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螺栓的男子顺利住进普外科,循蹈交接完毕,回到内镜室继续奋战,直至最后一个肠镜结束,已经六点多,换好衣服准备下班。
推开内镜中心的电子门,一眼望见等候区最前排端正地坐着一个人,正翘首顾盼。
说话间,他已移至面前,“循医生,下班啦!”
“安——子!你们同事都这样叫你!”
“是!你也这样叫吧!”小警察堆着一脸笑,鲜明地传达着他的愉悦。
“怎么了?那个病人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不是不是,是我,我有问题想要请教你。”
循蹈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过年回老家,做过一次胃镜,说是食管上有个隆起,想着回华市在大医院再看看,结果回来就忘了,今天到医院又想起来,不知道你这里能不能看?”
详细地问了几句检查结果,安子表述得不清不楚,循蹈要他把之前的胃镜单拿来再找她,安子不停地感谢,在大医院看病是个麻烦事,有了循医生,方便太多了。
“循医生没吃饭呢吧!我们一起在附近吃个饭吧?”
“啊不了不了,我约了人。”
“那——下次再约吧!”
出医院这段路,眼看着小警察欲和自己结伴同行,循蹈急中生智,“我还要回趟病房,先走啦,拜拜。”转身向连接长廊走去。
安子仍站在原地,漂亮女医生的身影在瞳仁中不断聚焦,反射到脑区记忆深处,和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重合。
纤弱、却蕴含巨大的能量,她可能扛不动一袋米,但她却能扛起一个人的生命。
安子十岁那年,和往常一样,到乡下的外婆家过暑假。这两个月是他一年中最兴奋的时候,没有父母的管束,不必日日读书写字,只是上蹿下跳,撵鸡赶鸭,打枣摘瓜,每日忙得不亦乐乎。
外婆知道安子喜欢狗,便养了条大白狗,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中华田园犬。虽不是名贵犬种,但仍阻挡不了它拥有超强的狗智商,每次回外婆家,隔着二里地,大白狗都能敏锐地洞察到安子的到来,撒着欢儿地飞奔去接他,见了面必然摇头摆尾地和安子亲昵成一团。
外婆十分溺爱安子,经常带着他逛集市,买些好吃好玩的,集市很热闹,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赶集人讨价还价,嬉笑唠嗑,都是安子回忆里最快乐的片段。
十岁的暑假周末,和以往一样逛着集市,外婆先是说有些头晕,没过多久,她便骤然倒地,不省人事。集市上人虽多,却都束手无策,围作一团,七嘴八舌地干着急。
安子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他拨弄着躺在地上的外婆,头脑一片空白,颤抖地忘记了呼救,泪水模糊了双眼。
人群中出现清脆的女声大喊着拨打120,同时挤进来一个人。她迅速查看了外婆一圈,紧接着放平了外婆的身体,对着外婆的嘴吹气,又在外婆的胸前按压。
安子停止了哭泣,他把眼泪抹在袖子上,怔怔地望着那人的背影,纤弱,却充满力量,那一瞬间安子把她当做从天而降的“救命神”。
几天后,安子知道外婆生的病叫“急性心梗”。几年后,安子才知道这种救命操作的专业术语——心肺复苏。后来安子听说那个大姐姐是从大医院下乡来的医生,外婆好运气,撞见她也在集市上,救回了一条命。不过安子再未见过那位大姐姐,听说是下乡结束,回大医院了。
那日,安子跟随着上了救护车,他不记得“救命神”的样貌,只有她跪在地上抢救外婆的背影,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外婆因为得到及时的救治,痊愈出院了,那个背影在安子的记忆中变得更加清晰。
同样是白衣天使,神似的背影,带给安子莫名的吸引,天然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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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巧不成书”,天下事就有凑巧一说。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朋友约,突然接到一个邀约,刚答应,又来一个,只能无奈驳了面子,不曾想,还有一个;刚和同事说起医院里许久不见的人,他就能迎面走过来,在这之前,从来不曾想起这个人,更不要提聊起他。
周五上午,循蹈换好衣服,坐在电脑前,舒展下筋骨。
第一个病人换好检查裤,缓缓走近,脸部持续扭曲,只需一眼,就能共情到他的痛苦不堪。
循蹈看了检查单,主诉是□□坠胀疼痛半天,无腹痛腹泻、无便血,没有停止排气排便,腹部X光检查也无异常。照例询问了些□□处的外伤史,以及一些特殊嗜好,均无。循蹈又做了肛检,病人不断嘀咕着痛、痛,越往里进越明显,但也没什么异常。
肠镜缓缓探入,粘膜充血水肿。大约七厘米处,视野前方出现了罪魁祸首,起初还不好判断是个什么东西,但不像是生长出来的,用水冲了冲,本身的样子显露出来,应该是个异物。
循蹈停在此处,问大叔,昨天吃了什么?大叔说中午吃了饭和鱼冻,晚上开始疼后就没吃东西了。再仔细观察,确定了,是根鱼骨,它在游历了口腔、食管、胃,以及九曲十八弯的小肠大肠,竟然卡在了□□上方的直肠处,动弹不得。
伸入异物钳触碰,质地不算很硬,好在距离也短,经过一番劳作,终于被拖拽取出。
在尺下量,四厘米长,众人惊叹,这根鱼骨,是要积累多厚的运气,才能穿越一个个城池,突破数道城门,顺利卡在终点。
无病一身轻,雨过天晴,脸上的阴霾被扫平,大叔的嘴巴像一挂点燃的鞭炮似的停不住,他常吃粗糙的食物,小的骨头、刺、籽通通不嚼,一股脑儿吞咽,所以整个消化道都不敏感,可惜,侥幸不会一直眷顾。
第42章 42
刚看完“鱼骨历险记”,下午又来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主诉下腹坠胀疼痛3小时,自述怀疑有人趁自己熟睡时,向□□处塞异物,但不知是固体、液体,或是其他。
醒时发现端倪,急忙来医院,强烈要求肠镜检查,对医生的话一律充耳不闻,只要求肠镜伸进去看看,没做肠道准备造成无法观察的风险,他也签字同意承担后果。
循蹈和护士看着检查单,对视,无言,继而双双笑弯了眼。
男子侧躺在检查床上,循蹈做了肛检,毫无收获。仔细询问,他说不是下腹,也不是□□,好像是□□再往上些,下腹再往下些。
上午相似的一幕还新鲜地浮在眼前,估摸着又有怪事在前方候着,循蹈握着肠镜,慢慢窥视进去。
巧了,巧了不是,又是七厘米处,视野前方出现了罪魁祸首。
在光和水的衬托下,银光闪闪,高清屏上,灼灼刺眼。进镜、退镜,打轮改变角度,终于看清了,是一把——指甲钳,它静静地躺在直肠粘膜上,并没有被卡住。
估计随着体位的改变,它已经上蹿下跳了一阵子,主人躺下后,它终于可以休息片刻。
异物钳这个排头兵,又积极出征,它的头部设计有多种形状,适合各种异物的抓取,在众人的配合下,指甲钳重见天日。
“这个指甲钳你还要吗?”护士问男子,语气严肃,丝毫没有调侃的意味。
不多余!该问!冲洗干净应该还能用。即使只是一个指甲钳,即使游过粪水,价值观不同,又知他岂会嫌弃?但循蹈还是忍不住在口罩里偷笑起来,难为护士姑娘能一本正经问出这么通情达理的问题。
“不不不——不要了!”男子带着厌恶,快速拒绝。
“那我就当医疗废物处理了。”
循蹈打出报告单,嘱咐男子不适随诊。
他似乎还带着怒气,阴沉沉的脸,夹着唯恐被说三道四而故作不屑的傲娇,使他本就长得有些猥琐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别扭。从床上爬起来后态度横行,循蹈感到不耐烦,但又觉得他庸俗可怜,便也不多说,客客气气送走。
下班约了大妖、隋妍一起吃饭,周莫尔知道了,提出他可以充当买单的角色。大妖乐见其成遂了老板的愿,颜斌下个月才从周莫尔家搬走,也快速得知了这个饭局,不请自来。
既然大家都凑到了一起,自然也不能少了张玑,周莫尔入了席才打给他,他也不介意,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夜幕降临,本就无形中清减了身上的浮躁,和喜欢的朋友,吃些钟意的菜肴,喝口小酒,通体舒畅。
循蹈讲了今天的凑巧,没想到,凑巧还没结束。和隋妍瞪圆了杏眼,“我来之前刚从一个女人的□□里掏出一只蟑螂,活的!”
“呕!”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齐齐作呕。
和隋妍讲完,也感到头皮发麻,想起两个小时前的一幕,她又一阵反胃。
不修边幅的妇女,是一刚入院病人的亲属加看护,还没开始照顾病人,自己先躁起来,说是“□□搔痒”,“顺道”让管床医生给看看,就手的事,不必收钱。
和隋妍不愿起争执,勉为其难帮其检查,扩阴器打开,通道中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用棉签将其取出,才发现竟是只“小强”,奄奄一息,但仍旧顽强地舒展。
和隋妍一阵眩晕,浑身的鸡皮疙瘩扑簌簌地起来又落下,眼、口、心,纷纷不堪忍受这幕腌臜而叫嚣、咒骂、恐惧!在口罩、手套的鼓励下,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用镊子夹起“异物”,浸入酒精中,终结了它的生命。
那位妇女,哼哈了几句抱怨的话,连谢谢都忘记讲,一身轻松地离开了检查室。和隋妍感到全身瘫软,她想用最快的速度裹进一床厚重的棉被中缓缓。
“我天!这饭还是别吃了吧!”大妖笑言,看不出她是真的被恶心到,想来更不会真的降低食欲,也许就是个承上启下的铺垫,“感觉我没点儿经历,都不配和你们一个宿舍住过。”
果不其然!
“别说,求你了!”和隋妍还没从阴霾中摆脱,暂时受不得重复刺激。
“以前我和我导师从一个两岁多的小孩耳朵里取出过苍蝇的幼虫——蛆,也是活的。”大妖可不是能被随意劝住的人。
“酒也喝不下了!”张玑放下手中的酒杯,仿佛在清澈的杯底看到了蛆的影子。
“有什么的?我小时候上旱厕,最开心的就是一边蹲坑一边数蛆玩!它蠕动的身影陪伴了我的童年!”
颜斌骂了句脏话,放下了筷子,全桌只剩循蹈嘴还在嚼。
“你们——”大妖环视一圈,皱了皱鼻头,“没见过?”
众人相视而笑,小时候在家乡确实见过,那个时候特正常的气味和场景,现在想来怎么如此令人作呕!忆回童年,大伙儿似乎极快地缓了过来。
张玑提着酒杯磕磕桌子,干了,俏皮话脱口而出,“时代在更替,社会在发展,文明在进步。我劝三位美女以后还是做个文明人吧!”
自从看了场演唱会,颜斌和和隋妍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谁也不肯主动说发生了什么,但就是肉眼可见的变化,一种恰到好处的亲近。
旁人眼里,少了之前的暧昧与挑逗,多了浑然天成的舒适,一举一动都相得益彰。颜斌的少爷气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乖巧,洋溢了全程。和隋妍望着他,眼里虽不像之前对着周莫尔般冒星星,却饱含柔情。
“你和他,什么情况?”大妖凑近隋妍,压低声音问道,眼睛望向坐在隋妍身旁,一脸傻笑的颜斌。
“没什么!”
“骗人!”
“只是越了解,越刮目相看。”
“心动了?这么快?”
“那倒没有!”和隋妍瞪着大妖,“推也是你,拉也是你,烦不烦!”
“哎——不想你冲动嘛!”
大妖心里的矛和盾在一决高下,打得难分难舍。她是怂恿过,所以她要把好关,不能让隋妍再受到伤害。
如今,既然隋妍松了口,那她定要好好会会这个颜大少爷,出份可靠的定性报告。
“老板,颜斌这人咋样?靠谱不?”
饭局次日一大早,大妖带着风窜进周莫尔办公室。
“哪方面?”
“谈恋爱,也许——结婚。”
周莫尔抬眼,盯着大妖,面无表情。
“不是我!”
伴着解释,两团邪火瞬间在大妖眼中充盈,周莫尔触及,垂下眼帘避开,翻着手中的计划书,接入正题,“身材好、体格好、单纯、直率。”周莫尔稍稍停顿,“长得也不错,我是这样觉得,不知道你们眼光如何!”
“老板,说得有点肤浅呀!”
“抛下一切,来到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算不算诚心可鉴、勇气可嘉?”周莫尔想尽快结束他不感兴趣的话题,走心地给了句点评。
“这么说也是!那你觉得他会是个好男友——甚至好丈夫吗?”
周莫尔再次抬眼,大妖紧赶着对上他的目光,双眼一眨不眨,摆出用心倾听的模样。
“——你很闲哪!”
大妖吐了口气,不禁暗暗责怪自己,头脑发热。工作时间,竟然和老板家长里短地拉闲散闷,简直太糊涂了。
“知道了,我去忙了!”
大妖迅速恢复了专业干练的姿态,这事急不来,她会在隋妍身边守着就是了。
————
安子办了住院,就在循蹈几乎已经遗忘他的时候。
他在家乡做的胃镜提示食管下段有个隆起性病变,考虑是平滑肌瘤的可能性大,入院准备先做超声胃镜,判断下性质,再看能否镜下治疗。
循蹈每天查房时,安子都乖乖候在病房,小心提问,认真聆听,即使是一群医生围在床边,他的目光也始终坚定地停留在循医生的脸上,从不四处乱晃。
“等我出院了,一起去看电影吧!”安子清澈的眼神,柔和、温润,仿佛即将经历风雨的小孩子,渴望得到奖励。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议,循蹈一下子愣住,不再像回答医学问题时那样笃定从容,嘴唇轻轻分开又迅速合上。
“你有男朋友吗?”安子换了更直接的问法。
“——让我想想怎么回答你,好吗?”
魂没乱,魄也没荡漾,循蹈很快冷静下来。
安子被循蹈逗乐,这样的回应,是个傻子都知道她是想编个像样的瞎话来拒绝。不过转念一想,那就是没有男朋友。
身边不时有病人走过,大概是晚饭刚过,在走廊散步消食。循蹈示意安子回到病房里,房间里的另一个病人去楼下买饭还没回来,她需要快速解决。
“若你是想追我,那我想说——”循蹈稍稍停顿,似乎是想后面的话隆重出场,“我不会和你去看电影,更不会和你谈恋爱,和我有没有男朋友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