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沉吟,含笑加了一句:“你放心,今日你与我所说,我绝不会告诉旁人。”
直到他走远,恒娘望着他背影,慢慢回过神来:他仍然没有一语追问过她,没有提到过他自己的任何事情,自然也没有表达过关切,她在即将下雨的午后,茫茫然走在街头的原因。
所以,这是一个愉快的下午,却也只是个愉快的下午。
恒娘苦笑了下,搓搓自己笑到发酸的脸颊,轻声对自己说:你有什么不知足?
默默放下那张俊朗面容,咬着唇,一边进屋,一边思考自己眼下处境:宣永胜那里还存着一吊钱,明日先去拿回家来,顺便,童蒙的事情要不要报道,也该下决定了。对了,这几日的工钱,需得找顾瑀结算,总不能白干。
胡祭酒那里,她沉吟半晌,下定决心,总要想个办法,去问个清楚。
当然,首先是找到合适的中间人。宗越?不,她不愿意求他。除开他,谁能与胡祭酒搭上线?
听到翠姐儿脚步声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确定下来,下一步该找谁。
一抬眼,看到的是翠姐儿一张惊惶小脸:“大娘吐血了!”
——
恒娘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翠姐儿去请大夫,兰姐儿守着大娘,见她回来,哭着说:“大娘呕了一痰盂的血,厥了过去。这会儿还没醒,恒娘你回来可太好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恒娘扑到床边,见大娘脸色如染了淡淡桃汁的白纸,眼睛紧闭,额头发烫,一阵细密汗珠,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多被打湿。
“怎么会这样?你们跟她说了什么?”恒娘看床边摆了水洗,里头有水有帕子,忙挽了袖子,去拧帕子,想替她娘擦擦汗。入手一阵冰凉,又惊又怒:“怎么是冷水?”
“本来是热水的,放久了便冷了。”兰姐儿忙解释,“我们没跟她说什么——”
“冷了怎么不加热水?”恒娘气得额头青筋跳,“我三番五次跟你们交代过,不要吝惜木炭。我娘秋冬天一犯病,断离不了热水。就让那灶头上吊着一壶水,以免临时打急抓。还楞着干什么,去下楼换盆热水来。”
说着,自己也忙慌地换了打湿的裤子和鞋。如今家里的情况,再经不起任何波折,她若是也病倒,就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家里木炭用完了。”兰姐儿也是个年小气盛的,气呼呼顶嘴,“你这几天忙着照顾那顾少爷,每日里着家都来去匆匆,早上走得比鸡还早,晚上回来狗都睡了。我们想跟你说,也没找到机会。这几日我和翠姐洗衣服,都不敢用太多热水,翠姐手都肿了。”
恒娘一愣,系裤带的手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炭没了?上次那一大坪……”
住了嘴,没再说下去。手上加快,三两下整好衣衫,口中安抚兰姐儿,“是我着急了,话赶话,错怪你们。等大夫来看过我娘,我就买炭去。”
又问:“你刚说,没跟她说什么?怎的突然就呕血了?我这几年没怎么气过她,她这呕血的毛病许久没犯了,怎么今儿闹起来?”
就连她嫁莫家那次,因为安抚工作做得好,她娘虽然动了几回大气,哭了几场,都算安安稳稳地撑过来。
“我们也不知道。”兰姐儿余气未消,但到底也担心薛大娘,没好气的解释,“我和翠姐在柴房里猜枚子作耍,就听到楼上咕咚一声响。跑上来一看,大娘坐在地上,指着窗户外边,叫了两声,鬼来了,鬼来了。就开始浑身抖着,止不住呕血,后来身子就软了,还是我和翠姐一起搭手,才把她抬到床上。”
窗户外边?鬼来了?
恒娘冲到窗户边上,将窗格撑到最高,四下一看,金叶子巷本就僻静,这一段又接近巷尾,那头是堵围墙,并无可通。日常行人稀少。这时候下过雨,满地里泥泞落叶,更加没什么人。
她眼睛四处一转,没看到什么可疑,反见到一个熟悉人影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朝自己家门口走来。
仲简。
第32章 如此暗探
恒娘趁着大夫还没来的时候, 匆忙换了半湿的裤子和鞋子。家里如今的情况,无论如何禁不住她再病倒了。
兰姐儿帮她找鞋子出来,安慰她:“你看着细伶伶一个人, 比我身上的肉还少, 反倒从没见过你生病,可见大娘怀你的时候,底子打得好。”
恒娘系好裤带,摇头说了一句:“你不知道, 我是不敢生病。我娘怀我的时候……”顿了顿,脸色一沉,没再说下去。
正好楼下传来翠姐儿的声音:“仲秀才,你来找恒娘?你等一等, 我替你上去告诉一声。”
恒娘一边着忙套干鞋袜,一边闪过几分犹疑:在窗下看见仲简已是小一刻钟前, 他便是只蜗牛, 也早该挪进她家大门, 怎么这会儿才走到门口?他白天才刚冤了她,这会儿又来干什么?赶尽杀绝?私刑逼供?
不过她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她娘的病, 没法分出多余精神对付他。
也就这么想了一想, 便丢开一边。疾步下楼梯,迎着郎中上了二楼,至于大门口笔直站着的仲简, 她只当没见到。
薛大娘的病这些年一直是邬郎中在看, 恒娘与他早已相熟, 见他神色比平日凝重, 一颗心提到嗓眼上,手指尖发麻。
邬郎中看了薛大娘的面色、眼下, 急忙从药箱里翻出一颗乌紫色药丸,纳入大娘舌下含着。
这才有功夫把脉,皱眉说道:“从我接手令堂以来,竟是从未见过这等凶险情况。”
开方的时候,提笔看了看恒娘:“这回方子比平时不同,有几味药物,价格贵了些……”
恒娘截断他的话:“郎中只管用药。”
邬郎中点头,落笔一气呵成。恒娘忙让兰姐儿去照方抓药,一边静听郎中嘱咐:“这几日防着夜里盗汗起烧,温热水备齐,日夜不要离人。最最要紧,不要让你娘情绪激动,动怒伤心受怕,一概禁绝。”
叹了口气,有些责备地看着恒娘,“这几年,看你比小时谨慎懂事许多,怎么这次又翻了老毛病?我早告诉过你,你娘这病,禁不得你跟她顶撞。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拿你当命根子一样,你有什么不能顺着她的?”
恒娘低眉,并不辩解。眼角鼓胀,酸痛得厉害:她也不过只有大娘一个亲人。她是大娘的命根子,反过来又何尝不是?若是她娘一日撒手,茫茫人世,她又还有什么依赖?
自从十三岁那年,明白这道理之后,她再不曾跟她娘拌嘴吵架。
邬郎中不能久留,恒娘奉上诊金,送他到门口。邬郎中见了一边站着的仲简,十分奇怪,打量几眼,临走忍不住低声问:“恒娘,可有麻烦?要我去跟巡铺说一声么?”
等他不放心地走了,恒娘回头看着仲简,淡淡道:“仲秀才有事?不好意思,今日家里忙乱,不方便待客。”
“大娘生病?”仲简想起那日坐在门口替他补衣服的病妇人,这问里有些真诚关心。
恒娘默默点头,眼角又干又涩,忍不住伸手揉揉,没什么力气跟他吵架。仲简望着她通红眼角,下意识问道:“你……还好吧?”
“还撑得住。”恒娘看他一眼,他怎么还不走?
仲简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尴尬:“恒娘,绿矾的事情,我一时不察,冤枉你了,对不住。”
“皇城司办案速度挺快。”恒娘忍不住刺了他一句,又揉揉额头,今日身心俱疲,不想跟他理论。
“好了,你有空跟顾少爷说一声,让他备好这几日工钱,我有空去拿。仲秀才若是没其他事,这就请回吧。”
仲简见她淡淡点个头,转身就要进去,连忙问道:“你不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恒娘回头看着他:“有什么好问?不是我,就是月娘。”
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你也不算完全冤枉我。我要是缺钱得紧,说不定哪日就真昧下良心,下了这个黑手。不过,我若是下手,必定会将月娘拖下水。没道理风险我担,脏活我干,最后她跟我一起得实惠。”
抬起头,看着仲简,有点好奇地问,“所以,我唯一没想明白的是,她下手的时候,就算准了你会栽赃给我?还是说她友善可人,就想白送我诺大好处?”
仲简看着她的神色十分复杂,过了一会儿,方摇摇头,喃喃道:“她比你手黑,却没你心眼多。”
——
今日恒娘忿然离开没多久,他便发现自己犯错。蒲月靠近他身边时,有股明显的绿矾味道。
一个羌国暗探,朝顾瑀下毒?他震惊之余,差点要以为顾少爷有什么先皇遗腹子之类的隐秘身份,或者身怀宝库地图之类的惊天秘密,然而蒲月一脸真诚地告诉他:
“当然是为了钱呀。奴与顾少爷远无怨近无仇的,若不是为了这一日一百文,何苦作弄他?”
狐狸眼睛笑眯眯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过来还调戏仲简:“仲秀才,你莫非对奴家有意?瞧破奴的小花招,居然替奴瞒下来,没有告诉顾少爷。这份恩情,不如奴以身相报?”
也不知是气恨这暗探手段下作,还是懊恼自己一时不察,冤枉恒娘,又或者是对她这副浪荡做派看不过眼,仲简再不耐烦跟她兜圈子,冷冷道:“你想告诉我,一个羌国暗探,冒着杀头的风险,潜入太学,就只为赚几个工钱?”
蒲月的笑脸停滞了一下,很快,嘴角翘起,笑得更加灿烂,“原来月娘不是浣娘,仲秀才也不是秀才。”
前两步,简直比方才还要热情:“你是皇城司的还是兵部职方司的?我猜你是皇城司的,这会儿全城搜查的,就是你们的人,对不对?我有桩生意,正想与你们好好谈谈。”
仲简看她笑得如狐狸看到鸡,就差流口水了,下意识退后一步,脸色一凝,“什么生意?”
“你们抓的人虽然不少,不过还有些漏网之鱼。若是你答应我的条件,我能提供线索,让你立下大功。”
“你或许不知道,你自己就是大功一桩。”仲简慢悠悠打量她。
做生意的事,或许他不熟悉。谈条件,他却颇有心得。既是蒲月如此急切,他自然该拿捏下架子,提一提价位。
蒲月满脸笑意,手在身前轻摆,“我不过是条小鱼,仲秀才不必抬举我。”
抬头瞧瞧天色,搓着手,有些着急,“顾少爷该喝药了,你爽快点,我还得赶回去煎药。”
如今的暗探连兼职都这么敬业?仲简默默看她,拒绝妥协。
蒲月想了想,只好举出三个手指头,压低声音:“鬼机楼。”
仲简悚然而惊。
京城之中,沟渠深广,多有亡命之徒隐匿其间。皇城司费了诺大功夫,才打探出这个匪徒啸聚之地,然而究竟只知道名字,不知其具体所在。
这一波潜入京师的羌国暗探大部已被皇城司拿下,然而剩下之人,居然与京城原有的亡命妖人呈合流之势。
皇城司接到线报后,这些日子侦骑四处,搜遍大大小小的渠口,到底还是无功而返,没摸着鬼机楼的半点边。
蒲月若真能提供线索,这份功劳可不是一般的大。
仲简想到「指挥」两个金晃晃黄灿灿的字眼,赶紧吸了口气,告诫自己:大功当前,更需谨慎,切忌眼热摔跟斗。
沉下声音,问道:“你的条件。”
蒲月笑吟吟伸出三根指头:“一处房子,一个身份,一个男人。房子需在内城,起码两进两出。身份是京城人士。男人要无妻无妾,无父无母,年不过三十,相貌端庄,四肢健全。不要嫁妆,聘资却不能少。”
仲简越听脸越黑,忍不住讽刺她:“你这是招赘?”
“我是夷狄,不在乎你们中原的规矩,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蒲月十分和气,“若这三样一时凑不齐,折算成黄金万两,也使得。”
“你就不怕被其他人追杀?”
“怕呀。”蒲月顿时严肃起来,“所以请你们务必把外面的漏网之鱼抓干净,千万不能让他们跑脱。”
“你……真是羌国暗探?”
蒲月看了看他,“你要我说服你,我真是暗探?”
想了想,“这么说吧,若不是穷得过不下去,我干嘛要去当暗探?天天睁开眼不是撒谎就是逃命,这日子过得很舒心?”
她摇摇头,脸色冷下来,“哪里的穷人都是穷人,我在羌国活不下去,只好去当探子,拼命混口饭吃。一天到晚不敢想立功劳,只要能保得命在,晚上便能烧香谢菩萨。做了这些年的暗探,得的赏钱,不如在太学这半个月。”
眼睛一弯,重又笑起来,“如今陪着顾少爷说会话,递个水,一日一百文,轻轻松松,你说我会怎么选?”
看着仲简,情真意切地点头:“你们中原的钱真好赚,日子真好过,就算穷人,也比我们草原上过得舒心。仲秀才,你不用疑心,我是真心想跟你们合作,把他们一锅端了的心比你还要迫切,以便此后能长长久久地做个周人。”
蒲月这话十分有说服力,她也不是第一个变节的暗探。仲简早就听说,兵部职方司在两国交界的地方,只要出到十两银子的赏银,便有对方的牧民蜂拥而来,其中不乏投诚的探子。
自然,这种手段,周朝使得,对方也使得。不过相较而言,到底是汉人自幼受儒家礼仪熏陶,讲究个气节,跑过去的人便远远少于对方。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日胡仪在讲堂为节义张目,高倡死谏,却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仲简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事,没注意到恒娘早已转身上楼,照顾她娘去了。
此来是专程道歉的,目的既已达到,自然可以离开了。仲简走到薛家大门口,停了脚步,弯下腰,再次端详薛家木板门右下角那处不起眼的灰色手印。
如小儿巴掌,不过寸许,掌印中间却围了个小小的字:鬼。
第33章 今日阿蒙
恒娘被叫醒的时候, 还有些迷糊。揉揉眼睛,从大娘床边坐起身子,翠姐儿悄悄在她耳边说话:“那两人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