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记得了?”
“是。”
越祎心道那瞳色是玄溯无疑。
“夺舍”没有此界的记忆,自然不会认识这里的人;至于为何认不出她,只可能是他将原本的记忆也丢了。
若按遇刺的时间,莫非是他刚进入此界,正赶上遇刺?
原主的神魂被护在识海,他在凡身中代替原主受了伤。
否则也该像青桓那般瞒下实情,再暗自打探消息,而不是暴露给所有人。
越祎道:“可有请太医看过?”
“回禀娘娘,这消息就是从太医院传出来的。杜太医和李太医说是脑中淤血未化,王太医说是惊吓所致。”
越祎眼尖地注意到门边露出一角明黄色,道:“这离奇之症岂不误事?如何为陛下分忧解难?”
“所以才说相国大人厉害呢,即便想不……”
萧璟道:“他如今忘却闲杂,一心朝事,显露的才学比之前更胜一筹。”
那宫人惊骇异常,“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饶命。”
谁能想到陛下过来也没个动静!
自己为了讨好贵妃说得太多,被问责个乱嚼舌根的罪名也就罢了,倘或被扣个妄议政事的帽子,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参见陛下,”越祎一礼,道,“望陛下手下留情,是臣妾在宫中烦闷,才让他寻些趣事来听。”
萧璟摆手示意,那宫人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小杏跟上,塞给他几件金银财物。
萧璟道:“你倒是体恤这群奴才。”
“臣妾更忧心陛下。”
萧璟想着方才听到的话,朝臣重伤她不管不问,唯念是否误了他的事。
“爱妃在宫中烦闷?”萧璟揽住她,瞥见桌子上的书,道,“闲时就去藏书阁看书,待到下月,孤带你去避暑山庄。”
越祎有些惊讶,原主不是没去过避暑山庄,但这藏书阁却从未得过准许。
待听闻萧璟立了德妃为后,越祎了然。
在他眼中这大概算是“补偿”了。
午后。
越祎轻车熟路地到了藏书阁。
见门口候着的宫人较往日多些,越祎随口道:“今日可有人来?”
除却皇亲,能进此处的世家和朝臣不多。
“回禀贵妃娘娘,相国大人在里面。”
越祎沉吟片刻,将宫人留在外面,独自进了藏书阁。
玄溯正坐在软垫上翻着书,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抬头就撞入一双笑着的眸子。
尚未回神,就见她将门一带,甚至落上了门闩。
玄溯面色一变,倒还记得行礼:“臣参见贵妃娘娘……娘娘这是何意?”
“失忆了?”越祎有心逗他,于是叹了口气,目露哀切,道,“你忘了别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忘了?”
玄溯心头一跳,捏紧了手中的书,道:“还请娘娘……”
越祎笑着接口道:“自重?”
第75章 榆木 [V]
也无怪乎他会说出这句话。
此界碍于男女大防,莫说私情,就是独处都有违礼教。
是以,无外人在场,她不但闯入隔间,还落下门闩,实在胆大到有些过分,可以说是踩在到了一众儒生的底线上。
离经叛道?
她偏就要用六界的方式与他相处。
“虞穆,”越祎念着他在此界的名字,在他对面施施然落座,试图唤回他的记忆,“你可还记得,你因何入朝?我又为何入宫?”
玄溯,你可还记得,你我入此界是为了寻得神器碎片?
玄溯没有半点印象,只能顺着她的话去思索。
自己书房中悬着的匾额始终警示着他,入朝为官不只是为了功名,也是为了黎民百姓。
而她……
玄溯想起这贵妃进门时熟稔的态度,以及说的话。
“莫非,”玄溯心中翻起惊涛骇浪,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道,“娘娘入宫是为了臣?”
他身为臣子,竟和宫妃纠缠到了一起。
越祎:“……”
缓了一会儿,想到这凡躯与自己的模样相似,越祎重又望向他。
玄溯触及到她的目光,却如同被烫到了般,侧过了身。
越祎暗道纲常委实害人,他都不看这副皮相,怎么能指望他想起什么?
越祎沉吟片刻,干脆顺着他的话,道:“是你想的那般,你我之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如今看个几眼也不打紧。所以,转过身来。”
玄溯一味盯着书架,道:“今时不同往日,贵妃娘娘与臣身份有别,若继续冒险相交,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无论她口中的是不是实情,也无论他过去对她是真心还是利用,当断则断。
越祎见他软硬不吃,只好以话相激,道:“你这般不敢看我,究竟是忘了,还是假装失忆,实则心虚呢?”
“臣……”玄溯回身的瞬间,就知自己上当了。
可视线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
她的眼中没有幽怨,没有质疑,也完全不同于语气中的调笑。
唯有真心实意的担忧。
越祎道:“想起来了?”
“臣,不记得。”
捕捉到她眼底划过的失望,玄溯心中发堵。
“罢了,”越祎起身,道,“你就当本宫从未与你说过这些话。”
她误了数月,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即便据实以告,他也不会信她。
等到法力回归,也就能想起来了。
玄溯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开口叫住了她:“贵妃娘娘。”
越祎停下脚步。
玄溯迟疑地道:“娘娘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入了宫收起心思才最稳妥,为何还要与臣纠缠?”
她这转身就走的姿态,不像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可若说是对他有所图谋,想靠他的力量做些什么,却又不曾趁机以关系做要挟。
越祎道:“为了公平。”
既然他将话递过来了,自己没有道理不提点一二。
“公平?”
“陛下三宫六院,却要本宫日日候着,”越祎笑道,“何其不公?”
原以为玄溯也会像萧璟那样喝止她,却见他倏地抬眸,语气莫名地道:“你也觉得,世道不公?”
他一直觉得不适,又说不清哪里古怪,也是今日才遇到想法相同之人。
越祎有些意外,他能意识到此界有诸多问题,自己准备的话倒是用不上了。
“不错。不过好在,虽然此处不公,但这之外却有万千公正之地。”
越祎略微一礼,就走了出去。
“此处之外……”玄溯重复着,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要冲破而出,又被悉数挡回。
藏书阁第二层,视角极佳,玄溯开窗向下看去,便望见了那道背影。
她将手中的书交予宫人,坐上步辇。
远处有人走近,二人各自行了礼,又攀谈了几句。
宫人低着头未曾注意,他却清楚地看到,那方才还与自己诉说心事的贵妃,对着锦袍男子笑得毫无戒备。
他们之间的默契,不是旁人可以插足的。
那是,瑞王。
她说,她在乎那份“公平”。
玄溯忽然意识到,若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她或许,会去找别人。
几日后。
临去避暑山庄前,边境将士班师回朝,皇帝设下了洗尘宴,为他们论功行赏。
帝、后同坐,后宫女眷被单独隔开,与朝臣并不在一处。
玄溯与同僚推杯换盏之际,注意到对面的瑞王起身,离开了位置。
当即将酒杯微倾,状似失手打湿了前襟。
“相国大人?”
“无妨。”
玄溯将酒杯搁在案上,召来候在一旁的的宫人,吩咐一二,借着换衣之由离了席。
越祎早早地离开了酒宴,挥退了宫人,寻了处秋千坐下。
前日夜半,她醒来时感到法力回归,但只持续了一会儿就消散了。
虽说短暂些,但绝非错觉,想来过不了许久就能离开了。
身后传来推力,越祎回过神来,望见是青桓,就由他去了。
“皇姐,其实在此界也不错,比天宫清静了许多,”青桓语气带着笑意,道,“就是你我相见要防着外人。”
“不只相见要防,男子尚且还好,女子却时刻要将衣物捂得密不透风。”
尤其天热了,午后最是难挨。
青桓想到她处处受限,道:“我带皇姐离开如何?此后天高海阔,你我相守,想做什么都不必在意旁人。至于皇姐想要的‘唯一’,无论越桓还是青桓,都是给得了的。”
他以往不曾碰过别的生灵,今后也不会招惹除了她以外的人。
“青桓,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正事要紧,由不得你我任性。”
青桓抬手握住两条藤枝,从远处一看,就像是他从背后圈住了她。
“皇姐,你为何总是这么清醒?”
“非是我清醒,即便没有要事,我也不会与你相守,我对你并无……”
“皇姐,”青桓将她的话止住,道,“不必再言。”
越祎想说什么,却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连忙以眼神示意。
青桓没有动作。
他想起那次,他在箱中藏身,她与旁人在外面调情。
不知是不甘心,还是酒意上头,青桓不但没有躲,反倒是那双攥住藤枝的手滑下,抱住了她的腰身。
皇帝此时在宴中抽身不得,只要不被他看到,无论是宫人还是臣子,自己都有办法让对方闭嘴。
他不想放开她,哪怕生出无限的麻烦。
玄溯绕过花丛,即便早有预料,亲眼撞见时,依旧心下一沉。
目光在青桓手上顿了下,继而对上了他的视线。
越祎挣开青桓的双臂,淡声道:“耍酒疯回你的寝宫去。”
若来的不是玄溯,岂不误事?
青桓抿唇不语。
他自然记得,她说过这人是玄溯。
也是离得近,能将她的神情瞧个清楚。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信任着这男仙,甚至有几分在意。
这男仙失忆了,误解了,是吗?
你想唤回他的记忆,不想他误解你,是吗?
“是该回寝宫了,”青桓暧昧地道,“本王在寝宫……等贵妃娘娘过来。”
说完,也不管二仙的什么反应,拂袖离去。
玄溯的脑中又浮现出零碎的片段,他已连续多日梦到光怪陆离的景象。
醒后未必能想起具体的人和事,却忆起了自己的情感。
那是比他预想的,要深刻得多的情意。
仿佛沉淀了千万年之久,以他的肉/体凡胎,竟有些承受不住。
与她擦肩时,往往心悸不已。
玄溯道:“果然,你又去找了别人。”
越祎理着衣衫,冷不防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玄溯走近了几步,直到停在她身前。
“你想要的无非是‘公平’,瑞王也是皇室之人,未必懂你的心思,不如弃了他,依旧来找我……虞祎。”
“我和他并非你想的那种关系。”
“你就当我是想错了,”玄溯见她不承认,也没有勉强,“那便再没有他,我们之间重归过往。”
“现在不怕乱了纲常了?”越祎打趣道,“之前还界限分明,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贵妃娘娘’呢。”
“早就乱了,”玄溯将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道,“我们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了。”
越祎:“……”
她只是想通过对比,让他放下芥蒂,才好看清她的长相,找回记忆。
越祎解释道:“我们并没有发生过什么。”
玄溯见她不像玩笑,这些时日的困惑再度冒了出来。
他对她有情,为何还会默许她入宫?
自己绝不是为求取功名,将他人推入火坑之徒。
哪怕是为了黎民百姓,也不该让她代他付出代价。
究竟是为何,即便相爱也要退步,不能在一起?
玄溯低声道:“虞祎,你当我是什么?”
越祎看了他一眼,想起天宫相熟的女仙拒绝追求的话——
“我当你是兄长。”
玄溯年岁比她小,但“虞穆”比“虞祎”年长。
玄溯心下剧震,只觉得所有的关节都想通了。
府中老仆说,自己曾有个胞妹,出生后即被寄养到了旁系。
“虞穆,虞祎,原来如此……”玄溯眼底透出悲凉,道,“也难怪会如此,你是我嫡亲的妹妹。”
所以相爱才不能相守。
越祎一愣,忍不住笑出声。
她少有笑得这般畅快的时候,只觉得所有烦闷一扫而空。
发觉对方半响不语,越祎抬眸,见他揉着额头,神色尤为复杂:“虞穆?”
玄溯放下手,道:“越祎。”
越祎沉默了会儿,道:“你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