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也应该是霍夫曼在疑惑的问题:以加布里埃尔的立场,她本应在幕后坐收渔利才对。
她顿了顿,带着十足的戏剧性扫视着下面的舞台,莫尔利斯塔抬头看她,他真是有一双十分漂亮的蓝眼睛……对她而言莫尔利斯塔很好,那是当然,但是不够适合做现在剧情的主角。
一个人的垂死挣扎十分美妙,想必很多人都有同感。
——所以她平稳地说:“你真的想不到吗?是莫德·加兰雇佣我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近似于一片混乱。
因为霍夫曼大步向加兰走去,他气势汹汹的样子让许多人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所以之前一直躲避在天使雕像附近的人们小声惊呼着溃退。拉米雷斯挣扎着试图护住她——这完全是徒劳无益的,这些天的事件如同巨石那样压在他的脊梁之上,令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所以霍夫曼毫不费力地把加兰从拉米雷斯的臂弯之间拖了出来,他的一个手下——就是在地下墓穴里递给霍夫曼刀的那个人——冲过去抓住了拉米雷斯,制止了他无用的挣扎。
霍夫曼抓着加兰的头发把她拖过地面,她受伤的手臂和腿的伤口上流出来的血在地上蹭出了长长一道鲜明的血痕。所有人都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人群里有些人在大喊着什么,那是一些咒骂和感叹词的结合体,似乎是祈求他不要干接下来的事情。
最后霍夫曼把加兰扔在祭坛正前方的地板上面,正对着高耸的十字架和保罗了无生气的身躯。不远处,莫尔利斯塔定定地盯着这个方向,眼里有一种可怕的神情,但是却把一只手按在威廉的肩膀上面,制止了他想要做出的任何行动。
拉米雷斯剧烈地挣扎,想要从控制着他的那个人钢铁般的手臂之间挣脱出来,就好像他也可以冲入敌军,从千军万马之中拯救自己的爱人;但是那个人只是用力地捂住了他的嘴,扼杀了他可能发出的一切声音。
加兰摇摇晃晃地用一边手肘撑着身体,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困难,听上去如同要断掉。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霍夫曼,瞳孔几乎涣散到无法聚焦。那个终于失去了往日从容的笑意的男人看着她,伸出手去掐着她的脖子,强迫她看向十字架的方向。
——保罗·阿德里安无力地垂悬在那里,整件白衣几乎都已经被血染红。
“看看他,莫德。看看他。”霍夫曼低声说道,听见加兰在几乎窒息的情况下发出低微的喘息,他另一只手微微抬起,手枪枪口压上了她的太阳穴,“那是被你扼杀的梦想。”
此时此刻,距离六点钟还有六十秒。
科尔森伸手一拉突击步枪的枪栓,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子弹被压入枪膛,这简直令他想到了自己当年还在军队里的时刻,那个时候他可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被卷进那些令人头大的政治博弈,还以为自己只要恪守规则,就总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那些年轻的探员全副武装地注视着他,紧张又坚定,恐惧却跃跃欲试,就好像多年以前地自己。
五十八秒。
他终于坚定地一挥手,对在场的每个人,对通讯装置里能听见他对声音的每一个人说道——
“行动。”
加兰的喉咙中呛出一声带着血腥味的笑声,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刻,她看上去还是那样的轻浮、漫不经心、令人厌恶。
加布里埃尔垂头看着他们,她的笑容简直凝聚成了“嘲讽”这个词的实体。霍夫曼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现在又开始高高在上地嘲笑他们不够优雅、不够体面了。他稍后就会解决掉那个该死的女人,但是如果她刚才说的确实是真的的话,那么他还是先……
霍夫曼带着一种残忍的复仇快感,慢慢地、慢慢地扣下了板机。
亚瑟咬着嘴唇注视着眼前的屏幕,他用的力已经不自觉地有些太大了,嘴唇之间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因为他这辈子从未这么紧张过,就算是当初黑五角大楼那一次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那是多么简单的一行代码啊,没有任何技术含量,轻易就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但是他依然非常、非常害怕。他害怕失败和死亡,害怕躺在外面不断流血的克莱曼婷惨白的皮肤,害怕同伴失望的目光。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回味这种复杂的情绪了:屏幕上跳出一行新的文字,那是科尔森之前跟他定下的行动讯号。
所以同一时间,亚瑟咬着牙敲下了键盘的回车键。
五十六秒。
“砰!”
那不是单独的一个声音,而是连绵在一起的一串长响——教堂中厅高处装饰着一排水晶吊灯,现在吊灯的灯泡全都猛然一闪,然后砰地爆掉了。虽然教堂里的灯光本就不够明亮,但是随着灯泡炸裂、玻璃碎片纷纷而下,本来就缺乏自然光照明的教堂愈加昏暗起来。
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忽然的变故是此时此刻躲藏在忏悔室里的亚瑟的功劳。
霍夫曼停住了扣动扳机的手。
一片昏暗中,他没看见加兰脸上闪过的那个苍白的笑容。
五十一秒。
随着灯光猛然一暗,许多人都无法适应眼前忽然的黑暗。霍夫曼的手下们条件反射地抬头向上望去,终于一瞬间从横廊那边分神,手里的枪也不完全瞄准那个方向。与此同时,教堂二层高处忽然传来一串连贯的枪响。
泰兹卡特一步抢到了栏杆之前,在那些敌人的注意力从横廊处转移开来的短短的一瞬,终于站在了合适瞄准的位置,开枪击中了第一盏吊灯上方固定的电线和铁链;随着断裂的一声脆响,沉重的玻璃、水晶和黄铜支架如同形状怪异的大鸟一样自空中猛然降下。
泰兹卡特没有看那落下的东西一眼,而是一下接着一下地开枪,每开一枪就有离他更远处的一盏吊灯落下。他在光线微弱的情况下视力似乎很好,枪法更是准得可怕,和怀特海德·兰斯顿比起来应当也不遑多让:教堂里一共有三盏吊灯,最后一盏灯的吊线距离他的远近绝对超过了手枪的最大射程。
那些金属的造物落在石头地面上的时刻发出了刺耳的巨响,下面的人群全乱了——人质们都站在靠墙的地方,还有不少已经抱头蹲下了,这样一来倒是没受太大的伤害,但是站在中厅中间威慑人群的那些打手则要更惨一些,他们正四散着躲避落下的重物。
与此同时,亚瑟·克莱普冲出忏悔室,一把捞住倒在地上半昏迷的克莱曼婷,开始把她往主祭坛的雕塑群后面拖。
四十六秒。
随着几乎被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淹没了的一连串爆炸声,教堂的三扇门终于被从外部强行打开了,科尔森带着人冲了进来,两方人立刻开始交火。
霍夫曼松开了卡着加兰的喉咙的手,在一片飞溅的碎片与火花中转身,嘴里喊着什么——然而他的声音全被巨大的噪声淹没了。
加兰重重地倒在地上,狼狈地试图把自己撑起来;另外一边拉米雷斯终于从混乱中脱身了,正试图向加兰的方向跑过去,鉴于整个教堂里乱成了一锅粥,他的行动进行得并不太顺利。
但是加兰没有看拉米雷斯,却看向了莫尔利斯塔。
四十四秒。
与此同时,泰兹卡特扔掉枪,以一种极为轻巧的姿态翻过横廊的栏杆,从那个能把人摔断腿的高度跳到下面忏悔室的屋顶上,然后从忏悔室顶上向下降落,膝盖重重地撞上了站在下方的一个霍夫曼的手下的肩背,就借着那个姿势用腿绞住对方的脖颈,借力一拧腰,在落地之前顺势扭断了他的脖子。
彼时,之前抓着拉米雷斯的那个人正拿起枪,对准了拉米雷斯的背部——
然后泰兹卡特已经轻轻地落在地上,顺着惯性向前两步,自背后逼近那个家伙,一刀插进了他的喉咙。
泰兹卡特松开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敌人倒了下去,鲜血飞溅出来。
四十秒。
莫尔利斯塔咬着牙用膝盖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威廉肩膀上重重地推了一把,喝道:“快去!”
威廉愣了一下,然后忽然转身向着张皇无措的人群跑去:教堂里枪声不断,不断有人发出尖叫和哭泣,威廉一边大喊着让人们卧倒一边跑过去,一弯腰抱起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狼狈地扑向立柱的后面。
一秒钟之后一串子弹扫射在立柱上,砰的一声崩掉了那个手持旧约十字架的天使的头部。
又过了一秒,那个持枪扫射小孩的混蛋太阳穴上被开了一枪,无声无息地委顿在地,鲜血溅上地面。
三十一秒。
莫尔利斯塔猛然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他看见怀特海德·兰斯顿站在二层的栏杆边缘,单手握枪,垂头看向莫尔利斯塔。这个从来面无表情的安全局探员被笼在一片模糊的逆光之中,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性感得要命。
然后怀特海德讥讽地一笑,猛然用另一只手向莫尔利斯塔的方向扔了一件什么东西:那是一把出鞘的刀子,利刃在晦暗中闪出一道亮光,伴着那道优美的弧线铮的一声落在地上,正好滑到莫尔利斯塔的脚下。
二十三秒。
莫尔利斯塔想也不想地把拿把刀往加兰的方向一踢,然后没有再往那边看。他冲过去拾起刚才被那个想杀小孩的混蛋落在地上的突击步枪,开始向着掩体跑起来。
这就是刚才怀特海德向莫尔利斯塔打手势比划的内容:他们需要莫尔利斯塔帮忙保护教堂中厅里的人质,在这个过程中,怀特海德会给他提供火力援助的。
莫尔利斯塔没再回头看一眼,但是他知道怀特海德正慢条斯理地把手枪收回枪套中去,然后换上了一把自动步枪,利落地拉开保险栓,一如当年一般。
另一边,科尔森他们陷入了一片混乱,对方没料到这样的突然袭击,现下有些手足无措,但是他深知这样的状况不会持续太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勇敢的神职人员们正在试图带着其他人远离战场或者躲到掩体后面去,而鉴于之前被滞留在教堂里的探员们现在也展开了反击,科尔森实在是没有太多精力注意人质方面了。
这个时候,科尔森正一边换弹匣一边狂乱地环顾四周,正好看见那把刀身上闪烁的银光穿过长窗之间交织的光影,落在加兰面前的时候碰撞声响清脆可闻。
这个时候,科尔森忍不住大吼起来:
“莫德!!!”
二十秒。
而莫尔利斯塔已经成功抵达威廉身边——感谢怀特海德在高处的掩护——威廉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男孩,脸上溅了几滴血。然后威廉抬起头看向他,那神情简直如同找到了锚点。
他小声说:“……哥哥。”
莫尔利斯塔脸色发白,受伤的肩膀还在不断流血,但是他一只手拎着那把突击步枪挡在威廉身前,不忘回头对着他的兄弟微微一笑。
他笑着问:“威尔,害怕吗?”
十八秒。
霍夫曼本来在之前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一直试图指挥那帮雇佣兵有序地反击撤离,忽然听见有人喊加兰的名字,下意识地往那边一看——加兰之前一直倒在他的脚下,现下居然已经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她的两边手臂都受伤了,全都毫无知觉地垂在身侧,看上去令人感觉到怪异的不适。而她的嘴里,她的牙齿之间,咬着莫尔利斯塔踢过来的那把刀。
这只是一瞥之下的情形,因为下一刻泰兹卡特就隔着小半个教堂往这边开枪——考虑到跑来跑去的人群,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枪洞穿了霍夫曼的手掌,那把手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伴随着几滴滴落的鲜血。
下一秒加兰就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身上,在只有一条腿能用的情况下加兰完全没办法保持平衡,所以不如说是她把自己的全部重量都当武器投向霍夫。
霍夫曼猝不及防地被她撞翻在地,仰面向上,那一瞬间能看见十字圣架和上面的耶稣雕像、保罗低垂的毫无生气的脸,还有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
加布里埃尔俯视着他,向着他露出一个毫无怜悯之意的笑容。
十秒。
不知道怎么,忽然一切都安静了,就好像切断了一根电线,画面被尴尬地调成了静音。
枪声停止了,交火的人群停了下来,空气中悬浮着血腥味,偶尔响起一两声小孩子压抑不住的哭声。除此之外,每个人都看着同一个方向——
一道血痕。
鲜明地从低处、从肉体中爆出来,倾斜着喷过白色石头雕刻的十字架,染在钉在十字架高处的基督的身躯上,就好像撕裂的巨大伤口。这道血迹最高处有几滴甚至飞溅到了石头雕塑的脸上,就好像将落未落的猩红色泪水。
霍夫曼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一股股鲜血随着他的每一下心跳争先恐后地从喉间的伤口中涌了出来,在地板上肆意蔓延。那个控制炸弹的遥控器落在他的手边,显然还没有被触发。
莫德·加兰摇晃着直起身,她跨在霍夫曼的身上,嘴里紧紧地咬着那把刀子,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都半张脸上都是飞溅上去的血迹,衬得皮肤异乎寻常的惨白,灰色的眼睛却怪异的亮。
那是漫长的、漫长的沉默,然后各种声音忽然都爆发出来:咒骂、尖叫和哭泣,教堂中厅里陷入一片混乱;霍夫曼的那些属下垂死挣扎,安全局的特工们忙着制服他们。而加兰深深地看了人群的某处一眼——拉米雷斯感觉到那双美丽的灰色眼睛如利剑一般洞穿了他的心脏。
然后刀子咣当落地,加兰的身躯终于好像被抽干了最后一点力气,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零。
六点整,圣若翰洗者大教堂之外,无数警察、士兵和普通人远远地望着这个方向,教堂白色的圆顶在清晨的阳光之下闪闪发光;无数人在网络直播和电视前紧张地盯着直播画面;在深深的地下,史蒂芬·欧阳猛然抬起头,望着自己头上这一片寂静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片死寂之中,三钟经的钟声轰然奏响。
注:
①本章标题出自诗篇第十八章,当代译本:主是我的磐石,我的堡垒,我的拯救者,我在这磐石之下得到荫庇。
有种说法是,希利亚德(Hilliard)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堡垒”。
②副标题也来自诗篇第十八章,这段话混合了三个版本的圣经翻译,改变了句子的先后顺序,私自换了标点符号,甚至还修改了人称代词。
第三十六章 青年的贪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