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的不错,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确实有人暗中跟随,便是现下的场面是被有意放任,但她的安全确是重中之重。
温景州也确实将她二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但他却没有动作,也没有下令,他在等,等着看她会如何选择,又会怎么做。
江九安被她的话问的哑口无言,也无言以对。因连他自己则没弄清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来到上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忠人之事,现下终有了眉目,他却因为牵连了无辜而心神不宁,那日她被抱走的一幕也屡屡在脑中重现,悔意渐深。
而现实正也如她所说,他确是只因单纯觉得有愧于她,才会再次来此要助她脱身以做弥补,可这样的话莫说她不信,换作是他恐也不敢相信。
对面的女子娉婷身姿被大红色斗篷覆盖,只露出半张在明暗交加的烟花下白皙耀眼的脸,及一双亮如此刻天上寒星的眼,
他知道她掩在围脖下的脸有多么温婉柔美,她的性情有多平易近人与纯善,他更知道她不慕虚荣自强自爱,心思玲珑冰雪聪明,
他虽与她只有短短一日的相处,可实际他却已认识了她快有一年之久,这个女子也在他的心中不知何时已不仅只是一个筹码,
他不知自己是因对她生了隐约好感,还是因对她的愧疚不忍,才让他宁愿冒着被抓到,且功亏一篑的风险来找她,
他知道以那人的行事手段,及他当时以他心爱的女子为质之举,定已惹恼了他,待事情了结后,他定也会找他清算,
而那日他最后的警告,便是在告诉他若不离得远远的,甚至于不论他在哪,他早晚都会落到他的手上,更何况他现下是主动送上门来,
江九安忽然仰天长叹,想他行走于世向来潇洒干脆,更是言出必行,信守承诺,似现下拖泥带水实则已行毁诺,引人唾弃之事,更是从未有过。
虽因了一个女子坏了他的名誉,及这两年来所付出的心血,实在是鬼迷心窍且不分轻重,但怎耐他就是一直耿耿于怀,若不能将此事了结,怕是他所为之事成功,也实是轻松不起来。
与其背负内疚得偿所愿,不如光明正大披荆斩棘。
虽面容隐在伪装之下,但再看向她时的双眼却已豁然灼亮。
“南姑娘所言极是,你不信我也都是我自作自受,但你也应知此地不宜久留,于我现下所为,我只能先以问心有愧暂作解释,待脱了身后定再向你郑重道歉,只不知你可还愿再信我一次?”
附着冰雪的小坡之上一片冷肃,除偶有寒风呼啸而过,便只有不远处的烟花仍在不停绽放,
虽披着斗篷,也握着暖炉,但在没有任何遮挡物的旷野上待了会,仍觉寒意遍升,
南榕轻轻呼了口气,眼眸毫不避讳的四下打量了下,现下虽看起来一切平静,她出来已有一刻多钟,不论温景州有何打算,此时也应该有所动作了。
她转眸看向对面眼神诚恳灼亮还在等她答复的男子,缓慢而坚定的摇摇头,也许他可能真的觉得心怀愧疚,才会不惜自毁约定想来帮她,但可惜,不论他所言真假,那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她既不信任,也不需要。
“我还是那句话,若江公子不欲打算再以我为质,我便要离开了,”
该看的也看了,该知道的也知道了,确实已经没有再在这寒冷的冬夜委屈自己的必要了。
南榕伸出一只手,扶了扶围脖,白色厚底鹿皮靴轻转迈动,便无任何防备的在他静默的注视中转身离开,
只在与他擦身而过时,看着远处逐渐接近的灯火,语气淡淡随口一言:“给公子一个忠告,再不走,你可就走不了了。”
江九安处世丰富耳聪目明,自是早她之前便发现有人靠近,但此刻他更有兴致的确是她波澜不惊的态度,及似是好心的提醒,
只从她敢欲独自出行一事,他便知道这个女子看似面柔实则果敢,且极有主见,而从她自始至终都极其平静的态度来看,她从一开始便没有要跟他离开,或是需要他的帮助的意思,再行劝说已毫无意义,
眼看火光愈近,江九安也再耽搁不得,只深深看了眼步履从容与自己渐行渐远的女子,忽地压了声说道:“我知姑娘眼下处境最需什么,若需用得,可在清平寺内最盛的梅花树上取得,我便在此祝姑娘无论作何,都能得偿所愿。”
*
跟着自己一道出来的人躺在雪地上,南榕不可能自己一走了之,
寒冷的低温,及刺骨的夜风已将她身上的热意迅速带走,在火光将眼前之地照亮时,她停下来回走动的身子侧眸看去,见到来人时蓦感如释重负,冰凉的脸颊僵硬的牵起抹弧度,声音冷得发紧又小道:“你终于来了。”
第60章 [V]
温景州未说话,也似没有看到地上躺着的人,更未问她发生何事,只抬手解下厚裘大步上前将她紧紧裹住,而后便将她打横抱起紧紧抱在怀中,快步踏入早已燃了丝碳的车厢之内。
热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时,南榕紧绷的身子反而蜷得更紧了些,她屏着息长长深吸口气才缓缓放松下来,
脖间系着的已被呵气与寒意浸湿的白毛围脖先被取下,脖间骤然空档,让她下意识微缩了肩,披在身上沾满了凉气的斗篷也被紧接着取下,脚上穿着的极为保暖的鹿皮靴也被人一一脱下,
仅穿着棉袜的冰凉双脚骤感一松,她条件反射的蜷缩了下,下一瞬,便被人轻托放在暖意融融的脚踏上,脚背上也同时加盖了层厚毛绒毯,身子也重披了件干爽温暖的轻薄毛毯,
冰凉的双手中被放入一只温度适中的暖炉,冒着热意的蒸汽熏柔了僵硬的脸颊,她启唇将送至唇边的热茶慢慢饮下,直待细细的热流流至胃腹而后蔓延全身,体温回身后,才蓦地舒然的放松了身体,轻轻喟叹了声。
温景州放下茶杯,垂眸看着她被热气氤氲濡湿的眼睫,骨节分明的长指跟随心意轻轻在那拨弄了下,冰凉的水意自指尖倏地传至心底,
见她因沾了水意更显清澈干净的瞳眸疑惑抬起看来时,蓦地心尖发烫,弧度分明的喉结忽地滚动了下,
静邃的眸中浓稠如墨,他如被蛊惑了般俯下头去,以唇代手将那双眼睫上的水珠吮去,温热的唇滑过纤挺精致的鼻,最后落在温软微凉的双唇上,只稍作停顿温柔缱绻的摩挲了瞬,
而后蓦然气势突变,灼热的手掌将柔软的身子紧紧扣在怀里,掌在柔滑细颈的手游刃有余的托着她承接他的力度,直至亲密相贴的凉滑脸颊逐渐发烫,扑在面上的清浅的呼吸变得急促而重,他才意犹未尽与她分开。
南榕微闭着眼,殷红的唇微张贪婪的呼吸着,几息过后待气息渐渐平稳,脑中轰鸣的杂音平复,她眸中含潮的暼了眼近在咫尺气定神闲的男子,未发一言便欲起身,却身子刚有动作,便被人一力镇压下来。
“坐着,”
清淡的两个字落下,却因身体感觉到的不同之处,显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汹涌。
南榕上过生理课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却怕弄巧成拙,只能忍着如坐针毡不敢再动,便连呼吸都不自觉又屏了住,脑中却转的飞快,稳下气息,想说些什么来打破现下灼热暧昧涌动的气氛。
温景州知她抗拒,也不欲在车上如此随意就如何了她,且他本就不重□□,方才的情不自禁也被强大的自制压下,身体的异变也随之逐渐平复下来,瞬息间,清俊的脸上已重复淡然,
“方才出了何事,”
“我遇见了一个人,”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对视了眼,
温景州神情未变,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了她此刻丰满殷红的唇上,温声问道:“人也是他打昏的?”
南榕皱了下眉点点头,神情似厌似烦,“是江九安,”
“哦?”
温景州头次有些拿不住她的心思,却是不动声色的随她的话皱了眉,而后微离她些许重将她迅速打量了遍,方语气莫辨道:“我已应他所求,他还来寻你,事不可再,”
而后眉宇微沉轻敲了下车厢,对外吩咐道:“去令京畿卫捉拿刺客。”
“是大人!”
对他的安排南榕连眼皮都不曾颤动一下,他本就对一切了若指掌,再做隐瞒无非平添笑话,也不等他再明知故问,便似有轻嘲的笑了声:“你猜他此次来寻我,意欲为何,”
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却仍要以身犯险来找一个被无辜利用的女子,要么是内疚难安,要么便是欲壑难填,
而一个男子长久暗窥一个貌美的女子,便是暗生情愫,也不足为奇。
温景州心知肚明,略作沉吟道:“此事确是我大意所致,他既能在此找到你,便就证明已又在暗中观察数日,而将下人打晕,却任你毫发无伤等我前来,”
他看着她,眸深若海,缓缓说道:“此举不像故技重施,倒似另有所谋。”
南榕微抬眼回视着他,直接了当道:“他说于心有愧,愿圆我心愿作为补偿。”
她微弯起唇,明净的眼眸内却是一片澄静,“一个利用我,处心积虑萍水相识,又以我为交换换取私利之人,他所谓的愧疚真心几何,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又怎会重蹈覆辙。”
她的语气轻柔淡淡,似是有感而发,又似是意有所指,但说完后,她便垂下眼帘,稍稍恢复了温度的手指落于腰间手臂,力度不大,却能让人感觉到她坚定的态度。
“我有些累了,先休息一下,待回了府中再叫我起来吧。”
她哪里是累,而是因此想起先前二人的芥蒂才忽地兴致索然了吧。
温景州看着她侧躺在榻上的玲珑背影,幽深莫测的眸却显出些许柔色,他站起身取下屏架上的毛毯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旋身在榻边坐下,握住她轻放在颈边的手,
感觉到掌中的纤手为不可查的僵了下,莹白的脸颊却如睡着般安然美好,唇角微勾,似自语般低声喃语:“南儿所愿自有我来达成,昨日已逝,未来可期,睡吧。”
*
待怀中人气息绵长陷入深眠,温景州轻轻抬起护在她腰背的手,动作极轻的翻身下床后,再次回眸看了眼床上背躺着的纤纤身影,见未惊动她才轻放下床幔随手取了衣物披身走出。
温府甚大,但主子不多,偏院中便有诸多的院落无人居住,而此时便临时作了看押之处。
见到被人迎入屋内的清雅男子,江九安并不算意外,只是此次轻易便被抓获,已令他明白先前几次脱身都是他有意放任,且一直以来他的所作所为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么他与南姑娘几次暗中碰面想来也定是他故意放任了,想到此他不由庆幸她的谨慎,否则这个心思深沉连到自己的女人都几番试探的男子,若看到她最后与他私逃,不知会如何震怒。
“怪道温大人如此年纪便身居高位,深谋远虑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令人佩服。”
温景州并不理会他的明褒暗讽,只偏头示意了下,左平便会意的取出一物走到灯下,显露在有心人眼中,
“......”
“江公子如此做,是要自毁约定吗,”
江九安压下心惊,脸上玩世不恭的笑也倏然敛下,“温大人此话何意,我以贪官贪赃枉法之据来换取为闫家翻案的机会,那账册据实为真,何来毁约一说?”
温景州此方淡淡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轻笑了声:“是真是假,自由我来评说,”
“你--”
“还有,”
温景州倏地冷下眼,神情漠然的看着他:“在我这里,机会从来只有一次,而你显然并未能把握。而有的人,能看一眼,已是你三生有幸,明月高贵,岂容得你觊觎。”
江九安被戳中心思,又是被比他强大,此他拥有得多,还被对方擒为阶下囚的男子如此示威,只倍觉羞辱,
然他的信条中,也无知难而退一词,
“与其警告我,温大人不如自省,明月高贵,又岂是你靠着强迫蒙骗的手段便能摘落的?而若温大人要公私不分,公报私仇,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无话可说。”
温景州站在门边看着被缚于内侧笑容略有挑衅的男子,并未觉得恼怒,也不觉激怒,只意味不明的淡淡看他一眼,便再不理会转身离开。
“大人,此物可要销毁?”
夜风清冽让人倍觉精神,温景州似不觉寒冷般微仰头看着静谧星空,半晌后,他收回眸,转而看了眼左平手中的东西,
“放回去,”
“是!”
第61章 [V]
崇宁三十九年二月四日,天子旨意皇子离都之日,有阴,无雪,
清平街乃上都主街,自皇宫门前直通城门,其路之长,街头不见街尾,街面之宽,可同时容纳三辆马车并行而不显拥挤。
然今日,这甚为宽广的街道却仅能空出不足两辆马车并行的空地,左右两边已尽被翘首以待的百姓里外三层的围挤着,整条大街上喧声如潮,水泄不通。
而此时,城外也早已林立着身穿官服等候送行的朝臣,温景州领天子口谕代为送行,修俊挺拔的身姿立于众人身前,倏忽而来的冷风卷起蓝如湖海的大氅,衣袂飘飘,墨发轻飞,愈如谪仙临凡。
幽深莫测的眼眸随意环顾了眼被京畿卫拦在身后人头攒动的百姓,大氅下负在身后的双手不为人知的摩挲着手中一物,
瞥见隐在人群中的人打出的隐晦手势后,手中的动作蓦地一顿,恰听到身后有人小声提醒马车出城时,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将手中之物从容收入腰间,便带着一众朝臣向步下马车的皇子而去。
*
清安寺距离上都约有十里,听闻平日来此的百姓也是多如赶集络绎不绝,然今日因皇子离都一事,远近百姓大多都去看了热闹,倒是让南榕落了清净。
她虽不信佛,却敬佛,留了跟随身侧的婢女在大殿外等候,便自己入了佛前虔心拜过。
南榕本还想自己这异世之人会否如书中或影视中那般入寺便能遇得高僧,再得一番高深莫测又能拨开云雾的警醒之言,可当她在这偌大的寺庙漫无目的的游转,却除了见人见礼的沙弥,并未见到任何有高僧之姿之人。
暗笑了自己自作多情时,脚步却正停在寺中一片小梅林之外。
那颗最盛的梅树也不需费任何力气便纳入眼中,她不曾直接寻它,而是如方才一般闲庭散步的走入其中,纤长白皙的手指微露指尖,自第一颗梅树一直抚到尽头,而后又折返回来,不时会停下在开得较好的梅树前流连静望,如此循环,看似单调,却也令人看得出她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