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宛也有样学样,一拜之后跟上越祎的步子。
赤宛一边沿着石阶向下走,一边呵着气暖手,道:“皇姐,好冷啊。”
她最讨厌这种冷冰冰的地方了。
越祎给她输了些法力,低声道:“越向里越冷,若是耐不得寒,先去外面等我。”
赤宛摇头,道:“没事,好歹比冥界要强。”
既然都来了,哪有半路退缩的道理?
终于到了最下方,越祎小心翼翼地避开亡躯,停在一堆珠宝面前。
随着卷轴靠近,有什么受到了感召,散发出浅黄的光。
光芒逐渐升起,其中裹着个巴掌大小的饰物,纹路精巧,边缘却不平整。
碎片落到卷轴上,代表着小世界的光团熄灭,化为浅黄的标记。
越祎拿到碎片便出了皇陵,走出极远的距离,踏上条街道。
天已大亮,不少小贩摆开了摊。
赤宛晃着越祎的手臂,道:“皇姐,我们的正事办完了,那些仙定然没有这么快,不如玩一两日再回去吧。”
“也好,”越祎打量了眼彼此的衣服,道,“不过若想玩得尽兴,最好还是扮作男子。”
赤宛愣了下,没想明白原因,只随着她走入了深巷。
再出来时,俨然两个翩翩公子。
吃过酒楼的招牌菜,又逛了会儿首饰店,赤宛进了书铺。
看完架上的书名,略翻了几本,才意识到不对。
“凭什么没有《男戒》?”没有理会周围异样的目光,赤宛指着一页,对坐在旁边的越祎道,“这话本中的姑娘也是奇怪,于她而言,世间最高的位子居然是‘嫁个最厉害的夫君’,而不是自己成为最厉害的人,她怎么会这么想?”
“更高的位子,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赤宛不解,向后看了两页,注意力落在旁边的批语上。
确实是“幸甚”二字,她还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像个物件一样被争来抢去,毫无反抗之力,选择权又不在她手中,”赤宛嘀咕道,“算什么幸事,烦心事还差不多。”
“这话本的背景,就是此界女子的处境。”
赤宛猜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道:“这小世界……”
“不错,更可悲的是她们被礼教所驯化,对自身的处境并没有意识,所有的希望都寄于夫家身上。”
赤宛将书丢到一边,没有心情再看下去。
茶馆中。
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继续上回的故事。
刚到兴头上,二楼传来道声音:“你这说的英雄豪杰全是男子,都听腻了,可曾有女子的传说?”
说书人道:“看官说笑了,小老儿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没听过女子能出什么人物,放眼古今,历代圣人也没有哪个不是男子。”
“何必与砸场子的废话,”暴脾气的纨绔抬头,道,“不听就滚,还女豪杰……”
话未说完,就感到额头一痛,纨绔将桌上的果壳拿起,怒道:“大胆!”
居然敢向他丢这种东西!
那纨绔摸着头上肿起来的包,带着人冲上了楼。
却见二楼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巷口。
赤宛恼道:“我就问了一句,那凡人也太无礼了。”
还是皇姐好,帮她出气。
路过低矮的屋舍时,赤宛见她停下,道:“皇姐?”
旋即听到了门内隐约的哭声。
“怎么又是个女孩儿,肚子不争气啊……”
“别把我的孩子送走……”
“不送走谁来养,养得起吗?”
“……”
越祎闭了闭眸子,抬起一手。
霎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石,原本晴朗的天空雷声轰鸣,因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法则之力都止不住震颤。
越祎盯着指尖跃起的黑色火苗,眸中辨不出喜怒。
从根上腐烂的小世界,压迫者觉得理所当然,被压迫者处于蒙昧,她帮不了所有人,即便今日救了一个,也还有无数个。
倒不如……
“皇姐。”
越祎回神,手上的力量随之散去,心下诧异。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觉得,不合理的世界就该消失?
也是此时,才想起护国寺方丈说的话。
一念之差,她险些将此界覆灭,连带着万千生灵。
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洒落。
步履匆匆的凡人惊于天气莫测,不知方才离魂飞魄散只有一步。
赤宛也没有多想,道:“皇姐,那是什么法术?”
“我也不知。”
那只是她,一瞬间的本能。
越祎抬眸,望见远处的山头上立着个身影。
带着赤宛落到对方近前,越祎道:“你怎么来了?”
“此方力量异动,正好得闲,就过来看看……谁知,赶上你收手。”
赤宛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却莫名觉得自己多余。
玄溯见她不语,道:“越祎,你可曾想过,为何会有这样的小世界?”
越祎见他似乎知道什么,道:“为何?”
“因为离神太远,”玄溯的视线沿着下方的地面,直到天地交接之处,道,“离神越远的地方,阴阳越容易紊乱,或是阳欺压阴,或是阴迫害阳。”
“离神远?”
“不错,万物讲求的不过是一个平衡,阴阳互生,绝非一方压制另一方,这是天地初生就定下来的秩序。秩序诞生于神之手,根植于神界,神界崩塌后仍在;小世界散落在六界之外,若是离得远,秩序也会有力所不逮的时候。”
所以六界才会阴阳协调,所以此界才会这般畸形。
越祎道:“这么说,神只在神界留下了秩序,终究还是神的错?”
“不,神没有错,是小世界的选择,”玄溯笃定地道,“离神近的世界会被秩序拨乱反正,不会有偏差;离神远的地方,也不是都这么紊乱。”
“创造秩序的神听到你如此相护,大概会很感动,”越祎调侃了一句,看向城中街巷与烟火人家,道,“既如此,此界还有救。”
玄溯察觉到自己的替身有异,道:“住处有人来寻。”
只来得及解释一句,就消失在了原地。
越祎沉默了会儿,与赤宛低语几句。
于是夜幕时分,一仙一妖造访了数名书生房中,托梦警示。
此界走了歪路,若想从根本上掰正,自然是要想法子动摇世人的想法。
老辈未必肯改,寻常百姓又忙于生计。
唯有年轻的读书人,不至于太迂腐,又多的是来日的栋梁之才。
由之入手,只一人也不可,要多人一同。
或许百年,或许千年,此界会在一代代圣贤的推动下,彻底觉醒。
黎明时分。
书生从睡梦中醒来,余光扫过窗边,瞥见一只色泽鲜艳、尾羽极长的飞鸟。
飞鸟被他的视线惊到,转身振翅而起。
书生一愣,连忙披上衣服追出去。
一路到了河边,于那水中的轻舟之首,飞鸟化作一个女子。
书生郑重地一礼,道:“李某人谢过神女点化。”
越祎乘舟顺水而下,与赤宛会合后回到了避暑山庄。
赤宛变回幼年郡主的模样,越祎则隐了身形,任凭宫中人仰马翻,慌乱地找寻“贵妃”。
如此过了几日,诸多事宜安排妥当。
阿卷催动法力,将五个生灵的神魂从凡躯中抽离而出。
越祎原本在想如何处理肉身,就见她甫一离开,肉身就自行消失了。
就像“虞祎”的神魂,消散得无影无踪。
越祎的神魂飘出了房门,就听到了着急的呼唤声:“爱妃!”
越祎回身望过去。
萧璟看清她的面容,顿时如遭雷击,惊骇地道:“是你……”
“凡人也能看到我的神魂?”
“‘凡人’?莫非你是神仙?”眼见她要离开,萧璟道,“留在孤的身边,仙子想要的,孤都可以给你。”
越祎奇道:“为何想要留下我?”
“你可相信……”萧璟不知该如何解释过往的梦境,只得道,“你可相信前世?”
未等越祎回答,空中传来一道悦耳的男声,带着嘲弄之意:“即便有前世,也不是和你的前世。师妹,走吧。”
萧璟见她向着空中的四个神魂而去,道:“仙子,可否告诉孤你的名姓——”
“我的名姓?”越祎沉吟片刻,笑道,“太祎。”
第78章 作数 [V]
神魂飘至高处,逐渐从小世界飞离。
越祎回身,望了眼小世界外层的白色光幕,见其上有个缺口,冒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阿卷道:“放心吧,没了外界法力的冲撞,自会复原的。”
句尘听不到卷轴的声音,顺着越祎的目光看了会儿,忽然抬手,一团金光凝起,向着缺口而去。
金光触到缺口边缘,那光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
阿卷不禁失声道:“你一个仙怎么会有修补小世界法则的力量?”
句尘偏头,见越祎目露诧异,道:“怎么?”
“师兄可知那是什么?”
句尘不甚在意地道:“是什么与我无关,一时手痒,就将想做的事做了。”
阿卷想到,自它留在越祎身边,已然看过不少离奇之事,也不差这一件,于是压下震惊,默念自己好歹是个厉害的法宝,定要稳重。
随即动用力量,将五个神魂带回了六界。
越祎在本体中睁开双眸,对上一双巨大的龙目。
应时见她醒来,立刻化作人形,嗷地一声抱住她,道:“你总算回来了,还骗龙说什么一个月,你自己算算这都多久了!”
越祎听着这万分委屈的语气,揉了一下他的脑袋,道:“我不在怎么反倒不开心了?没了苍韶之主的限制,你这做灵兽的不是更自在些?”
过去她与宗门的护剑灵兽玩乐时,可谓是深有感触,一到长老们闭关,那就是一群放飞天性的顽童。
虽说很可能是被句尘带得野了。
应时一噎,道:“谁说的?我分明开心极了。”
话落,就感到后领被一手揪着,拽离了越祎面前。
句尘嫌弃地松开,道:“师妹,你这灵兽平日就这么放着?不给他栓个绳索,也没有套个锁灵圈?”
“你!”
应时心中气怒,亏他还曾觉得莫余这大徒弟是个好苗子,对他寄予厚望。
结果他翻脸不认龙,故意引得修士杀自己;飞升后装模作样地过来赔罪,却是为了进小世界。
现在竟还说出如此侮辱龙的话!
越祎见他起了捉弄的心思,极为配合地颔首,道:“师兄此言有理。”
“师妹,我刚好有几件多余的驯兽法宝,你想要哪种?”
“绳索有些麻烦,还是锁灵圈吧,他这人形生得尚可,要配个漂亮的颈圈才好相称。”
“漂亮的多不耐用,不过套上两个应当也……”
应时见他们居然真的去讨论这种问题,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恼地转身,潜入了清池最底。
阴险狡诈的仙,他这辈子都不出去了!
二仙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
因在小世界待得久,神魂难免疲惫,几个仙没有多待,各自回了住处。
赤宛滞留的时日最短,没怎么受到影响,然而见越祎提不起精神,也不好缠着她,只得定好改天再聚。
越祎睡了个长觉,醒时神清气爽,顺手提着一壶仙酿,往仙泉走去。
月宫后,仙泉之畔。
越祎褪下衣物,一点点适应着水温。
待觉得差不多了,才将身形沉入,游向中心。
那处立着块光滑的巨石,顶部很是平整。
越祎背靠着石壁,手中的酒壶一倾,杯中渐满,又以法力将酒壶托到石顶。
仙酿入口,清冽甘甜,伴着柔和的月色和微凉的夜风,只觉得尤为悠然。
听到身后传来的水声,越祎愣了下,试探道:“玄溯?”
“嗯。”
因房中有沐浴之所,越祎很少来这仙泉,往日过来也会散开神识,确保没有旁的生灵。
此番从小世界出来后,她太放松了,且之前从未撞上过谁,却没想到,这唯一一次不曾探察四周,就与他碰到了一起。
一石相隔,二仙沉默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越祎又拿出个酒杯倒满,一手绕过石块,递给对方。
玄溯瞥见那截白得发光的手臂,匆忙移开了视线,不敢细看,可抬手接过酒杯时,又不免与她指尖相触。
玄溯将酒饮下,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看了眼她递酒杯的那侧,转身向着另一边而去。
谁知越祎本就是借着递手上的东西,让他停在自己左手方的位置,紧接着悄声游向右岸。
于是临到巨石另一侧的边缘,二仙打了个照面。
墨发铺散在水面上,仙泉雾气氤氲,熏得女仙眸光湿润,侧脸的水珠划过下巴,落入水中。
玄溯眸光一凝。
越祎不知该说是默契还是不凑巧,但事已至此,总不能一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