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按说李嬷嬷不该这么早死的,温梓童越发迷糊起来。
很快李嬷嬷的死如生了翅膀一般传遍整个避暑山庄的各个角落,就连宣孝帝和李玄愆也为之意外。
原本一个奴才的死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因着李嬷嬷死前留下的那封“告罪书”,她的死便成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点。
此时李玄愆坐在宣孝帝的对面,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棋盘,只是那捻在手中的棋子却打从消息报来后,就再也没落下过。
“沭儿,你怎么看这事?”沉吟许久,宣孝帝终于开口问道。
李玄愆抬眼看了看父皇,坦诚道:“依儿臣看来,李嬷嬷这个替死鬼选的时间倒是巧妙,恰恰就在端王的回信今日便该到达宣城之际。若她再晚死上半日,咱们就该启程回京了。”
宣孝帝短叹一声,将一把黑子私回到象牙棋盒中,起身沿着屋了踱了几步。李玄愆的目光跟随着父皇而动,知父皇正是气急,便再劝道:“不过父皇也不必忧心,只要宫中军权平稳交接,贤妃这边好说。真相如何各自心中皆明了,只缺一个人证,没了李嬷嬷还有承娴宫那么多宫人。”
“是,姜氏这边的确不是问题关键。朕所担忧的是宣城这边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尚能搞出这出来。京城那边……”宣孝帝没将忧虑说完,李玄愆却是听懂了。
这边不太平,只怕京城那边也未必顺利,显然对方已是在做困兽之斗了。原本想再宽慰上一二,可正欲开口,就听闻下人禀报,上京端王府的奏疏到了!
一切不出所料,上京的确不太平。
打从端王府接到圣上密旨,便去逼姜达交出手上兵权。然而姜达的反应也不出四皇子信子预料,祭出端王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罪状来稽延,不肯痛快交出兵权,反污端王是趁圣上不在京城假传圣旨意欲不轨!
端王气极,只得先依四皇子锦囊中所言,找几个替罪羔羊平了那些陈旧往事,在群臣面前力证自己丹心一片,圣旨确为皇上亲自下达。
然而此时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件事发生了。
这几日宿州接连大雨,之前由端王监管修建的水利工程起了大作用,将上游雨水拦阻囤蓄,免了下游田地的涝灾。
原本这消息传来京城时正是值得庆幸的时候,可是不知怎的紧接着又传来另一个消息:宿州水坝被蓄水冲垮,突然决堤,导致囤积了数日的雨水突然泻下,引发下游洪涝!
不仅庄稼悉数被淹,因着洪水来势凶猛,下游百姓来不及逃脱,死伤不计其数。
这消息一传入京城,朝中大臣们纷纷指责起端王兴修不利,定是偷工减料才会造成这样的悲剧。于是大家都不敢再和端王为伍去逼姜统领交出兵权。
一时间,倒是手持圣旨的端王陷入了被众人声讨的窘境,自顾不暇。
端王只得依法炮制,如平定之前那些陈年风波一样,又拖了一人出来顶罪,以平民愤。可如此一来虽自己能得片刻清冷,还是不能完成圣上指派的任务,将禁卫军统领一职要回。
看完奏疏,宣孝帝大为光火的将它扔在棋案上,顿时砸得一棋盘的黑白子迸射四渐,滚落在地上。
同时骂道:“端王当真是不堪重用!”
李玄愆也知这道理,可如今朝堂上各有站队,皆为利己,能绝对值得信任的少之又少。端王虽无才又无德,可毕竟与父皇是同胞兄弟,衷诚可鉴,是以这次兵权交接的事才委任于他。
如今既然他自身都难保了,大事更是指望不上。不过李玄愆心中也早有预设,此时便也不慌,另行建议:“既然姜达死死握着禁军统领一职不肯卸下,为防万一,我们也唯有调兵回京了。”
宣孝帝叹息着点点头,“看来也唯有如此了。”
原本他并不想这样兴师动众,毕竟调兵回京动静自然小不了,人心慌慌不说,姜达见这阵仗便是之前没有逆反之心,这下也难免做殊死一斗了。
显然是明白父皇心中所忧,李玄愆便道:“父皇不必担心,调兵只为防万一,在此之前儿臣倒是还是有一计,可动摇姜达。”
“哦?”宣孝帝转眼看着儿子,“沭儿你且说说看。”
李玄愆仔细陈禀后,宣孝帝沉默须臾,最终决心采纳。
当日正午,宣孝帝宣见六皇子李桓。这回他未再隐瞒贤妃之事,而是简明扼要的将贤妃所做的不耻之事一一说与儿子听。
六皇子虽则早已心知肚明,当着父皇面儿却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惊恐模样。听完后便双膝跪地,代母妃叩头认过。
只不过认完过后,又佯作不解的问道:“只是父皇,儿臣自幼便见母妃对父皇的崇慕之情,委实想不通母妃如何会这样做?”
刚刚父皇给他讲这三日发生的事情时,独独略过了李嬷嬷的死,还有她死前的那封认罪书。李桓不知父皇为何不提这事,难道父皇早已深深笃定此事乃母妃所为,故而无论自己再做多少,找多少替死鬼来揽责,父皇都不会动摇半分?
李桓越想越觉得绝望,若当真如此,那父皇甚至可能将那信直接毁掉,一刻也不耽误的将罪名扣到母妃头上。那样李嬷嬷就白死了,他也白忙和了,无论做什么也换不回母妃的清白。
想着这些,他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沁出来,却不敢抬抽去擦拭,生怕被父皇看出他的心虚,知他也曾参加其中。
而就在李桓已近乎不抱期冀的时候,宣孝帝却突然嘲讽似的笑出声:“呵,你母妃当真是个蠢女人,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竟不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她费尽心机不惜用上弑君的手段来争夺太子之位,殊不知这太子之位,本就是朕留给你的。”
说最后那句时,宣孝帝慈爱又心痛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儿子。
李桓整个人僵住,浑似通身刷了浆。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耳边反复回响父皇刚刚那句话。只疑心是自己听错。
可他又不敢再让父皇重说一遍。
宣孝帝叹息着起身,拉着儿子的胳膊将之扶起,意味深长的道:“桓儿啊,你要时刻记住,姜氏是姜氏,你是你。”
说完这句,宣孝帝便让他退下。
然而出了父皇寝殿的李桓,走在路上久久不能回神儿,沿途有请安行礼的黄门宫女,他也皆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浑浑噩噩的往前走着……
父皇竟是打从一开始就有心将太子之位传给他?居然不是四哥?
母妃冒着诛全族的风险为他争夺太子之位,可这一切竟成了多余?
还有舅父,舅父……
想到舅父这里,李桓蓦然醒腔!对了,舅父那边他必须得及时告知这消息,不然舅父只会以为姜家要完了,然后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想着这些,李桓加快了脚步,大步往自己寝殿走去。
回到寝殿,他奋笔疾书,将大意简明扼要的写在小纸条上,而后插入脚环,放飞白鸽。
而躲在檐顶的隐卫自然看到了这一幕,只是这回他没再挽弓射击,而是旋即回去禀报给首领骆九,骆九又立马将这话递去了四皇子耳边。
李玄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隐隐透出一切尽在他掌握的暗悦之情。他两眼目视着窗外一碧如洗的蓝天,心说后面的事想来也不会出他所料。
姜达接到这封密信,必会自乱阵脚,之前被逼出的那些反意,很快便会溃散。
上京的事情,的确未能出李玄愆的预料。
姜达收到甥儿密信的第二日,便痛快交出了兵权。
在姜达看来,若是不做这个禁卫统领能保住姜家,还有甥儿未来的太子之位,那自然是划算的。哪怕牺牲掉妹妹也在所不惜了。
毕竟事是她自己做下的,闯了弥天大祸,如今也怪不得他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甥儿能坐上太子,未来继承大统,那失掉区区一个禁军统领又有什么?他不能再拖甥儿的后腿。是以这兵权他交接的心甘情愿,还有那么一丝如释重负之感。
端王意外的完成了圣上下达的任务,当即将命人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送回宣城。
书房内,得到上京回音的宣孝帝虽觉松了口气,却也高兴不起来。
看着坐在棋盘对面的李玄愆,他叹了口气:“沭儿,你这法子虽起了作用,却也同时陷朕于不义。”
“父皇何出此言?”李玄愆看似随意的落下一粒白子,抬起眼皮看着父皇。
他父皇手里捏着黑子迟迟不落,目光有些失神的盯着那棋盘上:“君无戏言,父皇既对桓儿许下了太子之位,即便拖着不立,也一时无法将你立为太子。”
而他原本是想在万寿节之时下召,将李玄愆立为太子的。
李玄愆却对如此大事显得有些充耳不闻,他看一眼父皇捏在两指间的黑子,见父皇指节都微微发白,便催促道:“父皇,您为何还不落子?”
宣孝帝轻叹一声,负气一般将那棋子随意寻了个地儿落下,却是不料正巧落入了儿子包围之中。李玄愆很快落下白子,然后动手捡拾起被他围奸掉的数枚黑子。
一边又漫不经心的笑笑:“父皇怎可能有戏言?”
“难不成父皇还真将这皇位传给你那六弟?”宣孝帝似乎有些动气,说话时伸着手往地上用力指了指颇为不屑。
且不提他心中最疼爱的是哪个儿子,就论学识,人品,无论如何桓儿都是下下之选。便是抛开李玄愆,他也绝不放心将大燕江山传到这么一个无用的儿子手里!
许是见父皇动怒了,李玄愆怕他头疾又犯,于是不再顾左右言他,直面安抚道:“父皇也只是许了六弟太子之位,又没说铁定要将皇位传给他。”
起先宣孝帝并未听出这两者的区别来,可是琢磨片刻立即反映过来,猛地抬头皱眉看着儿子:“沭儿,你是说朕该如承诺的那样立桓儿为太子,然后再找机会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父皇,姜达既然领命卸任禁军统领一职,便表示姜家基本放弃贤妃了。只是贤妃他们可以放弃,六弟这个最后稻草他们却死活得保。宫中禁卫跟了姜达十几年,眼中早已视他为不二首领。是以儿臣倒觉得在寻到合适人选正式接管禁军之前,不妨先安抚住姜家。”
“你以为应该如何安抚?”宣孝帝连忙追问。
李玄愆笑了笑,“若是父皇不愿意立他为太子,倒不妨先赐个婚。”
“赐婚……”宣孝帝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之前姜氏提过的一人,于是颇有些意味的说起:“平阳侯府的温家,倒是……”
谁知他这话头才起,李玄愆就想也不想的开口打断:“温家不可!”
宣孝帝略微一怔,意外儿子竟如此笃定的打断他,“为何?”
刚刚李玄愆是关心则乱,蓦然出言,这会儿稍一寻思便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无状,于是抱手为先前的无礼请罪:“请父皇恕罪,儿臣刚刚失言了。”
宣孝帝却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慈爱的摆摆手,然后认真看着儿子:“那你倒说说为何温家不可?”
被父皇逼问,李玄愆一时有些慌张,咽了咽,薄唇轻启,却又闭上放弃。
儿子这副局促的样子,宣孝帝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在宫里父子一起沐浴那回,儿子明显是有心上人了。在对应先前失态,他不禁恍然大悟的微微瞪起双眼:“沭儿,你看上的可也是温家的姑娘?”
李玄愆虽未表态,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否定,已经等同给了宣孝帝答案。
宣孝帝有些意外的看着儿子,又移开目光细细思量此事,虽打心底里想让儿子得到心仪的姑娘,却又隐隐觉得温家有些不妥。
“平阳侯府……”宣孝帝皱眉,“这平阳侯可是一点建树也没有。”又如何能匡助他的儿子?只怕未来沭儿登基为帝,这位国丈也只能跟着享福,半点用处没有。
想到这里,宣孝帝更加的不满意起来。
既然已提前被父皇看穿了心事,李玄愆也不再避讳,干脆就此把话讲明白。
“父皇,儿臣母后升遐已久,您却始终不愿再立新后,您对儿臣母后这份情谊笃深。当初母后入宫时您与她一见钟情,想来也未多考虑她对您皇位有否助益。”
被儿子戳到自己心中的痛,宣孝帝心中偏见有所消散,随即又觉得儿子这比喻不太恰当,抬头问他:“那你对那温家姑娘可有父皇对你母后那般笃深的情谊?”
原以为这话定能让儿子知难而退,谁知李玄愆竟郑重的思虑了下,而后毫不退让的点了点头。
宣孝帝不免觉得儿子是色令智昏,反驳道:“你与那温家姑娘拢共才见过几回?”
李玄愆并不迟疑,答:“初见,已觉前世有缘。”
这话不禁令宣孝帝沉默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初见沭儿的母后时,亦是恍若上辈子便认识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令他至今无法再真正容下另一个人。
儿子有如此感慨,他明白这情谊必然深笃。于是缓缓点头,怅然若失道:“父皇知道了。”
随后又抬眼看看他,“沭儿你且先下去吧,父皇有些累了。”
“是。”李玄愆随即告退。
因着京中问题已然解决,加之宿州洪灾死伤无数,宣孝帝决定两日后便起程回京。故而接下来的两日,山庄中忙碌非常,刚刚安顿下来,如今又立马要将一应物会打包运回上京,下人们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胶。
是夜,已是动身前的最后一晚,忘忧亭的亭檐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明日就要起程回京了,”李玄愆微微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女子,明明心里想问的是回京后不能再日日相见,她可会有不舍?
只是问出口时,却是:“回京后你便见不到你娘亲了,可会有不舍?”
温梓童蜷着双膝坐在他身边,二人之间仅隔了半臂的间距。她两只胳膊拄在膝上,托着腮略显空洞的目视前方。
等了片刻,她才点点头。
不知为何,这话明明是问了她娘亲,可李玄愆竟也从她的认真点头中体会到两分满足。他薄唇微抿,问她:“今晚为何还来此处?”
被他这一问,温梓童的脸上飞了几朵粉云,幸好她这两手托腮的姿势有所遮掩。
其实她自己也有些想不通为何还会来这儿,明明此前每晚来这里和李玄愆碰头,是为了问询娘亲之事有无进展。
可如今娘亲都找着了,也探完了,她却还是到了时辰就鬼使神差的走来这里看上一眼。谁料李玄愆也来了。