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将茶铫放在旁边案几上,朝二人敛衽一礼,先对陈恒说话:“大尹老爷误会了,我只是偶经此地,见祭酒家的吕大娘遇到些浣衣上的难处,与她交谈甚欢,正好祭酒让上茶,吕大娘手里忙着,特委我帮忙走一趟。”
又对胡仪说道:“小女子不通礼数,如果得罪客人,还请祭酒不要见怪。”
胡仪哈哈笑道:“你都说了是帮忙,分属客卿,我谢你还来不及,岂能见怪?再说你看陈大尹的样子,哪里像是被得罪了?分明是见佳人兮,心实喜焉,正合其随心所欲之道。”
胡仪与陈恒,都是当世学术名家。胡仪主张理学,讲究降低物欲,体察天理,以道德之说为天地常理。
陈恒却与之相反,主张性灵自由,人欲发自天然,可引导之,教化之,而不应为道德强行压制。两人在学术上正是针锋相对。
借着恒娘这一由头,两人已在口舌之间,暗中过手了几个来回。恒娘自是不懂,单觉得这两位老爷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陈恒生性风流豁达,虽被胡仪调侃,也不以为意:“原来这位小娘子不是祭酒家的丫头。我原本还想跟祭酒讨了她来,替你分担这风流罪过,以免害了幕阜先生贤德的令名。如今也不用提起。”
就着胡仪方才的话头,说道:“今日冒昧登门,正是为了祭酒所言李若谷一事。”
恒娘正要退下,听到这句话,止住脚步,在门口停下。
檐下两人正窃窃私语,一个不停追问、一个顾左右而言他,此时也住了嘴,齐齐转头,竖起耳朵,听室内人说话。
“此事已经移交京兆府,大尹依律裁决即可。”胡仪端起茶碗,让了让陈恒,见他摆手敬谢,也不勉强,自己喝了一口。
这位大尹出身江南世家大族,少年时便以才华名噪一时,二十岁入京,赴制科考试,得三等次,被誉为开国二百年第二人,仅次于百年前的齐学士。
此时官至京兆尹,亦不过年三十出头,龙章凤质,恢恢朗朗,正是风华正茂美男子一名。
生平最爱美人美食美景,决计不肯用这种煮出来的茶水委屈自己。
陈恒手放桌上,却不肯去碰那粗瓷茶碗,笑道:“话虽这么说,李若谷毕竟是太学生。一应处置,自当告诉祭酒一声。祭酒为当世大才,仆但有疏漏处,也请祭酒不吝赐教。”
“大尹客气了。敢问大尹,打算如何处置?”
“此事涉及三案,容我慢慢道来。其一为云三娘一案,原判出于福州路,仆以为此案有误,昧于礼且失于律。
不过此案不当京兆府管辖,我已转三法司复核,建议撤销原判,除云三娘贱籍,恢复良籍,听任嫁娶。”
胡仪摇头,淡淡道:“某倒以为,福州路张提刑所判公允值中,并无不妥。大尹决意上报,某只怕结果不会如大尹所愿。”
陈恒笑道:“且候结果。这是其一。其二,则是李若谷与阿陈婚姻一案。李父禽兽行,其已身死,按律不追罪。
然阿陈既被李父染指,断然不可再与李秀才论姻缘,否则难逃聚麀之诮。按「妻与夫之缌麻以上亲奸」律条,当判处义绝。”
胡仪沉吟:“阿陈为李父营葬。若是两人义绝,这份大恩,李子虚如何报答,大尹可有考虑?”
“这正是为难处。”陈恒叹了口气,“阿陈自称孤儿,并无亲族家人。一旦义绝,一介妇人,身无长物,无所归依,却是桩棘手事。我欲让李子虚以庶母事之,替她挣个名分,也算为她谋个安身之处。”
胡仪尚在考虑,窗外阿蒙已然高声怒斥:“岂有此理!李父为禽兽,阿陈被其所害,反倒要替禽兽守寡?再说阿陈与李子虚本有夫妻之名,焉能再以母子名分相处?陈恒你自己可愿处此尴尬境地?”
陈恒探头出去,笑道:“大小姐莫急。阿陈算是李父之无子妾室,无需守寡。名分上头,确实尴尬。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让阿陈没有活路。”
“谁说阿陈便没有别的活路了?”阿蒙奚落他一句,朝屋里唤了一声,“恒娘,你告诉他陈大尹,阿陈可有别的活路。”
陈恒回头,惊奇地看着恒娘,“你就是阿陈所说的浣局掌事?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花信年华的小娘子,祭酒适才赞你胆色过人,果然不虚。”
随即摇头叹口气,“你是一片好心,不过阿陈自己觉得,还是回福州去,守着李家的祖宅薄田,日子更稳妥。”
又隔窗对阿蒙笑道:“阿陈回福州,李子虚留京城,既可保全阿陈的生活,又能避免两厢尴尬,大小姐可还满意?”
阿蒙呆住,半晌方喃喃道:“阿陈她为何,为何……”
她生来锦衣玉食,自小活得恣意,从未体会过生存艰难,自是觉得尊严自由比天还高。
恒娘心中却明白,对阿陈来说,陈大尹提供的这个方案,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替恒娘打工,不过是权宜之计,哪里能够长久?她容貌已毁,名声也被玷污,此生另嫁已是无望。
若能以李父妾室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居于李家,虽对李家产业无处分之权,却能使用收益,可算终身有靠,不用寄人篱下,吃了上顿虑下顿,过了今日忧明日。
宗越侧脸,见轻纱之中,阿蒙面孔茫然,知她难过。心中不忍,低声劝慰:“女子的出路,原本便比男子少得多,万不得已,只能将就。”
“将就?”阿蒙声音低落下来,轻声自语:“只能将就吗?”
宗越听到她受伤一般的语气,手指颤动,差点便想去抱抱她。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深吸一口气,柔声道:“你可以不将就。”
“为什么我可以?”阿蒙问他。却不等他回答,笑了一下,摇摇头,缓缓道:“都一样的。我与阿陈,没有不同。”
室内,胡仪沉思良久,方叹道:“也罢。古者礼不下庶人。阿陈不过一无知妇人,生平未受道德教化,今若以礼求之,未免苛刻。”
陈恒见他认同,颔首笑道:“正是如此。这是其二。其三,则是李若谷服丧之事。按礼制,遇父丧,李秀才本当归家守孝,斩衰三年。
然李父为父不慈,碰上这种禽兽父亲,也是李秀才的不幸。虽然,孝不可废,依仆之意,莫若命李秀才减等服丧。”
胡仪顿住手里的茶碗,眼睛微眯,森然看着他,问道:“大尹意欲如何减等?”
“齐衰三月,在京服丧。”
“不可。”胡仪「当」地一声,放下茶碗,茶水泼出来,溅落桌面。
第41章 化敌于无形
胡仪居所乃是太学历任祭酒所居。两人面前的榆木高脚茶案起码用了几十年, 桌面开裂。茶汤溅到桌面,冒着热气,渗入缝隙。
陈恒朝恒娘招招手, 笑道:“你叫做恒娘?倒与本府同名。你去拿张布巾子来, 替你们祭酒擦擦桌子。”
恒娘听了这位大尹对阿陈的安排,颇为感念。当真便听他话,去后院放下茶铫,找吕大娘要了擦桌子的布巾, 回到书房,低头擦拭。
陈恒早知胡仪会有这样反应,抖抖耳朵,抱手于胸, 笑吟吟听他咆哮:“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即便李父尚活着, 李子虚也当休弃其妻, 为父隐恶, 保全父亲名誉,以尽孝道。
如今李父已逝, 李子虚身为人子, 服孝之际,焉能比之于曾祖父母、高祖父母?朝廷以孝义治天下,你若擅自更改孝制, 御史台上诸位宪司, 当不是吃干饭的。”
等他稍歇, 陈恒方道:“祭酒稍安勿躁。其实李秀才这件事, 若论孝与不孝,如今倒没多大意义。”
“这是什么话?”胡仪又要动怒。
陈恒苦笑:“祭酒可知, 那李若谷立下誓言,此生只认云三娘一个妻子,誓与她相始终?而那云三娘。”
他说到这里,面有不忍之色,摇头叹道,“我找了几个素有声名的妇科圣手去狱中替她把脉,都是相同结论:历经数年边地摧折,云三娘如今生理已绝,再无受孕机会。”
“你的意思是。”胡仪也不禁沉默了一下,怒气渐渐下潜,沉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子虚若知事理,便应另择妻室。岂能为云三娘虚掷人生?”
“奈何李子虚认定了云三娘,我也试过劝他,然其志甚坚,不可夺也。”陈恒说着,也不禁摇头,“情痴之人,言行出人意料,不可以常理喻之。我想着,他反正已经坐实不孝。他又已老大不小,不若由官府出面,令他好好在京求学。”
观察着胡仪脸色,小心道:“他若是能够发奋,在这三年里顺利出舍,求个功名,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孝。彼时再与他商讨子嗣之事,多半他人生得意时,也能听得进逆耳之言。这两桩事若成了,岂不比胶瑟鼓柱,定要他此时回去结庐守墓,更加符合孝道?”
胡仪皱起眉头,端着茶碗,喝了两口。难怪陈恒今日特来拜会,若照他这番处理,确实需太学这边襄助,重新接纳李若谷回学里。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恒娘那句轻轻的问话便显得异常清晰:“天道怎能如此不公?”
窗边两人都一惊,扭头看着恒娘。陈恒问道:“小娘子,何出此言?”
恒娘抬眼看着他,一双眼眸黑亮刺眼:“这整件事的起因,都是李秀才的老父为老不尊,起了歹念,做下坏事,最后他居然得了善终。李秀才呢,也并没遭什么罪,两位老爷为了他,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服孝三年还是三个月,穿三升一幅的粗麻,还是六升一幅的粗麻,这样不痛不痒的小问题。”
胡仪差点被她气笑,挥手道:“这怎么能是小问题?这是大关节大要害。你一个小小浣娘,果然不通道理,言语叫人笑话。”
陈恒没笑,反认真看着恒娘,目露鼓励之色:“你继续说。”
恒娘看着胡仪,此时已经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也忘了那日自己答应仲简的话,心中那团火又猎猎烧起来,令她心口鼓胀疼痛。
满满的话儿若是不说出来,委实憋得难受:“原来这些才是大关节大要害。可我不明白,李秀才和他爹也没遭什么罪,也没受什么害,他们的事,怎么就是大关节?”
声音转而悲哀沉痛:“云三娘和阿陈,一个被迫与夫君分离,被无数人作贱,更是为此丧失生育;一个日日被欺负,容貌尽毁,还不得不替害她的人费心费力,张罗丧事,下半辈子还得守着一座空房子过活。这样凄惨的一生,在老爷们眼中,却原来什么都不是。什么关节,什么要害,都跟她们无关。”
难过地揪住胸口衣服,张大嘴巴,如同离水的鱼,快要喘不过气来,艰难吐出一句完整的话:“生为女子,就这样可有可无,可轻可贱吗?”
阿蒙立在檐下,侧耳捕捉恒娘的声音,听到最后,再不肯老老实实站着,疾步进到屋里,伸手扶住恒娘。
两人相偎,感受彼此身上热气,似乎汲取到勇气与力量。
宗越跟在阿蒙身后,也移步到门口。此时一躬身,沉声道:“禀祭酒,李子虚曾做策论数篇,论及孝道。学生偶然得见其文字。子虚言道,礼记有云,何谓人义?
父慈在第一,子孝次之。然则,五刑之属三千,为何不孝乃十恶大罪,不慈却听之任之?究竟是先慈后孝,孝以报慈?还是只问子孝,不问父慈?”
陈恒扯扯嘴角,露出个笑容:“好问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李子虚不能出舍,当是必然了。”
胡仪沉下脸,语气寒冷:“远陌,你以为他这问该如何答?说与大尹听。”
宗越抬头看看胡仪,见他面沉如水,毫无妥协余地。又侧头看看阿蒙,她面纱轻颤,显然也已明白胡仪的意思。
沉默一下,终于叹口气,答道:“遵祭酒意,上复大尹:若照李子虚的言语,接下来更当有一问,礼经云,君仁,臣忠。为臣者,罪莫大于不忠。为君者,可能治不仁之罪?君可不仁,臣能不忠?”
陈恒顿时也被逼得无语。他再潇洒无忌,也不敢轻易说出「君不仁,则臣可不忠」的话来。
胡仪见他无言以对,十分满意,点点头,对宗越说道:“张祭酒有识人之能。你果然是个有见识的。君与父,国与家,忠与孝,本是一体。李子虚心有戾气,持论偏狭,无法做到中正,难怪入学九年不能出舍。”
看着陈恒,正色问道:“大尹对我太学考核制度,尚有何异议?”
陈恒只好笑着拱手:“是我失言,不该对太学之事,妄置褒贬。不过,忠孝二字之上,尚有一个仁字。仁为二人,仁为活人。
若忠孝之道只能叫人去死,只怕并非圣人本意。祭酒能够包容阿陈,何不以相同的仁爱之心,体恤一下李学子?”
“李子虚。”提到这个名字,胡仪皱起眉头,面有厌恶之色,“此人耽溺女色,惑于男女小义而忘父子大孝。他能考入太学,学识上或许不错,见识上头终是差一截。也罢,若是大尹执意让他回学,某为人师长,自当有教无类,助他迷途知返。”
陈恒大喜,起身离座,长施一礼:“得祭酒一言,李子虚将来必有所成。仆替他谢过祭酒成全。”
胡仪指着他鼻子笑骂:“李子虚是我学生,用得着你替他谢我?难道这屋子里,只有你陈大尹爱民如子,我们都是冷心冷情的恶人?”
陈恒哈哈大笑,又朝一边神色黯然的恒娘笑道:“君子以仁存心,这位小娘子虽非君子,说的话却暗含仁者爱人之心,可见太学熏陶之功。”
阿蒙正阴着一团暗火,正好借机发作:“陈恒,你自与祭酒抬轿,莫要拿恒娘做筏子。”
陈恒笑叹:“大小姐还是这般不肯与人留情面。”说笑几句,抬头看看窗外天色,便打算告辞。
碰到学正前来找祭酒议事,见到陈恒在此,又是一阵寒暄见礼。
学正目光扫过恒娘时,忽然睁大眼睛,似是意外至极。恒娘等了这半日,便是要等到他来。见到他此时神色,故意做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冲他微微一笑。
学正神情有些尴尬,却没有落她面子,反而颔首回了一个微笑。
恒娘心中定了七、八分。
胡祭酒见了她,毫无异样神情,显然并不知道她浣衣资格被夺一事。那就只能是学正借机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