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初点点头。
她又没有宋初之前的记忆,如何知道上次的李叔是哪个李叔,但她装模作样的本事已经驾轻就熟。
“哥哥,那他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砚没料到自家妹妹会如此直白,哽了哽,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想要娶娘。”
“娶,娶娘?!”
纳兰初嘴里含着一口汤差点喷出来,深吸一口气才费力咽下去。
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挺好的。
张氏除了脾气不好之外总是揪她耳朵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很好。要是有人陪的话,说不定她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宋砚看着妹妹天真无邪的眼睛,语气染上些许怀念。
“初初,你还记得爹的模样么?”
纳兰初刚举起筷子,又不得不放下筷子,心中又慌张又无奈。
她怎会知晓。
这样的对话太多,她迟早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幸好宋砚的目光并未看她,目光越过流着烛泪的蜡烛,停在院里那棵落完了叶子的石榴树上。
“这树是当年爹种的,当时我才四岁,你还在娘怀里,那时候爹告诉我,以后石榴熟了就带我去摘,还告诉我要把大的石榴给妹妹。”
他神情低落,跳跃的烛火映在清隽的脸上,透着一丝无可名状的苍凉。
纳兰初也有些难受。
她从来没经受过生死之别,但她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若是爹娘有一天离她而去,她定会哭得肝肠寸断吧。
“哥哥,我有东西要给你。”
纳兰初从怀里掏了掏,翻手拿出一个橘子递给他。
这橘子是她在路上摘的,大抵是长得地方很偏僻,树上结满了黄灿灿的橘子也没有人来摘。她个子矮,只在树底下摘了两个,自己吃了一个,还给宋砚哥哥留了一个。
“自己摘的?”
纳兰初点点头。
“哥哥收下了,谢谢初初。”
手中的橘子还带着温热,宋砚心里升起丝丝暖意。爹虽然走了,但至少还有妹妹陪着他。
倒也不算太孤单。
过了一个时辰,纳兰初和宋砚出去,看到两人正在推杯换盏,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成了。
宋砚对李叔印象还算不错,毕竟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还给初初带了礼物,虽然家境和他们同样贫穷,但为人踏实勤劳,最重要的是对娘还有初初没有轻视之心。
他给纳兰初热好水后,才回到自己房间继续温习功课。
再过几年便要科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这厢,纳兰初把刚刚宋砚端来的饭菜收拾好,又拿出一个包子用布包起来放在桌子上。
等把一切做完才安然睡去。
早上。
纳兰初发誓,她本来没想要去找那人。
但等到自己察觉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背着个箩筐,里头装着早晨刚热好的稀粥和包子,循着记忆慢慢往山坡上的破茅屋走。
要不是看他长得好看,她才不会心软呢。
纳兰初费了好大力气说服完自己,才继续往前走。
破茅屋仍是原来那副模样,破败不堪,泛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纳兰初停在门前,心里十分犹豫。
若是她不进去,这些东西放在这里肯定会凉掉,可要是她进去,肯定又......
她小小的脑袋里正在天人交战,突然门被打开,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祁叙冷冷的目光扫了她一眼,眼中寻不出一丝惊讶。
眼底是拒人千里的淡漠,比身后覆雪的山川还要寒凉。
又来做什么,看他笑话么?
祁叙忍住咳嗽,手掰过门想要关上,门轴却被一根竹竿牢牢卡住。
他认得这根竹竿,是昨日她拿来探路的一根。
手臂早已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气力,祁叙内心涌上浓浓的无力感。
算了,看就看吧。
祁叙手垂下来,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
纳兰初眨眨眼,莫非是个哑巴,所以才不会说话?
哥哥说身体有疾的人自尊心会格外强,原来是真的。
“这是吃的东西,给你。”纳兰初把包裹好的食物放在地上,低头时看到屋里那张破木桌,昨日她带来的东西一动未动,不免有些丧气。
她耷拉着脸,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既然如此,她还是不要来了,来了也是平白让人家厌烦......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纳兰初扭头一看,那人侧倒在门边,脑袋磕在门槛上。
“你怎么了?”
她扔下背篓急忙跑过去,手一触及他的身体,就被冻得一哆嗦。
她往屋里望了望,入目的只有一个破木桌还有一摞稻草。她把稻草搬来放在地上,用力将他身体搬了上去。
女子力气到底比不过男子,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移动一点。
“我都给你送,送衣服了,你怎么还,还能冻成这样。”
她捏捏自己被勒得通红的手掌心,有气无力道。
这人和哥哥倒是有个相似的地方,那就是都特别死鸭子嘴硬。娘说哥哥这种人,从来不愿希求旁人的帮助,以为自己便能扛过一切。但人非草木,又如何能逃过生死与情感的束缚?
就像他现在,身体都被冻成了这样,却还是不愿意动她昨日送来的东西。
还好出门时她带了火折子,又在周围寻了些枯树枝,用了很久才生上火。
周围温度渐渐升高,地上火堆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
纳兰初扔了一根木条进去,火星四溅。
一阵寒风夹杂着雨雪从颓圮的屋顶吹进来,纳兰初往门外望去。
外面的雪又下大了。
第10章
祁叙醒来时天色大黑,地上的火堆还有些许余烬。
手边放着一碗稀粥,散发着微微的热气。
肚子早已饿得生疼,他端起碗正欲喝下去。
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前几日被逼着喝下滚汤的样子。
身体像狗一样跪在地上,任人践踏,卑贱无力得让他恶心。
祁叙面露嫌恶,将碗用力朝门外掷去。
碗摔落在地,汤汁散落,应声而碎。
微弱的火光映在他捏紧的拳头上,臂上青筋根根鼓起。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不求一切的好,谁又知道她善意的背后藏的是哪种面目。
还不如不相信。
他踢走挡着门的竹竿,用力关上门。
-
回到家,纳兰初把草倒进牛食槽里。
咔嚓咔嚓咀嚼声伴随着牛吸鼻的声音传入耳畔,同漫天飞雪的簌簌声交融,给寒冷冬夜添了几抹恬静。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划破宁静。
“宋初,你给我过来!”
纳兰初心里暗道一声不妙,慌忙拍拍身上的草屑,战战兢兢推门进去。
张氏拿着藤条站在她房里,后面床上堆满了衣服。
果然还是发现了。
从她把衣服拿出去的时候,纳兰初就知道了
现在看来,果然还是逃不过一顿打。
“宋初,你把衣服放哪儿了?”
她紧锁的眉头压抑着风雨欲来的怒气,攥着藤条的手微微颤抖。
纳兰初想跑,但回头一望门已经被锁得紧紧的。
张氏看出她想跑,心中的怒火就像浇了一瓢油,哗啦一声烧起来。她一把揪住纳兰初的衣领,手上的藤条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打。
“你还想跑,还想跑!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告诉我衣服放哪儿了,我今天非把你打得去见你爹不可!”
身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意,纳兰初眼泪汪汪。
多亏了她今日穿得多,不然按这架势,她非得被打出血不可。
“娘,你快住手!”
宋砚把书袋扔到一旁,用力把小姑娘揽进怀里。
“进去把门锁起来。”宋砚说完便拉开房门将她推进去。
隔着门板,还能听到张氏骂骂咧咧的声音。
纳兰初靠在门上,缓缓蹲下来。
眼里包着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像雨点一般落下,心里又委屈又难受。
早知她就不把衣服拿出去了,平白挨了一顿打不说,人家还不领情。
她擦擦眼泪,暗下决心。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纳兰初脸埋在膝上,已经快要哭得睡着了。
宋砚推开门,弯腰把纳兰初抱起来,看到她纤长眼睫上挂着滴滴泪珠,不禁失笑。
“怎么还哭了?”
她吸吸鼻子,脸扭在一边,沉默不语。
“手伸出来。”
纳兰初不明所以,却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宋砚从怀里拿出一个拇指大小青瓷药瓶,托起她的手,缓缓将药粉撒在她手上。
一层浅浅的药粉盖在冻疮上,泛着细细麻麻的疼。
宋砚双手把她冻得红中泛青的手捂住,昂首见她蔫嗒嗒低垂着眉眼,心中叹气。
“可还记得我上次同你说的?要是娘要打你,你跑就是,剩下的我来处理。”
“对不起,哥哥。”
宋砚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怜惜不已,“你同我道歉做什么,下次可记住了?”
纳兰初点点头。
其实张氏打她也没有特别重,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就是吓唬吓唬她而已。她哭出来,更多的是委屈。以往在国公府,她是最受大家喜爱的姑娘,如今第一次铩羽而归不说,还被打了一顿,不免有些难过。
“好了,天色不早了,也该睡了。”
宋砚替她攒好被子,神色温柔。
“明日一早我给你上完药再去。”
娘平日里忙,找不出时间来给她上药,说不定瞧见她手背上的冻伤还得说上一通。
遥望遍地雪光,宋砚生出些许内疚。
这个家里,对妹妹的关注实在是太少了。
第二天天没亮,宋砚果然带着药给她上药来了。
纳兰初还沉浸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有人捏住她的手。她睡觉很娇气,稍微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她恍然睁开眼,视线与宋砚相对。
“哥哥。”
她正要起来,被宋砚轻轻按下去。
“药已经上好了,再睡一会。”
刚刚睡醒的少年声调中含了几分低沉的沙哑,语调温柔和缓,充满安抚的意味。
纳兰初点点头。
他笑了笑,正要走。
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袖。
“哥哥,你知道对面山上那个茅草屋吗?”
“知道,怎么了?”
纳兰初压低声音,“我时常割草经过那儿,一直没见到人,有些好奇。”
她不善撒谎,尤其是在熟悉的人面前。一说谎话就眼神飘忽,神情忐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在说谎。
但此时光线昏暗,看不清表情。加上宋砚又对自己妹妹充满了一种没来由的相信。以为她只是小孩好奇的天性,也没隐瞒。
“在你还没出生之前,这屋子是个寡妇住的。听娘说,她似乎是被心上人抛弃才来到我们村里,一住就是十多年。这些年她鲜少出门,我们也很少能见到她,最后一次知道她的消息是在三年前,她吊死在家里。后来那茅草屋就成了个鬼屋,时常传出女子的哭嚎声。”
余光瞥见她惊异的目光,宋砚顿了顿,又补了句:“当然,这些都是闲人传的,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从没听到过。”
到底顾念着她还小,宋砚并未透露太多。
但实际上,纳兰初虽然生在高门大户,却有一个看鬼怪妖物话本的隐秘爱好。虽然才十岁,但看过的话本实在不知凡几,还常常让纳兰铮去买。
哥哥时常笑她,说都城里几间卖书铺子的生意全靠她撑着,连都城哪个山头有哪些妖怪都摸得清清楚楚。
看得多了,纳兰初闲来无事也会动动笔。久而久之,在都城鬼怪轶事话本里也算有了几分名气。当然,这些话本纳兰初平时只能偷偷写,毕竟在娘眼中,这些话本就是让她出去在外面野的始作俑者。
话本大都是编纂的,融些坊间的奇异事件,只听人说,没有身临其境之感,总归少了点儿味道。
她心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但一想起昨天少年冷冰冰的眼神,刚刚的燃起的兴头被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凉了半截。
-
远处山岗上传来几声鸡鸣,天光从地平线上泄出几缕。
天快亮了。
纳兰初松了手,轻轻推了推宋砚。
“哥哥,你快去吧,要迟到了。”
宋砚哥哥平时上学的地方离这里有好几里地,要走好久好久才能赶到,今日已算晚了。她知道上学迟到的后果,于她而言就是被娘说教一顿,这还算好。像哥哥,迟到还把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每次都要娘一顿竹条才管事。
宋砚嘴角微笑,心中涌起阵阵暖流,笑道:“昨日和你说的可还记得?”
“记得。”纳兰初点头。
“记得就好。”
宋砚站起身,抚平身上衣物的褶皱。即使是一身粗布麻衣,也让他穿得风骨瞿然,光华逼人。
纳兰初偷偷瞅了一眼,宋砚哥哥和哥哥比起来也是不差的。甚至还多几分文人的谦和有礼,比都城那些只知道遛鸟斗蛐蛐的世家官宦子弟强上太多。
第11章
天还没全亮,纳兰初一个人背着背篓出了门。
张氏房里还是黑的,能依稀能听见沉沉的鼾声。
她照例拿了根竹竿探路。昨天晴了一天,路上的雪已经融化了许多,枯草从雪中探出头,在洁白的雪上留下块块暗色斑驳。
纳兰初踩在枯草上,小心翼翼往前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