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每每用饭太夫人总是神情恹恹,似病了一样,用不了几口便提早离席。温梓童明白,祖母这是在生她的气。
那日贤妃召见,中官来报时收了好处,便私下将贤妃的意思提前交待给了祖母,是以祖母认定贤妃召她入宫是要撮合她与六皇子。
可是贤妃高拿低放,那日根本未作任何表态,让祖母心中的临门一脚落了空。祖母便疑心是她不够机灵,出了差错,才致使贤妃娘娘临时改变了主义。
不过温梓童也不多在意祖母的心思,每日只依例晨昏定省,却也不肯多说一句题外的话去哄劝。
直到这日,上回收了好处的中官又来了府上,入堂一见太夫人便露出报喜的表情:“给老夫人道喜了!”说着,急急将一张贴子递过来。
太夫人眼已有些老花,看不太清上面的小字,就听那中官慢慢道来:“时值盛夏,暑气渐渐高张,再有十几日便到了圣上移驾宣城避暑山庄的时候。今年咱们府上的乡君也是名字在列的!”
一听这话,太夫人原本昏花的两眼立时如枯灯复燃,目光炯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我们童儿也在列?”
中官笑笑,解释道:“原本乡君确实是不够位格,去不了的。不过今年的随行名单乃是由贤妃娘娘所拟,贤妃娘娘格外喜欢乡君,说是许久不曾遇到这样投缘儿的小辈,想多亲近亲近。于是啊便开了恩,破例让乡君也随行。”
“哎呀,这可是大喜事!大喜事啊!”太夫人连道两遍,这才想起自打中官进门,还没命人奉茶,于是急忙招呼。中官却道还需及时向娘娘回命,又拿着新得的赏钱喜滋滋的离开了。
太夫人立马命人去请四姑娘来。将这好事告诉给温梓童后,温梓童却有些迷惑。
上辈子她确实也在贤妃的偏帮下随行去了,只是那时是因着贤妃第一次在瞻月宫便相中了她,之后很快就议定了这门亲事,才准她同行。
可这辈子轨迹完全不同,瞻月宫她近乎是绝了贤妃的念头,贤妃怎的还会准她同行?
见孙女听完消息就怔在那半晌未表态,太夫人笑着打趣:“可是给你高兴傻了?”
温梓童便即敛了面上疑惑,附和着祖母笑笑:“孙女的确未想到能得贤妃娘娘如此厚爱。”心里却道,避暑山庄她虽无兴趣,可宣城她却是心心念念想要去的。
母亲和大哥皆移居宣城多年,可祖母几番拦阻使她见不得。上辈子她虽也跟着帝驾去了宣城,却是一心在李桓面前维系娴静驯顺的品性,不敢私自离开山庄,去见母亲和大哥。
可是这辈子她没有了那些无聊的包袱,无论如何也要偷溜出山庄去见一见母亲和大哥,还有那刚出生的小侄儿!
有了这想法,接下来的日子温梓童便极其配合祖母的心思。不论祖母给她裁衣还是制首饰,她皆满心欢喜的接受。
想着很快便能见到母亲、兄长、以及未曾谋面的侄儿,她只盼着时间过得快些快些再快些才好!
一但心中有了盼头,每日便过得格外忙碌。宣城虽也算繁庶之地,却比不得京城,许多京城特有的新鲜东西,温梓童都仔细打包好,希望带去宣城到时给母亲用。
京城的气候也是一日热过一日,待到出行这日,已是火云如烧,赤地千里。
这会儿,温梓童正与后妃皇女,达官贵眷们,一同站在烈日下恭候圣驾。因着此行是伴驾,是以即便日头再烈,也没人敢穿得太过单薄。依旧是中衣外衫不敢削减,一个个被暑气蒸得面颊泛红,遍体生津。
终于有帝王仪仗的鼓点响起,众人知是圣上来了,纷纷下跪行大礼恭迎。
伏跪成片的人群中,温梓童在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借着众人遮掩之便,她悄悄抬起一点头看了眼皇帝的方向。
今日的皇帝着一身明黄色的衮龙袍,其上绣着五爪金龙,盘踞于蓝天白云之巅,好生威武。身后跟着的几位皇子也皆是玉冠锦带。
视线在几位皇子身上扫过,温梓童的眼中闪现一抹失落。
她早知李玄愆应是不会去的,上辈子他便没去。只是在来此之前她还心中有那么一丝丝期许,希望有奇迹出现,他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嘴角微弯,她自嘲的笑笑。
随后又安慰自己,即便此行没有李玄愆的相伴,可到了宣城她便能见到最想见的人了,又有什么好失落的呢?
螺号渐起,皇上登御辇,除贤妃与皇上共乘一车外,其它众妃与公主也纷纷上马车。最后温梓童也回到自己的马车里。她的车跟在皇家车队的最末,再往后便是被甲执锐的禁卫军。
车队缓缓行进,温梓童撩开帘幔看一眼身后的皇宫,口中轻喃一句:“三个月后再见。”说罢便将帘幔放下,端坐好。
只是端得正坐姿,却端不正心态。莫名的,这趟她期盼已久的远行,竟突然变得不那么期盼了……
而此时的宫城内,正有另一件事悄悄进行着。
因着贤妃娘娘与六皇子皆伴驾出宫,整个承娴宫便成了暂时无主的宫殿。既然主人不在,这便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李玄愆命人寻了适当借口,将承娴宫的宫人暂时调至别处帮工,而他则亲自带了一队人入承娴宫。
他大手指着前方一挥,下命道:“将所有衾枕湘帘、席簟床褥、帐幔帷幄等,皆带走!”
侍卫们领命纷纷去收集,他则在贤妃的寝殿内转了一圈,所有的细处皆未放过,哪怕是个铺在方几上的小布垫,也命人收集起来一并带走,送去给赵太医查验。
就在侍卫们忙得差不多时,何公公回来了。
今日皇帝出行,李玄愆本应同行,可是他偏偏想借着这个时机查清楚贤妃有无害君之行。于是佯作生病,临阵变节。只派了何开前去观望父皇出行是否顺利。
“一切可还顺利?”他指挥侍卫搬挪的间隙,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毕竟帝王出行声势浩大,随行禁卫军上万,又能有什么意外发生呢?
何公公答道:“回殿下,一切顺利……”
何公公这话虽寻常,可语气却有些耐人寻味。李玄愆隐约察觉出不对劲儿之处,侧过脸乜他一眼,果然见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遂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何公公也不知这事当说不当说,但想起前几回殿下对温家四姑娘的偏护来,又觉得该说。于是便小心翼翼的回道:“殿下放心,圣上一行并无任何不妥。”
“只是……只是奴才刚刚瞧见,温家的姑娘竟也在伴驾随行的队列里。”
原本并无太多在意的李玄愆,一听温家的事,立马眼中闪过两道精光,既而眉头一锁:“温家四姑娘?”
“正是。”何公公答。
一时间李玄愆面上的表情突转复杂,说不清是意外、惊诧,还是生气、暴躁。只见眉间频蹙,似是有诸多不解想问,却又只嘴巴动了动,便将话咽回去。
他自然是想问温梓童一个乡君,为何会去伴驾避暑山庄?上辈子她虽也去了,可那是因着她与李桓定了亲,自然身份不同。这辈子又凭何会去?
不过他也知道,问何开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于是转身宽袖一甩,“备车!”
第44章 幽会[V]
临时起意要随驾去宣城,虽则李玄愆没有太多要带的东西,但总得命人收拾上几套骑装与便装。再者还需交待好承娴宫搜罗来的那些东西相关查验。
待这些都办完,皇帝的车队已然出了皇城。
李玄愆命马夫一路快马加鞭,才终于赶在车队出京之前追上。
队伍最末的禁卫军一看追来的是四皇子的马车,便即自觉让出一条通道,护送四皇子的座驾汇入车队。
李玄愆所乘马车最先追平的,自然是温家的那辆马车。在一众皇家制式的马车中,温家马车自是格外醒目,李玄愆一眼便认出。
长街上,两驾马车并行了一段,李玄愆撩开窗帘看向隔壁马车。
因着突然有旁人的车架插入并行,温梓童也是有些不解,故而也撩开帘幔向隔壁看去,却正巧与李玄愆对上。
四目相接的一瞬,温梓童不自觉就打了个激灵!
他怎么来了?他不是不去的么?霎时间无数问题在脑中闪过,可她却无法问出口,只带着满腹的狐疑将帘幔落下。
她不想让李玄愆看到她如此惊慌失措,面红心跳的样子。
李玄愆却是唇角微微一勾,轻笑一声,拉着打了个手势,马车便加了速度继续追赶前面的车驾。既是临时决定追来,他总要先同父皇说一声。
他的马车一直追到打头的御辇之后,强行并入,紧紧随在御辇后面行进。他的马车自不能越过父皇的御辇,便是并行也是极大的不敬。
是以伴在御辇旁的护卫便上前禀报,“皇上,四皇子的马车追来了。”
隔着车窗宣孝帝听见这声禀报,当即龙颜大悦,喝令停车。车队驻下,李玄愆下车上前行礼,父皇让他上车,却命贤妃退去后面的马车随行。
贤妃下车时面色不太好看,出行时还觉高众人一等的优越感,顿时消散殆尽。
换了位置后车队继续前进,宣孝帝既惊喜又不免担忧的看看儿子面容,关切道:“沭儿,你可是觉得好些了?”
李玄愆平和语气中夹带着两分尴尬的应道:“自父皇出行后,儿臣觉得不能伴随父皇身旁于心难安。之后没多久竟觉得不适感稍减,想是上苍动容,于是立马命人备了车马,追行而来。”
“好,好!”宣孝帝拍了拍儿子肩膀以示褒奖,内心喜悦无以复加。若是他的沭儿不能一同前去,纵是带再多的后妃与皇子,也总觉得至亲不在身边,此行便少了许多意味。
李玄愆附和着父皇干笑两声,又想问温梓童为何会来,可是怕父皇提早猜透他的心思,便有意将话绕了绕。
“对了父皇,儿臣一路追过来时,竟见车队末尾还有辆宫外的马车,不知是何人的?”
宣孝帝稍作寻思,便想起贤妃此前确实请示过这事,心里也有几分印象,便道:“是平阳侯府温家的姑娘。上回别宫时遭了罪,贤妃于心不忍,便提议此行破格捎带上她,也算是个偿补。”
说完宣孝帝沉吟片刻,又道:“朕看着,贤妃八成是相中了那丫头,打算将她配予桓儿。”
李玄愆用力咬了咬后槽牙,这才忍住,没将那句“她敢”说出口。随后尽量放平语气试探了句:“父皇感觉如何?”
“嗯,不错。”宣孝帝捊了捊胡子,点点头以示认可,“温家那丫头姱容修态,丽质天成,容色上确无可挑剔。且身家简单,日后做了皇子妃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父皇就不觉得奇怪?”李玄愆微微探身,做出狐疑状:“贤妃对六弟向来期许颇高,怎会安于让他择个这样平庸的姻家?”
虽说天家父子与寻常父子不同,可他深知父皇心思,以及对他与其它儿子的区别看待,故而在提及这类事时也不觉犯忌讳。
宣孝帝捊着胡须笑了两声,随后便将得知的贤妃的那点儿心思毫不隐瞒的说给儿子听。并道贤妃抱着这种听天由命的迷幻心思,总好过真的怂恿儿子去不择手段的争诸。
听完,李玄愆带着些许不置信:“母后初入宫时,当真天降瑞相?”可他怎么从来不曾听母后提过。
宣孝帝再次笑笑,娓娓道来:“那时朕已被立为太子,太子妃之位却悬空,于是不断有朝中大臣将千金送入宫中,以图被朕相看上。可是朕啊,一眼就相中了你母后,其它任何人都不想再看!不过你母后的出身的确算不上最出挑的,为了堵住幽幽众口,朕便昭告天下,在你母后入宫当日,太极殿显现瑞相,这是天定的凤命。”
谈及往事,宣孝帝的目中闪现精芒,连眉间昧旦晨兴所至的“川”字,都展平许多。一时间好似逆转了岁月,重回茂年,还是那个为了留住心仪女子,不惜金口扯谎,诓骗世人的多情少年。
“原来如此。”李玄愆笑笑,却因着同父皇一样思念起母后,心中微苦。
夜幕笼下时,车队行至与京城相接的一座小城,当地官府洒扫卧房接驾。条件虽比不得皇宫,却总强过客栈。
当晚李玄愆尝试过私下见温梓童一面,可派去递信儿的侍卫却带回消息,温梓童安置的房间外,有贤妃身边的嬷嬷守着。
李玄愆不禁怒火中烧,白日休整时贤妃都是将温梓童带在身边。晚上要侍寝了,却还不忘安排个嬷嬷看着。显然这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处处防他接近。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贤妃竟先当起恶婆婆来了?
不过既然如此,他也只能暂时作罢。毕竟这种事不能明杠,不然毁的是温梓童的名节。
接下来的几日车队行进的速度有所提高,李玄愆一如那日一样,除了白日当着众人面前能看温梓童几眼外,找不到半点机会可以私下会面。
直至五日后,队伍终于到达了宣城的避暑山庄。
山庄等同别宫规模,地方广阔,寝宫也众多,相互之间较少搅扰。而贤妃身边的嬷嬷,也终于没了行路时“厢房不够只能打地铺”这样的理由,不能继续把在温梓童的房门外。
入山庄安顿好后已是天色渐暗,一路舟车劳顿,这晚需要休整,故而没办任何宴会。各自在自己殿内用了膳食,便早早回屋歇息。
贤妃侍驾,李玄愆让人避开她的耳目,悄悄从后窗给温梓童投了个字条。
正在房内整理着行囊的温梓童,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遁声找去,见是一个小木块上绑着一张字条。谨慎的展开看后,方知是李玄愆要见她。
看完后她便即将字条拿到烛火上烧毁,同时心里仿佛鹿撞,“突突突”跳个没完。再抬手一摸脸,滚烫。
若是之前几日不见李玄愆倒也不觉有什么,可这五日来明明知道他就在队伍里,却一天难见上一两眼,这种滋味可就与在家中时见不到完全不同了。
就像一根香蕉拴了绳子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却始终够不到……
她镇定了下心神,又请人送了温汤沐浴一番,好好将一路的劳乏洗去。随后又更了新的衣衫,梳拢发髻,略施脂粉,然后往纸条上指定的地方去了。
李玄愆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山庄西边的忘忧亭。因着其上遍植朱藤,而使得整个亭子在夏日里宛若密室。
字条上还特意用笔将路线画了出来,其实温梓童哪里需要这些,避暑山庄她早便来过,已是轻车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