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外,一双威严的眼睛注视着牢房中紧紧挨着的两人。
“你们,还不愿意承认罪过?”
纳兰昀正伸手系着身边人的衣袍,闻言,手一顿。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半晌静默之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卫国公在这无间狱里待了许久,嘴倒是越发硬了。”
纳兰昀只淡笑着:“我的嘴,远不及陛下的心。”
皇帝看着他冷静的样子,心中愈发恼火。
视线下移,看着两人紧拴着的脚链,忽而一笑。
“卫国公如此不听劝,可别怪朕手下不留情。”
许章绾垂下眼,笑得无比讽刺:“陛下如此英明,有何曾给我们纳兰家留过一条生路?”
皇帝视线偏过,“皇妹,莫非你也要坚持守着这个乱臣贼子?”
“陛下还是换个叫法,我姓许,不姓江。”
“你怨我?”
“岂敢。”
当年她不过三岁,便被国师断言是克兄长命的孩子,被扔给许家当女儿,一当就是许多年。
他没把她当做妹妹,她自然也不会把她当做哥哥。
她怨他?他是帝王,她不过就是蒲草,怎敢生怨?
皇帝盯着她,眼底风暴凝聚:“你执意如此,可曾想过你的孩子。只要你愿意在朝臣面前承认卫国公的谋反罪,朕便饶你们一命。”
“陛下还是回去吧,这牢房,我们住得挺舒服。”
她笑了笑,又道:“只是不知陛下是否睡得安稳,毕竟当年宫变那么多条人命......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偿还得了的。”
“许章绾!”他捏着拳头,根根青筋鼓起,神色怒极。
这是他这么多年的伤疤,如今却被她三言两语就揭开,让她如何忍得!
他越怒,许章绾就越笑。
生死不过一瞬间的事,只要身边有他陪着,黄泉碧落又有何惧。
第59章
深水之下,是无尽的寒。
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秒,忽然有人攥住她的手。
温暖的,像是晨间第一抹曦光。
纳兰初在水中睁开眼,恍然望见他的脸。
他面容依旧,恰似当年。
她伸出手,艰难地攥住他的指尖,眼角有什么沁了出来,温热灼痛,悄无声息融入寒水当中。
她想要开口同他说什么,但身体早已失去了控制。只得看着他的眼睛,眼尾绽开点点笑意。
祁叙,你来接我了。
.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星子挂在天际。
纳兰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许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死寂的,没有一丝光明的世界。
她在黑暗中不停地走,不停地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要找的那个人。用力张开手,抓到的只是虚无,手腕那一抹煦暖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祁叙,祁叙。”她低声喃喃不止,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晕晕灯火辉映之间,他抬手,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在。”
她话音委屈又无助,声音小小的又唤了一声:“祁叙......”
他伸手把他揽进怀里,低声回她:“我在。”
烛火跳跃,蜡烛流下滴滴热泪。
一别经年,当年那个躺在屋顶上独自落泪的少年,终于找回了他心中的姑娘。
光影照在他低垂的眼上,他握住怀中人冰凉的手,团在手心。
“阿初,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纳兰初身体不好,本就是靠药吊着,加上大冬天落水,被救上来的时候几乎只有一口气在。祁叙告了几天假,几乎每时每刻都陪着。
凡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有了祁叙无微不至的照顾,加上用的都是名贵的药材,一口气算是保住了。尽管如此,纳兰初还是像被夺去生命的花,迅速消瘦下去。
-
除却祁叙,陈溢之每日也都会来看看。
见他有条不紊忙着手里的事,不由得咋舌。他以前倒是没有看出来,祁叙这小子居然有当贤夫的潜质。
他来也干不了什么,只能帮他煎药,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扇子,看得祁叙眉头直皱。忍了会儿没忍住,他把门打开。
“走。”
陈溢之被他拎着衣襟推出了门,手里还握着扇子。
“诶不是,有你这么赶人的吗!”
“太聒噪。”
会打扰阿初休息。
“我可是来帮忙的啊。”
祁叙没理,抽走他手里的扇子,面无表情把他踢了出去。
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陈溢之趔趄几步稳住脚,回头看几个过路人一脸探寻看着他,忙拍拍衣摆,端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大摇大摆上了马车。
小炉上药汤正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香袅袅升起,院中弥漫着一股消散不去的苦味。
祁叙把人赶走,将药盛好端进去。
熟悉的苦涩萦绕在鼻尖,纳兰初下意识逃避。
祁叙轻车熟路把碗举高,一手端着碗,把她揽进怀里,用调羹舀起半勺喂进去。
纳兰初脸皱成了个包子,紧紧闭着嘴不肯喝药。
祁叙叹息一声,反手把碗搁置在案上,垂眸看着怀里的人。逶迤衣摆之下,他握着她的手。
纳兰初在无际黝黯中走啊走,忽然感觉到有人牵住了她的手,温柔又坚定地带着她往前走。
她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
然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前方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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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初缓缓睁开眼,面前人的脸由模糊变得明晰,渐渐轮廓分明。
他双眼微闭,一只手撑着倚在床边,容色有些倦意。
眉眼如画,气质冷淡,是一张恍如隔世的脸。
她忍住眼底的酸涩,颤抖着伸出手触了触他的脸,轻缓而虔诚,生怕面前人只是片刻停留,很快便消失不见。
在指尖接触前一息,祁叙便睁开了眼。他回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交叠,握紧。
面前姑娘哭得惨烈,眼泪润湿了大半张脸,哽咽不止。
“祁叙,你怎么才来啊。”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好久。
“对不起。”
他抬袖拭去她流不止的泪水,俯身把面前的姑娘抱在怀里。
泪水染湿了一大片衣襟,好像要把半生的眼泪流尽一样。
祁叙抚着她的发,无声地安慰。
罢了,就让她最后流一次眼泪吧。
纳兰初红着眼,从他怀里探出头,又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祁,祁叙......你是真的吗?”
祁叙敛下眼,默默答道:“真的。”
“那,那你笑一下。”
闻言,祁叙抬了抬唇角。
纳兰初鼻子一酸,眼泪又克制不住地流出来。
她埋进他怀里,闷闷道:“你骗人,祁叙他才不会这样笑。”
祁叙笑了笑,指腹拂去她眼角残泪:“为何不会?只要阿初喜欢。”
-
窗外,天色昏沉黯淡,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摇曳着。
一片洁白从天上摇摇晃晃飘落而下,悄无声息落在窗檐上。慢慢的,越来越多的雪花翩翩而下,美得不可方物。
纳兰初红着眼,望向窗外漫天飞雪。
“祁叙,下雪了。”
“嗯。”他攥紧身边人的手,凝望着窗外。
他们相识于那个北风呼啸的雪天,路途遥遥,辗转多年,终于在雪天中重逢。
-
梦中的一切原来都是现实。
纳兰初花了一天一夜才接受祁叙是真的这个事实,期间一直问个不停,得知张氏和宋砚哥哥都已经忘了她,心中不免有些怅惘。但想了想也释然了几分,得知他们如今过得很好,倒也满足了。
只是没想到,所以人都忘了她的存在,只有祁叙还记得。
一夜过去,风止雪停。
窗外雪光清冷,莹莹生光,纳兰初有些想看雪景,但奈何身体实在动不了,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祁叙。
“想看?”
她连忙点头不迭。
祁叙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拿过旁边挂着的大氅,指尖交叠系好,然后俯身把她抱起来。
纳兰初突然升空,身体有一瞬间的失重,忙搂住他的后颈,紧紧抱着他。
“你做什么?”
祁叙说得理所应当:“不是想看雪景?”
纳兰初的脸像被热气一熏,显而易见地变红。把脸埋进他怀里,忿忿道:“我是让你把窗户打开。”
“在外看得更清楚。”
纳兰初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反正,反正她也说不赢他。
第60章
在雪融尽的时候,纳兰初的病好了很多,连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郎中来的时候,见她病恢复得如此之快,不由得啧啧称奇。
“像您夫君这样的男子可真是世间少有啊。”郎中把完脉,捋着白须不停点头,语气赞许。
祁叙垂眸翻看着药方,闻言,手不经意一顿。
纳兰初脸唰地红了,抿了抿唇,小声道:“不是夫君。”
郎中却没听见,仍滔滔不绝述说着自己的见闻,说什么他见过太多夫妻,表面上相敬如宾,实际上貌合神离。鲜有这般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甚至连煎药都亲力亲为。
纳兰初默默闭了嘴。
他说得起劲,再解释反而显得刻意疏远。
再说......
她抬眼悄悄看了下立在书架旁的人影,又低下头。
也不是不可以......
“您这病如今已好了大半了,只需注意以后少受凉,想来不用多久便会自行痊愈。”
纳兰初眉梢染上几分笑意,又嗫嚅道:“那我以后还用喝药吗?”
“这......”郎中面上迟疑,“药倒是还有几副。”
纳兰初脸一垮,垂头丧气把脑袋搁在案上。
让她喝药,还不如要了她的命呢......
郎中诊治完便离开了,祁叙同他一起去拿药,临走时还不忘把狐裘披在她身上。
纳兰初站在门前,目送着他离开。
慢慢的,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不知为何,纳兰初突然心底产生了一股剧烈的恐惧感。
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又隐隐开始抽疼。
她慌忙站起身,望着即将消失于视线之内的人,目光脆弱仓皇。
“祁叙!”
“怎么了?”
纳兰初咬了咬唇,低头道:“你,你早些回来......”
他似乎有些惊讶,紧接着,眼尾蓦地荡开一丝温温柔柔的笑意。
“嗯。”
翩跹的衣角一闪,随即消失不见。
纳兰初把衣袍拢得紧了些,独自坐在火炉边看窗外残雪。脚下点着脚炉,怀中还揣了个手炉,并不冷。
呼出来的温热迅速化为乳白色的气体,片刻便消弭不见。她抬起眼,屋檐上挂着几条长长的冰棱,悄无声息融化着,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爹娘和哥哥如何了。”
听祁叙说的,皇帝为了平息悠悠之口,要的是卫国公府主动承认罪行,暂时并不会对爹娘做什么。可现在天气如此寒冷,也不知道是否有火可烤。还有如兰,上次祁叙派人去找过,没找到人,也不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要是被皇帝抓到了,必然会逼问她的去向。
纳兰初大病初愈,加上一直思来想去,脑袋转不过来,渐渐生出困意。
她打了个哈欠,双手交叠着伏在案上,慢慢睡了过去。
她本来以为睡一觉祁叙就该回来了,可是天都快黑了,人还没回来。她伸手探了探脚炉,还剩些温热的余烬。
她等了半晌还是没等到人,想着现在无事,便拿起针线刺绣打发时间,可绣了没几针,又把针线放了下来。
纳兰初抬头看向仍旧空空如也的庭院,眉梢染上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躁。
祁叙怎么还不回来?
她这念头刚在闪过脑海,突然间门外就传来了响声,门被打开。
“姑娘!”如兰一见她,飞一般冲了过来,猛地把她抱住。
她这一撞,差点把纳兰初五脏六腑给撞散,她后退几步勉强站定,咳了咳。
纳兰初低下头。
“如兰,我如今这把骨头,可禁不起你一撞。”
“姑娘您去哪儿了,都快把如兰吓死了!”她抬起头,话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后怕,用力箍着纳兰初的腰不放手。
纳兰初被她抱得有些踹不过气,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手,嘴角微弯。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她没告诉她昏迷的事情。她与如兰从小一起长大,太了解她的性格。若是知晓她落水昏迷,保不齐以后去水边都得让她絮叨好久。
“姑娘,下次可别再扔下我一个人了......”
她擦擦眼角的泪,神色委屈。
她不敢回想这几天她到底怎么过的,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找人,直到月上树梢才回来,一连找了几天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要不是她进不了宫,她非得进去看看不可!
“好了好了,别哭了。”她拿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两人在房中说了一阵,忽然如兰突然问:“姑娘,您......什么时候认识这个祁公子的?”
纳兰初微微抬眸。
“很久了。”
她说着,脑海中映出了当年他们二人初见时候的场景,不禁低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