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听完沈柳棉的禀告,知晓张贵妃处事无能,代权一月便惹得宫内乌烟瘴气,冷冷笑道:“这承乾宫,如今是只手遮天了。她镇国将军府手握重兵驻守着外廷,如今承乾宫便将手伸进十二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后宫之主已经被废了呢!”
陈皇后下令,凤仪女官代权清查六局一司,不出三日被彻查了个干净,揪出了一批手脚不干净的,甚至是内外廷勾结的,重刑之下,后宫人人自危。
十二监归于嘉陵帝直属,属于内臣,后宫不得干政,陈皇后将事情传递出去,由母家安排御史大夫弹劾十二监不作为。
六局缺人,为了弥补沈惊鹊的无妄之灾,陈皇后便让沈柳棉安排她在尚食局司药司做掌药,是从女使一下升为正七品的沈掌药。
至于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崔明景,受了笞杖之刑,被发放在大宗正院的刑房,将人交由五皇子判刑,毕竟这人是承乾宫出去的,陈皇后倒是冷眼旁观,看他会如何处置。五皇子连着几日在朝堂被弹劾,正是怒火集结,却也念着这三年玩物的情分,给了三日喘气反思的恩典,随后凌迟处死。
我想吃枣糕了(七)
崔明景余下三日的时光里,见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兄长,崔明棠。
“哥哥,倒是许久未见了。”崔明景趴在草席上,下半身被打得溃烂,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吐着字。
入了宫门,他们兄弟二人一个被分去了承乾宫做首领太监,一个在司礼监做着听事。听说他这次立了功,回来许是要被升为典籍了。
“明景......”崔明棠蹲下身子,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沉默须臾。入宫三年劝诫的话并未少说,但崔明景的品阶在他之上,再加上他长期伴在五皇子身侧,精神长期绷着,便只得寻了个偏激的发泄方式。
崔明景神色迷茫,看着自己面前的手,上面的指甲学着女子做了暗红色的蔻丹,他不知何时,自己竟变成这番模样。
“哥哥,你不要再喜欢她了。她不是你看见的那副软弱可欺,她一直在骗你,所有人都被她骗了。”崔明景提到沈惊鹊,被刑罚熄灭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引子,越燃越盛。
崔明棠沉默,他自幼相识沈惊鹊,那时便知道,沈惊鹊虽然看上去端庄温和,但骨子里却是反叛的思想。一个离群的幼崽如果没有族群的庇护,就会自己伸出利爪。
“那是我与她之间的事,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两人相隔几步之遥,崔明景抬着头,目光投在崔明棠脸上,顿了一会哈哈大笑,仿佛一个疯子一样扯了扯衣袍,宽大的衣袍扯到带血的皮肉,痛得他忍不住地颤抖,“哥哥,你不会真看上那个粗使婢子吧?”
他笑得令人发麻,“曾经你是天上的鹰不错,人人都需要给你三分颜面,可如今,你和我一样,我们不过是这脚下的尘土,是皇家的一条狗,指哪咬哪!你攀附汪掌印,看似一朝登天。”
他急促地喘着气,“天子脚下泥,不过是这些主子一句话的事儿!哪天的惹得主子不悦,你便是我如今的下场。我们如今可是阉人!你还指望沈家那个丫头能看上你?”崔明景越笑越疯狂,笑中带咳。
“她哥哥如今也是个七品官,等年纪够了出宫,人家到底能寻一个不错的夫家,你居然还妄想!”
他在席上爬着,越靠越近,声带被扯到极致,纵使张嘴呢喃也难听清他的话语:“所以,趁她还在宫里,我们要折磨她,让她后悔,让她一辈子都陷入痛苦和梦魇里!”
“明景,今时今日,是该你偿还那些被你欺凌致死的良家女,女官宫人的苦果。”
他明白,崔明景在经历了一系列事情之后,已经走入极端。五皇子剥夺了他的一切,却又给他无限权力,想做的无疑是借此羞辱他。他们兄弟二人入宫,明景选择接受,他被权打压,却也借着权折磨他人。
“崔明棠,你别忘了,你我往后都不可能会有子孙,如今,你我是彼此唯一的血亲。”崔明景趴着,暗红的指尖在地上抠出一道道痕迹,眼睛勉强睁开缝,从余光里看着崔明棠走远的背影,嘴里漏着口津。
第二个前来的便是沈惊鹊,她是在他上路那天来的。
沈惊鹊的伤也就养了数日,今日才勉强能下床。即便不能,她也是要来的。
“你知道吗,其实我等这日许久了。”这间小屋的构造和当初崔明景囚禁她的屋子很像,都是寂静到极致。
崔明景连着几日发着高热,看见她是仍是气得浑身颤抖,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知道当年崔家求娶,为何我明知你声名狼藉却仍应了这门亲事吗?”
崔明景没有力气回她,只是努力撑着意识,颧骨突起,空洞的一双眼睛轱辘地转了一圈,以示他的清醒。
“因为,我杀了人。”沈惊鹊低头笑笑,蹲下身子努力与他平视,看着脚下的泥地,血与泥混在一起,腥脏得很。
她也如这血泥一般,肮脏得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顿了顿,“嘉陵十二年,因为饥荒的原因,我的爹爹,沈襄,他没有银子去花楼消遣,便将手伸向了我。那天晚上,哥哥留在书院未回,只有我和长亭,还有娘在家。晚上城里宵禁,沈襄喝了酒,推开了我的房门。我不从,嚷了起来,长亭和娘进来拉开了他,第一次,被我躲了过去。”
“我和长亭害怕,娘知道这些事情却不敢违背沈襄。他长期吃花酒早就空了身子。他不敢来硬的,怕被我挣扎得太厉害挠花了脸被哥哥知道,便只能从活计上挑刺。经常毒打或是将我关在柴房,那里好多耗子,特别黑,我一开始很害怕,常常哭。可是被咬了几次,我便习以为常了。哥哥一向刚烈,知晓此事定会上报衙门,如此一来他的官路便会毁于一旦,我不敢将事情告诉他。后来哥哥和相止常常宿在书院,沈襄便开始肆无忌惮。”
沈惊鹊阴鸷地看着崔明景,仿佛他便是第二个沈襄,“我性子也刚烈,且常常要去书院见哥哥,他见从我这不能得手,便将手伸向了长亭。”她一字一字挤出牙缝道:“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长亭!他动长亭,我便让他丧命。”
“我娘纵容沈襄招惹我,却不许他动长亭,可是他禽兽不如!长亭才十一岁啊!他个畜生!我拿着棍子将他敲晕,那是我和长亭最后一次住在一起,长亭哭了好久好久。我让她平日宿在族伯的茶食铺子,那里平日没有床榻,族伯每次早早收摊回家,便只余她一人留在那,她该有多害怕啊!长亭最怕一个人了。”她话里控制不住地带了一丝哭腔。
“说我歹毒也好,白眼狼也罢。我当年应了崔家的亲事,是因为按照时间推算,我给沈襄下的药还有半年便会导致他身亡。如果我嫁给了你,这时我已出嫁半年,怎么查也不会查到我的身上。我娘也许怀疑过我,但她是个胆小怕事的,沈襄死了,她为了顾及哥哥的仕途,不敢说出沈襄曾经做过的恶。”
“我手段隐蔽,药物有的是用在泡脚桶里,有的下在他常常护理的算盘上,有的是她用药水浸泡了足月的梳子。我知晓他提防我,我只能从旁下手。药物会慢慢渗透他的五脏六腑,逐渐衰弱病亡。”
沈惊鹊突然感觉一阵放松,她兢兢战战地下了大半年的药,本以为成亲不成,功亏一篑,会被查出落个牢狱之灾。谁知她进宫一躲就是三年。沈翁止令人带信进来说沈襄过世,她怅然,终于如愿了。
只是长亭不知是她做的,长亭多善良啊,这种恶行她来做就好了。沈襄是一直高热不下,正常病死的,就连她才高八斗的哥哥都没看出异样。
崔明景越听越寒颤,自发觉得这个女人城府之深,既一边做着恶毒之事,还能面上楚楚可怜姿态,“你真是最毒妇人心。”他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是呀,我已经走上这条路,那何不一走到底。今日送你上路,那便让你死得明白吧。”她笑了一下。
“那日宫后苑意外遇上你,我便知道以你暴戾的性情定会寻我麻烦,后宫我能去,且能让你舒坦的地方便是浣衣局和大宗正院。我便提前寻好药草,谁招惹我,我便用在谁身上。如若你就此收手,那遭罪的便只有浣衣局那些个婆子,只可惜你贪心不足蛇吞象。我故意招惹你,引得你将我带走。我差人送信给我妹妹,皇后娘娘从大光明殿回来时,她就会寻我的姐姐沈柳棉。”
她一口气说了一串话,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其实我并未想着活着回来,我的计划是死在那处,总归结局也是你霍乱十二监,最少也得落个凌迟。那些被你害死的宫人无处申冤,而我曾是女官,平白无故被你贬为女使又迫害而亡,捅破了天总归有人查。那日勒死你其实只是为了激怒你,你声音沙哑,无法呼救,总不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处境。这么做只是想将你动用私刑致死宫人,私设刑房无视宫规落到实处罢了。”
崔明景后背发凉,宫内第一次相见,她便已经开始谋划。伸手扯着她的裙摆,血混着汗、泥在裙摆留下一个个手印,沈惊鹊抬脚挣开,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向他诚恳坦白,“死因已经清楚了,留着点力气上路吧。”
当日,崔明景被凌迟,五皇子亲自下的决策,在大宗正院的庭院内,刑凳上,宫人一刀一刀,直至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直至死亡的一瞬间,他眼睛还是鼓着不愿闭上。
宫里消息传得快,他一咽气,下面的人便跟讨赏般地过来献消息,如今她已是七品女官,那些人巴不得过来献个好。沈惊鹊静听,让人下去。不知为何,得知崔明景的死讯,她陡然间地想起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哥哥,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他被我牵连一生,求你,高抬贵手放过他。”
沈惊鹊留在了尚食局司药司,离沈长亭也算是近,方便了她常常过来替她换药。伤养得差不多时候,屋檐的雪已经化开,枝头芽拳尚小,墙角嫩苔带春光,在这深宫中浑浑噩噩又是一年。
冬日残阳升起,冰面解封,这场春寒在浣衣局带走了几人,均是手脚发脓,溃烂而亡。沈惊鹊恢复身体后,尚食局筹备都城隍庙的膳食,她跟司膳司的司膳打了个招呼,暂替长亭去送素膳。
她跟佛祖说。
此生,罪事做多了,我不后悔。
他们以为我与黑暗共舞,可我畏惧黑暗。
我不需要救赎,我愿永堕十八重地狱,只求沈家四子此生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沈惊鹊脑中回忆起对浣衣局的罪行,桩桩件件理智而又冷血。其实她们罪不至死,是她出手狠厉,从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机会。种其因者,自食其果。
从初秋到深冬那段时日,欺负她最狠的几个婆子跟她是一个屋睡觉的。
她早就意识到自己会被贬去浣衣局或者大宗正院,利用女官的身份托人寻来了草药,磨成汁液一直带在身边。
为了看守她,这个屋的主管婆子就睡在她身侧,下房拥挤,床榻连成一片,翻个身都困难,她被挤在角落。累了一天的婆子们都沉沉睡去,此起彼伏的鼾声响得震耳,她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睁开双眼,坐了起来,从容自若地等着那婆子翻身。她掀开露出的枕头,从底下拿出那瓶治冻疮的膏药。
她观察过,这个屋内只有主管婆子这儿有冻疮的膏药,她平日为了笼络人心,必会跟抱团的婆子共用膏药。
黑夜里,面上看不出她的喜怒,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汁液倒入膏药当中,放回原处。事毕后,又规矩地躺了回去。
现在初秋,天气正好,冻疮药还派不上用场。等天一寒,婆子一抹,汁液早就融入膏药里,她们的手就会烂掉化脓。婆子们本就是犯事被发配到这儿,指望不上有太医院的人来看。天寒地冻,浆洗的手化脓生疮是常有的事,洗衣服的婆子手都不能用了,宫里不养吃白食的人,那就只能等死了。
大致地想了想她们可能的结局,沈惊鹊满意地笑了。
如今,只是兑现了。
我想吃枣糕了(八)
崔明景走后,一晃到了四月,忽而春风留置,与即将到来的夏雨撞了个满怀。豆大的雨水说下就下,昏沉的天际刮起了大风,沉闷地压着心口。
沈惊鹊从养心殿回来,被这瓢泼大雨浇了个错不及防。她感叹幸好提前出门,不然端去给万岁的药膳受了雨,那就出问题了。
路上没有遮蔽的地方,只得快步走回尚食局。四月的雨还有些寒凉,被囚了半月的骨头有些受不住冻,一着凉便疼得难受。
一把油纸伞遮挡在上空,她感受到庇护,看了一眼身侧,是升了官的崔明棠。
“崔典籍还是将伞收回去吧,伞小,淋坏了了典籍就不好了。”她并未承情,先前的救命恩情还未还清,她不愿再多欠。
“你伤才痊愈,受了雨伤了底子不好。”崔明棠一直紧跟着她的步伐,不偏不倚正落后半个身位,手中的伞稳稳遮蔽在她上方,而他自己早已淋得透彻。
沈惊鹊打了个寒颤,在雨中努力看清他的双眼,是一双平淡,毫无利欲熏心的眼睛。她顿在原地,耳畔是嘈杂的雨声,“崔典籍,我和崔首领的事情已经结束,你不必再为他向我赎罪。”
他低下头,后脊从上寒凉到底,握着伞柄的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了一下,一阵发冷。原来他的行为令她觉得反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