死吗?”莫尔利斯塔似笑非笑地看着怀特海德,眼睁睁地看见对方的眉头跳了一下。然后怀特海德沉着脸走过去,拿起小护士留在推车上的那套工具,首先就是镊子和手术刀。
——在他把手放在莫尔利斯塔的肩膀上的时候,后者就夸张地嗷了一声。
怀特海德:“……”
与此同时,被无视了良久的冯·科莱因上校终于非常不满地说道:“公爵,我要跟您谈谈。”
冯·科莱因上校声称自己有一米七,而我们知道,所有自称一米七的男人基本上都只有一米六八,所有他站在一米八八的怀特海德和一米九一的莫尔利斯塔面前真的很容易被忽略,这不管莫尔利斯塔的。
莫尔利斯塔看向他——一个笑容浮现在这个男人的脸上,充斥在他蓝色的眼睛里面,虽然此时此刻怀特海德正用手术刀切开那道伤口,更多鲜血涌了出来,然后怀特海德把镊子探了进去,开始试图取出那枚子弹,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动摇。
“让我总结一下您想说什么吧,上校,”他轻柔地说道,那个笑容令人背后发毛,“我不应该擅自行动,巴拉巴拉巴拉,这是您的任务,巴拉巴拉巴拉,您回去要在中将面前参我一本……是吗?”
“您本来就不应该擅自行动,您知道这是中将本人的意思,也是首相的意思!” 冯·科莱因上校厉声说道。“您是个皇室继承人,本来就不应该掺和到这种事里面去,更别说教堂里有别的皇室继承人,您的轻举妄动可能导致——”
他之后肯定还准备了许多别的严厉的词儿要说,因为他得脸涨的通红,可惜刚刚张开嘴巴,另外一个声音就打断了他。
“总体上来说,‘别的皇室继承人’比较欣赏愿意冲进去救他的人,真的。”
冯·科莱因上校猛然回头,那个动作让他的颈椎发出嘎巴一声脆响。然后他们就看见威廉·梅斯菲尔德站在门口,身穿黑色的神父常服,罗马领上还溅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而他的脸色非常、非常的难看。
“世界上第二不会来看我的人也来了。”莫尔利斯塔颇为愉快地说道,与此同时怀特海德取出了那颗子弹,当的一声扔进了桌子上的铁盘里面。
“呃,”冯·科莱因上校发出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声音,“梅斯菲尔德神父……”
“要是咱们在讨论继承人的问题的话,您还是叫我‘威廉勋爵’吧。”神父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抱歉,我有几句话想跟我哥哥说,能请您出去一下吗?”
冯·科莱因上校不尴不尬地点点头,他和莫尔利斯塔是军队里平级的同僚,但是军队里那条显然不能用在面前的年轻神父上,要真是按理来说,他见到威廉好像还应该行礼。于是他开始往后退,一路退出门去,关门的时候说了句:“……那么再见,勋爵。”
门随着一声轻响关上了,威廉转过头看着莫尔利斯塔。
怀特海德连头的不抬的开始给莫尔利斯塔缝针,就好像除了那个伤口以外对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似的。
莫尔利斯塔轻轻地对威廉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这个笑容显得有点小心翼翼的,他开始说:“威尔……”
“我很生气,莫尔,”威廉语气平静地说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去教堂的吗?”
莫尔利斯塔没说话,奇怪地,他脸上的那个笑容逐渐消散了,就好像是在阳光下逐渐融化的动物奶油。
“你总是这样,我们之前谈过这些事不是吗——不要顾虑我!过你自己的生活!”威廉的语气变快了,他声音里有什么部分有点抖,“这种事情也是,之前你去读军校的事情也是——”
“如果我不去读军校,你就得去读军校,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老头都要把这条写进他的遗嘱里了!”莫尔利斯塔猛然提高了声音,他全然不笑了,针穿过皮肉的疼痛也好像全然不存在似的,“威廉,要是你想读神学院……”
“我能不能读神学院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你必须得承担的责任!”威廉语气激烈地打断他,要是拉米雷斯枢机知道自己的秘书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话,肯定会感到吃惊的。
莫尔利斯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尽量把声音放轻柔一些。
“威廉,你得知道我的决定也不应该被你作用,”他平静地说道,轻轻地垂下眼睛,睫毛就显得又长又细密,“况且,军校也不是没有任何好处,至少在那种地方,你可以认识你一生中……”
他没说完,或者是威廉没听他说完,对方十分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猛然甩上了门。
屋里剩下的两个人听着那声音在不断不断的回荡,就好像戳破了什么虚幻的肥皂泡。怀特海德收束线尾,直起身来,只有他才知道莫尔利斯塔的皮肤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莫尔利斯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向后懒洋洋地躺在了床上,他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然后语气平板地说:“你知道吗,怀特海德,至少刚才那句话我说的是真的。”
然后怀特海德猛然站起来,手里的剪刀被他扔回托盘的时候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他看着莫尔利斯塔,就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又好像一定要把什么话从嘴里挤出来。
他干巴巴地说道:“我真的要去看加兰了。”
//救护车的声音响得令人心烦。
他们忙着把在交火中不幸受伤的人送上救护车,而加兰——之前的胸部穿刺让她面前在呼吸,“勉强”是个很精妙的词,因为她的胸腔里还有很多血液。怀特海德看见医生在把她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胸腔引流套管针,他们会切开她肋骨之间的一部分皮肤、分开肌肉,把引流管插进她的胸腔里,然后让里面的血和气体流出来。
怀特海德站得很远,只能看见对方一点点苍白的皮肤。
然后救护车的门关上了,鸣笛声更高了起来。
怀特海德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亚瑟已经跟着克莱曼婷那辆车走了,大概如此,他身边只有奔来跑去的警察和安全局探员,早已看不见那位被称之为“泰兹卡特里波卡”的杀手的身影。//
实际上怀特海德并没真的去看加兰。
他在手术室门口转了一圈——大主教坐在那里,瞧上去像什么充斥着绝望的雕塑,所以他很快不自在地转身离开了。然后他穿过重重警察和便衣特工的封锁线,好不容易来到了封锁区域之外。
那里有不少试图往封锁去里面张望的病人或者家属之类,他就是在那里碰见了那个黑发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头发有些长,在脑海扎了一个小辫子,开口的时候声音温和,那双同样温柔的眼睛里也闪烁着笑意,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请问,您是警方的人吗?我看见您从那边出来。”
怀特海德停下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我想问您,莫德·加兰是不是在那里面治疗,因为我之前从发布在推特上的视频里看见了她——”然后这个男人注意到了怀特海德怀疑的眼神,立刻补充道:“是这样,我是她的朋友,我叫弗朗西斯·斯图尔特。”
怀特海德听说过这个名字:小组里的人知道加兰有一个不出名的画家朋友,那个年轻人好像在加兰小时候就跟她认识了,两个人一起长大。加兰从不住在安全局提供的宿舍里,据说是有的时候会睡在眼前这个人家里的沙发上。
但是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不太像是个画家。怀特海德盯着对方的面孔,感觉心里一动。
“加兰探员是在里面接受治疗,但是如你所见,现在这里是封锁状态。”怀特海德想了想,这样回答,“今天是不可能开放探视的,或许过几天确认了周遭安全之后会考虑让亲友探望。”
斯图尔特盯着他,试探着问道:“所以……?”
怀特海德摇摇头:“请回吧。”
“那好吧,我会过几天再来,或者等她醒来的话,她会联系我吧?”斯图尔特平和地说,一边说一边失望地转身,“总而言之,感谢您,先生——”
怀特海德注视着他的背影,突兀地说道:“好枪法。”
斯图尔特的脚步顿住了,他沉默了一秒钟不到,然后问道:“什么?”
怀特海德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拔枪对准了他。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快,斯图尔特如同闪电一般转身,一个手刀劈在了他的手腕上,在偏转他的枪口的同时猛然按上了手枪的弹匣卡榫,弹匣自枪体中滑落,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斯图尔特在同一刻把套筒往后一推,握着枪管借力一抖,把已经上膛的那颗子弹从手枪的抛壳窗中甩了出来,然后一把抽掉了套筒。
他后退一步,站姿和转身前几乎一模一样,然后用同样谨慎的、温和而礼貌的声音说道:“这样真是太危险了。”
确实如此,子弹叮叮当当落在地上,人群惊叫着溃退,便衣的探员们把手按在放枪的腰间谨慎地逼近了。
怀特海德向着那些探员打了个手势——安全局内部的“只是一个误会”的通用手势——然后直视着对方温和的、琥珀色的眼睛,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了,好枪法。”
斯图尔特盯了他两秒,然后笑了起来。
“那我也只能说谢谢夸奖,”他轻松地耸耸肩膀,又后退了一步,礼貌地点点头,“还是说,我会过几天再来,或者让莫蒂醒了打电话给我——再次感谢您,兰斯顿探员。”
然后他平静地转过身,走了。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拉米雷斯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白墙,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令人心底发慌。然后那个人坐在了他的身边,拉米雷斯握着那个装着逐渐变冷的咖啡的纸杯往边上转头看了一眼,看见赫伯特·舍夫尔神父温和地看着他。
“……您怎么在这里?”拉米雷斯嗓音沙哑地问道,他几乎已经失去说话的欲望了。
“因为我会开车,也看新闻。”舍尔夫神父想了想,这样回答道,他想尽量在声音里加入一些轻松的因子,但是估计对对方来说没什么用。
但是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他是经过了一系列非常严苛的检查才得以进入教堂。他被科尔森的特工们用那种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活像他会从他的神父常服下面掏出一把自动步枪扫射人群一样。
他看着他年轻的学生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指尖震颤,咖啡深色的液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现在拉米雷斯尚且有喘息的时间——不久之后会有更多事情发生,记者们回来,负责案件调查的探员和警察会来,想得更远一点,等拉米雷斯把在这个城市里发生的事情写成报告发送给梵蒂冈的相关部门以后,说不定梵蒂冈还会派几位神父来调查。
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有种破碎的神情,可那样的神情也持续不了多久了,他们很快就得重新带上那些坚不可摧的假面。
年迈的神父抬起头来看向走廊对面,手术室的门紧闭着,那里面躺着另外一个人,从未那样接近死亡。
“神父,我确实有罪。”片刻之后,他最得意的学生这样说道,他唇边依然有已经干涸的血迹,他的声音苦痛,但是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我要向您忏悔。”
舍夫尔神父顿了两秒,然后慢慢地用手掌覆上了对方的手背。
“你犯了什么罪呢?”他轻柔地问道。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直视着前方,那是飘荡着消毒水味的无情的走廊和不可见的死亡的深渊。然后他为自己做出了判决: “……我欺骗了祂,也欺骗了自己。”
注:
①标题来自《弟茂德后书(和合本译作:提摩太后书)》2:22:你要躲避青年的贪欲,但要同那些以纯洁之心呼号主的人们,追求正义、信德、爱德与平安。
②副标题来自提摩太后书4:7-4:8前半句,《圣经》和合本翻译,因为思高本不够优美(……),这句话有时在圣伯多禄、圣保禄瞻礼的仪式上会被引用。
③本文用的是英国警衔设定(因为资料好查),探长其实就是Detective Inspector,福尔摩斯系列里雷斯垂德那个职位。其实这个词最标准的翻译据说应该是“督察”,但是我觉得不太贴切就没那么用。
④“这是主的血,是为我流的”、“你们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这两句话是圣体圣事的祷词。
还是说,伊莱贾是个变态(
⑤本文提到的腹部提压心肺复苏技术(ActiveAbdominal Compression-Decompression, AACD- C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