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门被重新关上,连今瑶扬起的唇角也慢慢耷了下去。
她望着面前两碟油星不见的素菜,看上去还没有避华寺的斋饭好。她伸手将它们收去一旁,她不会吃的,因为她还不饿。
今日中午父亲回府后,便命厨房用心张罗了一桌好席。用饭时父亲不住的给她碗里夹肉,劝她多吃些。那时她尚不知吃过这顿饭后,就要被送进宫来了。
如果知道,她可能根本吃不下。现在想来,那顿饭更像是断头酒。
默默走到小柜前,连今瑶翻过一面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
平日里不开心时,她便会照镜子。因为每当看见镜中清雅秀媚的脸蛋儿,她心情便会好上一些。她也喜欢换位而思,体会六皇子每回见她时的感受。
只是这回照见自己,她却像见了鬼一样惊恐的瞪大双眼!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脸上竟有几道墨迹!
她抬手擦,非但未能将那墨迹揩去,反而越抹越脏。反过手掌来一看,原来手上沾得也到处都是。
再一想,定是先前团那纸团时,纸上墨迹未干。
想到自己这副狼狈德性被先前的宫女看见,连今瑶又是一顿闷气。边找东西擦脸,边不住嘴的唧哝着:“温梓童!温梓童!”
而此时正开心的吃着冰豆花的温梓童,也极应景的打了两个喷嚏……
“姑娘,是不是冰到嗓子了?”身边椒红急急询问。
素容赶紧去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温梓童:“姑娘快喝口热的压压。”说完又斜剜一眼椒红,嗔怪道:“都是你!姑娘贪凉你便由着,还听话的去做冰豆花!姑娘这身子才好了几日啊,哪经得住这么折腾?”
“好了好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椒红懦懦的认罚。
温梓童压下一口热水,才笑道:“不过是打个喷嚏罢了,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说罢起身往里屋走,“好了我也倦了,你们也早些回去睡吧。”
两个丫鬟将床铺收拾好,伺候温梓童歇下,这便吹熄了灯回自己的房间。
温梓童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觉得她们不会再折返了,便立马又坐起身来,将点灯橱上的一盏小灯点燃。然后从床下翻出针线笸箩,拿出上回绣好的那条青竹棉帕看了看。
先是以绣针代笔,沿着心中纹路大致描摹一番,之后她便动手,挑出几种深浅不一的黄色绣线,在那帕子上又加工了一番。
直到鸡啼过二遍,院中清辉已淡,她才将线咬断,重新看了看那条帕子。碧绿青翠的竹子夹缝间,窜生出一簇鹅儿黄的重瓣小花。嫩黄叠翠,雅致非常。
温梓童盯着那簇小黄花便笑了,不知他能否看出,这就是他上辈子总送她的百日菊?
想到这儿,她莫名羞涩,下意识的将帕子捂在心中。过去她看不上这不起眼的小野花,如今却是宝贝的紧。每一朵,都寄付着李玄愆对她的顾惜。
只是笑着笑着,温梓童却又蓦然一滞。细眉渐渐凝起,她开始犯起愁来。
帕子是绣好了,可是如何送给他呢?
以他们现下的交情,若是直接让丫鬟递物,只怕李玄愆会当她轻浪浮薄,有攀高谒贵之心。
第33章 心意[V]
清月入户,温梓童吹熄了床头灯烛,平躺下时手里仍攥着那方帕子。只是手劲儿又不敢使大,虚虚握着,生怕压出褶子。
月色穿过绮窗,当屋洒下一小片清辉,将那窗棂的影子投得老长。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若是不让李玄愆知道是她送的,那就好安排了。
其实她绣这帕子本也不是为了表明心迹。饶是心中早已百转千回,可此时远不到成熟时机,对李玄愆而言她还只是个生人,好感需得慢慢培养,不能上来就吓到了他。
她送他帕子,只是单纯想为他做一点儿什么,哪怕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李玄愆收了,她便会觉得自己于他也并非毫无用处。起码他用着她亲手绣的帕子。
想到这里,温梓童就释然了许多。
李玄愆不知是谁送的也没什么不好,她再面对他时便不会忐忑。
想通此节,她便沉沉睡去。手里那帕子好似有安抚人心的功效,温梓童这一觉睡得格外酣甜。
*
翌日天色微明,贤妃便起来侍奉圣上盥洗更衣。
待圣上去上朝了,她才收起强装出的精力神儿,兰花手背虚掩着口,打了个哈欠。随后一脸倦怠的绕回屏风后,打算去睡个回笼觉。
两名贴身女官伺候娘娘重新宽衣就寝,其中一个叫秀珠的边为娘娘褪着袖子,边出言关心道:“娘娘可是昨夜又没睡好?”
贤妃轻叹了口气。近来为给亲儿子选妃的事劳心耗力,贤妃白日筛选画像身家,夜里伺候好皇上自己却久久不能成眠,心中总忧思着这些事。
宽好衣她靠在雕花床背上,双眼空洞又疲惫:“待哪日寻到一位中意的六皇子妃,本宫才能好好歇上一宿。”
本朝自民间到皇室,皆奉行先成家后立业的章法。她的桓儿明年便要及冠,必须及早选定下一门亲事。若封爵时仍妃位悬虚,那便要落了笑话。
其实她未雨绸缪,早年前就曾做过安排,只可惜那姑娘福薄,焚香拜佛时被香火灼了脸,便入不得宫了。一时间这事儿变得棘手起来。
加之近来皇上身体不如去岁,该是到了思量立太子的时候。所以贤妃便更急着将儿子亲事定下,好全身心的投入到更大的竞逐中去。
听娘娘这样说,秀珠眼中掠过一道精光,掩下后佯作随口提起:“娘娘还不知,昨夜太极殿降了吉相。”
果然这话引起贤妃一丝猎奇,暼过一个眼神:“哦?是何吉相?”
秀珠便将昨夜太极殿红光万丈的事娓娓道来。
贤妃果真提起了精气神儿,脊背离了软靠板直的坐着,心中想起当年先皇后初次入宫时,便是当晚天降吉相,圣光万道。太后招来钦天监,对着星象一通占卜后,直言:“有凤来仪。”
便因着这桩事,太后就选定了先皇后。
贤妃微微拧眉,心下也犯起疑窦:果真有天命之说?某些人真的自打娘胎出来就属凤命?这样的化,若能选立这样的女子为桓儿的皇子妃,岂不是能助他攀上至尊之位……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反正选谁都得选,指不定那早前选好的姑娘突然被香火灼脸,便是天意!
“昨日都有什么人入了宫?”贤妃一本正经的急急追询。
秀珠先是装傻,故意说了几位几位大臣。贤妃蹙额打断:“谁问你前朝那些老匹夫!本宫问的是女子,未出阁的女子!”
秀珠眼珠子一转,便笑道:“奴婢听说昨日过午,连尚书的千金入了宫。”
“连今瑶?”贤妃挑眉,这姑娘她倒是记得。那日先是听闻她与温家几位姑娘大打出手,之后午宴又见她与温家四姑娘一同献舞,故而印象颇深。
秀珠忙点头确认:“是。”
贤妃接下来又问连今瑶入宫作何。秀珠虽不敢扯谎亦或瞒报被罚去惎悔斋誊写经书之事,却避重就轻,周全偏帮了几句,算是没令连今瑶形象太过狼狈。
秀珠常年伺候在贤妃身侧,六皇子便时常唤她问问母妃日常。故而待她算不薄,常给些金银赏赐。
前阵子得知母妃为自己挑选皇子妃,李桓吩咐秀珠寻机在娘娘面前提提连家姑娘的好,潜移默化的加深些印象。
其实除了六皇子,连家也托人给秀珠示过几番好,尤其是昨日连今瑶被罚入宫,连尚书更是托人塞了不少好处给秀珠。盼着她能在贤妃面前美言几句,以冲抵连今瑶的过错。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何况是两头得好的事,秀珠更是不敢怠慢。今日得了机会便好一通旁敲侧引。
只是想起上回别宫的不快,以及这回落了把柄被罚,贤妃对连今瑶实在掀不起什么好印象。不过想到她头回入宫便天降吉相之事,又觉表皮上的印象也不那么重要了。
贤妃正想传连今瑶过来再瞧瞧,可尚未启口,就听一直缄默在旁的兰心也开了口:“娘娘,其实昨日进宫的不止连家姑娘,还有温家姑娘呢!”
一听这话,贤妃又迷惑了,问了问温家姑娘又入宫作何,兰心一一回答。一旁的秀珠却是气的红了眼,频频给兰心甩眼刀子。
经兰心一说,贤妃自然又按下传召连今瑶的心思,从长计议起来。
两名女官伺候娘娘歇寝,双双退至屏风外,然后对着剜眼刀子。
兰心虽没拿谁的好处,但却看不惯秀珠在宫人中一手遮天,故而此次看出秀珠的心计,就偏要坏坏她的好事不行!
两个女官的交锋,吹熄了连今瑶刚刚重燃的一丝机会。此时的连今瑶正哈欠连天的伏于案前,抄着经书。
并非她起的早,而是彻夜未睡。
她着急出去,于是不眠不休,熬灯点蜡的誊写。
昨日此时她还神采奕奕的随母亲去郊外上香,如今却神郁气悴的似个病秧子,熬得眼下一团乌青。只是写了这整整一夜,也不过才抄完最薄的一卷。
看看不远处的书山,她拿着手中这卷比照了下,更加玉惨花愁。那里随便一个卷轴都是手中这卷的两倍之上。
半日加一夜才能抄完一小卷,那全本抄完也要一百多日!然而她不可能焚膏继晷,夜夜不眠。
照这样,也不知何日才能重获自由身……
就在连今瑶因前路迷惘而愁闷时,温梓童也正坐在秋千架上,掰着手指算日子。秋千有一下没一下的荡着,她在心里仔细筹划。
下月便到浴佛节了,届时皇上会指派一位皇子代表皇家,去隆云寺观礼。
温梓童记得上辈子自打李玄愆及冠,这类庶务便皆交由他操办。李玄愆难得出宫一回,浴佛节便是个送帕子的好时机!
只是隆云寺作为皇家寺院,位处皇城内,也非闲杂人等可随意出入。不过温梓童还是很快想到一个可以混进去的法子。
那日一早,会有花车载着佛像绕皇城一周,分香汤、缘豆与百姓,以佑国泰民安。而为花车护行的,除了寺中僧人,还有一百名善男信女。
这些善男信女皆是信徒自愿,但凡身家清白的未婚男女均可报名。且由衙门的人负责招募,稍予贿赂,她想混进去并不难。
正想到此处,温梓童轩轩甚得的笑着,就听见椒红的声音隔窗传来:“姑娘,该回屋服药了。”
这话一落,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当真,温梓童就觉有一股子涩苦的药味儿透窗飘来……䧇璍
她吸了吸鼻子,悻悻的嗔椒红一眼。旋即又勾了勾手指,不怀好意的笑道:“你先过来,我有个差事要交待你去办~”
正翘首在绮窗向外望的椒红,闻声不禁心下一凛,隐约觉得又会是桩像前两日那样的差事。
不过她也只能乖乖过去,听命行事……
*
随着夏日渐长,姑娘们的裌衣罗袖也日渐单薄起来。有了念想,日子便似流水般一日一日过得极快,转眼就到了浴佛节这日。
今日不仅温梓童起的早,温家其它人也都早起食斋焚香。
几位老爷虽无公差在身,手头却多少都有些庶务应酬,陪老夫人用完斋便出府办事。各房夫人则令小厮备好车马,带着自家姑娘去郊外寺庙。一来焚香礼拜,二来也去山间踏踏青。
老夫人腿脚不甚灵便,是以不喜去人多之处,只在自家佛堂里上了两柱香,为一家老小祈过平安,便又回自己院里歇着。
待所有人各归其位,温梓童也带着椒红和素容两个丫鬟,乘着马车出了府。
适才二婶母三婶母都问过她,是否愿随她们同行。不过那语气听过便知是客套,温梓童自然婉拒。
路上椒红为她重新梳拢了发髻,又换了外衫。今日是要去伴佛护行,打扮得太过招展自是不好。
待到了地方,温梓童带着两个丫鬟下马车,与早已恭候在此的其它信女们汇合时,衣着妆饰丝毫不显突兀。
当花车缓缓自永成门驶出时,看热闹的百姓已将皇城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花车前有衙门的人执着水火棍开道,很快便在人海中隔离出一条通畅的道路。花车缓慢行驶,一路畅行无阻。列为四队的善男信女们紧随在花车之后,男的手里抱着玉壶,女的胳膊上挎着小竹篮。
篮子里装的是煮好的缘豆,不时抛洒一把在人们头上,大家热情迎接。抢到豆子的当即便投入口中,将这福气及时收好。
玉壶里盛的则是香汤,不时有百姓伸长了胳膊递过一只碗来,他们便将香汤倒一点进那碗里。
第34章 送帕[V]
花车正中是一个鲜花扎成的花亭,其里供奉着一尊铜佛。四角则是四座莲花台,其上盘坐着四位高僧,不断敲打着木鱼,一路诚悫颂经。
跟随在车后的善男信女们,分发的香汤乃是由白檀、沈水、芎藭等数十种名贵香料,配糖水煎成,名曰浴佛水。饮用可驱邪袪秽,法喜满溢。
缘豆也是添福添缘的好东西,是以来讨要的百姓越来越多。
起先温梓童尚为这场景动容,觉得有趣,挎着满满一篮豆子也不觉疲累。可走了一段路后,便有些疲惫了。
谁让过去的年月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娇养在高门大院的侯府里,就是更为闭塞的宫中。体力非但与那些平日苦修的佛众不能比,就是椒红素容这种丫鬟她也比不得。
行了三里路后,她就累得双腿发颤,胳膊上的半篮缘豆也成了负担。
一旁的椒红自是看得出来,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将自家姑娘的篮子拿来自己提着。于是便大把大把抓起温梓童篮里的豆子向外抛洒,很快便将余下的半篮子缘豆提早清空。
温梓童瞥她一眼,主仆二人暗自偷笑。
身上少了累赘,温梓童便能跟上队伍,终于坚持着走到皇城东边的永辉门,然后自那道门入了皇城。
皇城虽比不宫城禁得严,却也鲜少有平头百姓在此闲逛,故而花车队伍不像之前行的那样缓慢。用了不到两柱香的功夫,浩荡的花车队伍便抵达了隆云寺。
慈眉善目的皇家寺院住持,早已头戴毗卢冠身披素霓袈裟,携数百弟子虔敬候于寺院大门内。
待载着佛祖铜像的花车一入寺门,他们便双手合十着跪地恭迎。
霎时间,几百个光头在烈日骄阳下,贝联珠贯的排布齐整。让人只觉光芒刺目,晃得睁不开眼睛。温梓童头回见这等场面,颇觉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